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胡兒跟著天師班去過很多地方,每個城鎮過不了幾天,就會搖搖頭換地方,從沒個安生。天師班大都在江浙城鎮圈子擺場子。那些水鄉古鎮,冷街窄小,黑漆紅漆的門深閉。隻有到趕集天才人山人海,這種日子就辛苦賣力氣,賺錢糊口。


    記得在蘇州虎丘塔下,他們擺出好多燒紅的火炭,鋪了長長一條路。那天是個節日,很多春遊的男女老少,專來聽昆曲評彈,隻有幾人好奇來看他們的表演。天師班每個人脫了鞋,光腳從燒紅的火炭上走。


    真奇事一樁,立即轟動了半個蘇州城。眾鳥繞樹,圍觀者越來越多。張天師擺足架勢,在一邊用個大蒲扇搖出“陰風”,說是以太陰克陽。那天的賣力場麵,讓他們收了不少賞錢。


    正順著,來了一夥歹人,汪偽江蘇警察部的警察,由幾個日本憲兵帶著,凶神惡煞般,說他們違反治安條例,沒有事先申請表演許可,錢統統收走了,還把張天師拉到警察局揍了一頓,鼻青臉腫推出來。沒被關起來算大幸。


    通常他們沒錢住小客棧,就住在破廟裏。白天出去走街串巷擺場子,有時一整天才掙到三個銅板,累得筋骨酸痛肚子餓得咕咕叫。張天師不讓幾個徒弟空閑,哪怕宿在破廟裏,也逼他們練功,天沒有亮就起床翻天庭,天黑月亮都亮蔫了,還得哭喪著一張臉練柔功。張天師不準她叫餓,振振有詞地說:“就是要練成精,今後才有飯吃!”


    月光滿滿一地,蘭胡兒忍著不吭聲。他們是藝人,藝不壓身,有藝就會有好日子。不然跟叫花子一般,餓死路一條。


    一年前,他們才搬到上海下隻角的打浦橋來。這幢弄堂裏頂頭的房子,和周遭相連在一起的其他房子差不多一樣,大概是末屋,建得不太整齊,進門是廚房兼小廳,合在一起也不大。窄陡的樓梯上有一個房間,倚靠著與屋頂搭了個閣樓,矮的地方人站著會碰著頭。沒多餘地方安木梯,隻能把梯子擱在牆邊,上樓要架起來,顫巍巍地爬上爬下。


    這房子爛朽得厲害,屋頂小雨小漏大雨大漏,牆黴爛到一拳搗一個洞。


    明擺著是房主人沒錢修,不值得修,又不好拆,才留空著。張天師聽說有這空房,就請鄰居代轉話要租。房主人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小老頭,說張天師要租可以,不準搭建,出了人命不負責任。張天師隻要租金減半,什麽都答應。兩人爭來爭去,費了大半天功夫,最後砍價,倒是相當便宜,張天師應房主要求,寫了一個保證死不償命的文書,按了紅手印。


    房子剛租下還漏著天光時,張天師就說,“有個家了,該去接她了。”


    有一天蘇姨提著很大的一口藤條箱來了,喘著氣在門口,那箱子八個角包的鐵都磨爛了。


    張天師一看見蘇姨就傻了。沒等他去接,她就自個兒來了。


    “愣什麽呀?”她說話,聲音不高,張天師卻當聖旨,趕緊去接她手裏的大竹箱。張天師對他們幾個人說,“這是蘇姨。”


    他們應該叫她師娘,卻聽從師父,叫她蘇姨。她答應時,嗓音很低,幾乎是歎息一樣輕。她是一個小小巧巧的女人,背影像個瘦精的小門板,臉上有幾粒雀斑,一點也不漂亮,但是也無法挑剔哪一處長得不好。


