這天上午所羅門探場子,看見有五六個人已在他之前占用了舞台,就輕手輕腳坐到後排。那些人在台上搗騰著,天師班招牌下寫著二十多個字,有什麽頂天立地大羅漢、西域公主蘭胡兒、絕色妖蛇燕飛飛等等。他看台上的人,服裝倒也算整齊,男的青藍,女的水紅淡綠,配得很上眼,補丁打得細巧隱蔽。


    那個老家夥正精神抖擻,穿帶金邊的青藍長袍,看來是雜耍班班主,降魔驅邪張天師了。他手把手地教幾個徒弟。天師就算了吧,連姓張也不好說,所羅門想,就像他自己,借個姓一用。


    張天師把長袍脫下擱在椅子上,短衣褲洗舊掉色,像個碼頭苦力。他們練把式挺認真:壯漢頭頂著一個水缸,水缸上單手倒立著一個綠衣女孩子,雙腿筆直。場子裏很靜,聽得見水缸下壯漢的呼吸。女孩一個輕躍,倒翻在地上。


    “好身手,”張天師誇獎說,拍拍女孩的腦袋。


    所羅門左腿自然地抖了抖,貓著腰準備離開,他不想讓台上的人看見自己。


    可是他馬上重新坐回原處,甚至取下黑禮帽。因為那壯漢又托起沉重的水缸,另一個紅衣女孩輕盈地從他的肩膀倒立到水缸上,水缸是歪的,平衡就難多了。


    “我們這回得放音樂,在大世界嘛,放大歌星的唱片。下午合一合。蘭胡兒注意!”張天師看著她:“把臉朝向我,台下人要看你的臉。不要緊繃著,唉,學燕飛飛,笑得甜一些!快把鞋上那朵花勾到嘴邊銜起來!”


    紅衣女孩本來姿勢比綠衣女孩更從容,不知為什麽,有點緊張,手臂抖了一下,連人帶缸倒了下來。虧得張天師接住,但水缸還是碰在女孩子身上,她痛得“哇”的一聲叫起來。


    那個張天師對紅衣女孩態度很壞。聽訓斥時,她拒絕開口說話,表情倔強,眼半瞥帶出內心傲氣。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嫩稚孩子!主可憐她吧。


    所羅門轉過頭來,身邊空蕩蕩。這才想到他有意不帶加裏來,讓這小家夥一個人在家裏練撲克牌。上次帶加裏來大世界一次,給了他一點好奇心,就可以了。今天作為一國之王來和大世界經理簽合同,這種頭等大事,我主有印記,我必一意一心。


    所羅門不想再看了,從旁邊座位拿起自己那頂黑禮帽來,悄無聲息地順道走出門去。


    大世界經理二先生是個鬼頭鬼腦的家夥,做生意太精,想讓他跟這個窮草台班子一起演出。假如非得共一台,看來不是壞事。他和加裏的戲就竄彩了。


    他能來大世界,不過是由於最近世麵亂。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半個中國通,加百分之九十九個上海人,明白裏麵的彎彎繞繞。


    哪一天大世界生意好了――日本人完蛋後,肯定上海,肯定這大世界,要大發一陣——一旦要換戲班,多半會先踢走這個窮酸“天師班”,他繼續在這裏贏大把喝彩大把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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