    張天師看著蘇姨,那一天都笑嗬嗬的。


    他們去拾來別人不要的舊木塊玻璃片。師父的木工活地道,大崗力氣大,小山做工細。爛窗框換了,屋頂和牆用石灰補了,屋頂鋪了鐵皮,雖然沒有一塊鐵皮相同,但蓋得密就不漏雨。三個女人在江邊弄到一捆髒麻繩,放在江裏洗幹淨,理清編成窗簾子。這時候上海已有偽職人員開始潛逃,這些人怕人知道,無法變賣家產。他們就趁別人還沒有發現房主已走時,先摸進去找有用的家具。這個亂世,倒是讓他們弄到一個光亮的銅痰盂、一座台燈和一架像模像樣的席夢思床,來孝敬張天師和蘇姨。


    不久,這個小房子總算可以安身了。以前走街串巷子,每夜隻求有個遮風雨處,人擠著人睡,想解手就愁苦了臉。在這兒好歹不必男女擠一室:師父和蘇姨在“正房”,大崗小山在廚房兼客廳搭鋪,蘭胡兒和燕飛飛在小閣樓上。


    以前有個木梯,樓下太窄,蘇姨來回做事常常碰個臉青,隻得改成搭梯,白天收起來倒在牆邊。這木梯對兩個雜耍女孩不成問題,噓溜一下沿柱子下來,手抓兩把,就攀上去了。燕飛飛有辦法是少喝水,幹脆不起夜。要方便就隻能用一個小痰盂將就。可蘭胡兒起得早,要下來,就得叫大崗把木梯架上。


    房後有個小窄道,那是另一幢房子的牆,住了一大家子。他們的獵狗珂賽特經常在這個窄道裏鑽來鑽去透氣。不過上海大都這樣人摞人,自嘲說螺螄殼裏做道場。


    這一帶是貧民區,房子七歪八倒,隔壁說話不壓低聲,就聽得一清二楚。鄰居都是老實巴交的下力人,看這些藝人像看怪物。他們倒很心安理得,流浪多年,這個窩得來不易,而且離租界不遠,去哪裏表演都方便,不必坐電車,肩挑道具靠腳走。


    蘭胡兒站在閣樓小窗子前,正對著弄堂裏端,對麵房子有燈光,偏巧那邊住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老少都喜歡偷看,就永遠垂下窗簾。蘭胡兒看見那賊頭賊腦的眼睛,就想提起竿子揮打過去。不過反正白天她都不在,在大世界演,沒有禮拜天休息日。


    蘭胡兒一向怕張天師。小時怕,是怕時時刻刻都得練功,一分鍾也不讓閑,怕棍子打手掌心。最怕威嚇要扔掉她,聽見張天師對人說起她的名字,她就擔心自己要被張天師賣掉。她情願餓飯,情願大冬天裏洗所有人的髒衣服。她有一次半夜爬起來,對張天師跪下,叩頭。張天師翻了個身,打起呼嚕來。她卻以為他裝睡,故意不理她。


    打蘇姨來了後,張天師就不像以前那樣半夜裏會突然不見,他在家裏日子多了。可是,蘇姨不太和他們這幾個徒弟主動說話。隻管給整個雜耍班洗洗補補,早上催他們起床出門幹活,夜裏回來給他們東西填肚子。


    蘇姨臉上從無表情,很冷的一個人,眼神下埋著濃濃陰氣。照理說來,這日子兒的確不同以往,像個家樣子了。蘭胡兒心中的害怕卻沒有減弱,總有一天張天師會不要她,這預感讓她打了個冷顫。


    今晚師父喝醉了,說:“今晚我饒了那個洋癟三,下次我要往死裏揍扁所羅門王!”


    師父不叫她,必然會賣了她。


    他在那兒不懷好意地拍打桌子,眼光嘲笑地看著她,就是證明。她嚇壞了,趕快跑到房外。珂賽特也竄了出來。走在窄窄的弄堂裏,四周一片黑燈瞎火,她俯下身來拍拍狗的頭:“珂賽特,不怕,不怕!”


    “快過來扶一把!”蘇姨叫住跨進門來的蘭胡兒。蘭胡兒與蘇姨一起把歪歪倒倒的張天師扶上樓梯,把他放倒在那張席夢思上。


    師父從沒有醉成這樣。他踢掉自己的鞋,握在手裏擊打床檔頭:“那個什麽狗娘養的王子在哪裏?我逮住他,就把他閹了!看看他說什麽?蘭胡兒呢蘭胡兒,你這砍腦袋的鬼精靈!”


    蘭胡兒嚇得渾身一驚,她並不明白“閹了”是什麽意思。師父怒氣未消,目標已轉移,回回罵人,最端端的跑不了她。她蘭胡兒才是貨真價實受氣包。


    這個小閣樓隻夠鋪一張單人床。珂賽特輕悄悄鑽上來,可能是覺得冷,屋裏沒人趕她走,膽更壯了,就爬到打補丁的被子上。燕飛飛早看見了,把腳伸過去,挨著狗,狗歡喜地閉眼喘氣搖著尾巴。


    “我看出來了,師父就聽蘇姨一人。”燕飛飛嘀咕道。


    “小姐你小聲點!”蘭胡兒說。狗突然睜開眼睛往隔壁警覺地盯著。


    “她是他老婆?”燕飛飛有點疑惑。


    “她比那老婆還親上親。”


    但蘭胡兒住了嘴,滑到邊上的話收回了。這燕飛飛是師父肚子裏的蛔蟲。


    “你怎麽話說一半?”燕飛飛抓住她的話頭不放。


    蘭胡兒隻好說,“小時我依稀見過。”她側轉身,聲音放得更低:“八成是她,二成不是她。”


    “什麽是她?”


    “管這些事成仙呀?”蘭胡兒不想說下去。


    燕飛飛歎氣了:“上海那麽多有錢人,怎麽就該我們挨窮?蘭胡兒,我真的想――”


    蘭胡兒打斷燕飛飛,“去,趕快跪求上界大佛大發善心!”床另一頭燕飛飛照著蘭胡兒的話做了,爬起來在地板上連連叩了三個頭。


    第二天清晨,陰暗的天光下,蘇姨在門前弄堂牽了好多細繩子,把衣服一件件晾在上麵。


    蘭胡兒下樓來,發現珂賽特竟然早下來了,趴在門邊上,嘰嘰唔唔地對蘇姨哼著什麽,蘇姨不時加過頭來對狗說著什麽。明知道她蘭胡兒在身後,故意不理,這比給她白眼還要狠。


    這可是我的狗呀!蘭胡兒心頭酸澀難受:連狗也知討好真正當家人!她氣得蹲下來,幹脆不去幫蘇姨,看她如何辦。


    有一次張天師和她走在四馬路上,指著一家舊書店說,他們的狗就是裏麵一個美國老頭給的。“珂賽特的媽是他養的。”張天師說。


    蘭胡兒聽過這故事,還是順著問下去:“那他怎會給你小狗呢?”


    “有一天我經過書店,看見母狗養了十多條狗崽,都是長耳朵,黑白兩色,肚子四腳都是同色斑點,我看著有意思,洋老頭就送我一條。我問叫什麽名字?洋老頭說她母親叫珂賽特,用這個名字不賴。就是啊,西洋子女可以跟父母同名。你看看,我們也有一條正宗洋名字的狗。那些自以為是的上海人瞧不起我們外鄉人,我們養條洋派狗洋派名,氣死他們上海人!”


    “師父,我們進去看看洋老頭。”蘭胡兒這次她真來了興趣。


    張天師搖搖頭,神情嚴肅,他說是41年冬天,日本人占領租界之前,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那個書店洋老板自殺了,工部局管理處將店連書一道拍賣給別人了。“真沒想到他有這結局,造化弄人哪!”


    到外地串街走城時,要買票坐長途汽車,沒錢給狗打“特殊行李票”,扔不掉也得扔掉。狗每次都在老地方轉圈,等著他們回來。去年走遠,他們隻能把她弄到浦東,扔得遠一點,隔江隔水才不至於跟著。可怪事卻發生了,他們在打浦橋住下後,也是個清晨,蘭胡兒打開門,就看見這條狗已靜靜地等在門外,樣子怪可憐地看著她,求她收留。


    蘭胡兒蹲下來抱住狗。珂賽特又親又叫,弄得蘭胡兒臉上濕漉漉的,都是狗的口水。整個班子的人都醒了,很驚奇狗怎麽知道雜耍班的行蹤,怎麽從浦東過來的。


    大家猜來猜去,為狗腦子的神奇爭個不休。蘇姨說,“貓來披孝布狗來富,看來我們要時來運轉了。”


    狗向蘭胡兒抬起前右腳,明顯在說她受傷了。蘭胡兒握住腳,已經紅腫厲害。她分開右腳趾,狗不讓,看來更痛得難受。蘭胡兒接過師父遞過來的鹽水洗,用剪子尖把紮進去的草刺拔出。狗輕輕地哼叫著,但是一動不動。


    “掉淚珠子的痛心刺肺?咿呀呀還端的嬌嬈。”


    蘭胡兒對狗說,“師父說,你來自一部法國小說,叫什麽《悲慘世界》!書裏有個典雅萬方的姑娘,就這名字兒。你這狗玲瓏剔透得精怪,不就是因為有個人名兒。”她朝狗的臉頰親一下。


    燕飛飛附和著說,這名字就是不錯,小山和大崗看著狗歡天喜地。


    “現在我們好歹有個家了。”張天師嚴厲地說,“珂賽特可以回來,但是你們教她規矩,我怎麽調教你們,你們就怎麽調教她。明白嗎?”


    小山答應著,手指對著自己心窩,說:“包在我身上。”


    他喉結也冒起,不覺察之中個子也長大了一些。小山當初是一個街邊流浪兒,有一次看見天師班表演,自己跟著天師班走了好幾天,天師班宿那兒,他就靠在邊上就地而睡。他不敢找張天師,隻是討大崗的好。大崗生得雖然五大三粗,但心腸軟,就去求師父留下小山。大崗七歲生急疾,成了半個啞巴,吱吱哇哇對師父說,師父生氣地叫大崗閉嘴。小山大圓頭,個子隻有大崗一半,他乖巧有人緣,蘭姐姐燕姐姐不離口。


    蘭胡兒癡癡地看著狗發呆,張天師對她吼叫:“耳朵長黴,幹活不幹活?”


    蘭胡兒趕快答應,狗也要個家。嗅到家的氣味,哪怕寬綽波瀾的黃浦江,也能遊過來,再遠踐過整個上海城,千辛萬苦一次次尋來。想到自己無爹無娘孤兒一個,蘭胡兒突然悲傷起來。


    蘭胡兒在門外倒立著練功,險些撞倒晾著的衣服。蘇姨在廚房裏切甜菜,珂賽特把破藤椅腿上的藤咬斷了。


    蘇姨看著狗說,“世界上的事不隨你心願所安排,好事占盡,壞事都脫了幹係,哪有這種前世修的福分?”


    蘭胡兒覺得這話一點兒也不像是數落狗。燕飛飛從樓梯上下來,親熱地跑到蘇姨麵前,幫她做早飯。但是蘇姨嘴沒停:“你生得玲瓏中看,當不了飯吃,有屁用?更不要說隻是一張狗臉呢?!”


    蘇姨罵得對,我蘭胡兒生生就是做賤奴才命!


    “吃飯!”蘇姨叫。


    蘭胡兒站了起來,拍拍手,走到桌子前,端碗稀飯,坐下準備吃。蘇姨冰冷地說:“珂賽特白養你了,快去叫師父!”


    這比直接指使還讓人難受,蘭胡兒不想聽從,可還是朝樓上走去,她恨自己的軟腿,左手抓了自己右手一把,抓得很痛,她一下子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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