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世界演出有兩個禮拜了。每次蘭胡兒演完,心就飛到其他場子裏了。燕飛飛的節目排在她後麵。她有空檔,雖然回回借口不一,但也管不住腳。


    蘭胡兒瞄了一下周圍情形,對燕飛飛說她得解小手。


    燕飛飛說:“難道你今天又喝多了水?”


    蘭胡兒點點頭,趕快溜出去。她在一個個場子門口飛跑著,來回跑了一圈,最後挑上了越劇。這回是第三次停在這場子裏,她喜歡紹興女班,女班的風頭賽過其他劇種,鼎鼎大名的尹桂芳神人,蘭胡兒喜歡看《紅樓夢》、《江山美人》。今個兒尹桂芳的扮相特俏,大紅大紫翠玉珍寶閃亮了眼,嗓子點了蜜糖,身姿綢子柔軟,手這麽蘭花那麽指。


    蘭胡兒看傻了,完全忘了自己是借了個要方便之名,偷偷出來溜一眼的。


    這大世界千奇百怪新花樣都不缺,亂是亂,規矩有序。雜耍場子裏一件件玩意輪番上,中間不能歇,歇了看客會走掉。張天師正管著上下台銜接,他不做手勢,燕飛飛就不能下來,隻能在大崗頭頂的瓷缸上倒立著。


    師父為何不讓收?一定是那蘭胡兒貪玩沒回來。燕飛飛氣得咬嘴唇,她來回倒手,做幾次收腿重翻。不能老做下去,哪怕大崗再壯實,受得了,觀眾也不會喜歡她重複動作。進大世界找熱鬧的看客,哪個是好蒙的主?


    張天師朝場子門口張望。燕飛飛也急壞了,在缸上磨蹭,大崗受不住了,額頭上冒汗,雙腿在打顫。


    燕飛飛手腳開始不協調,大崗眼睛不能轉開,緊盯著缸的平衡,他弄不清師父在做什麽。他不能垮,一垮燕飛飛就會出事,可是他實在受不住了。就在快砸台的一刹那,張天師大步上前,順手取下瓷缸,讓大崗一個倒翻筋鬥做了收勢,同時燕飛飛落在地上。


    “謝天謝地!”張天師心裏叫道,他內衣全濕透了。總算沒有讓台下人看出太多的破綻,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也慶幸沒讓大世界老板逛場子的探子撞上。


    幾個人悄聲靜息地回到打浦橋,跨進門,張天師拿起桌上泡好的茶水,一口氣喝光。他清清喉嚨,才說:“為今天的事,咱們按老規矩,你們練江湖給我聽。答不出,按老規矩,打鞭子。不許多嘴,不準求情,否則按規矩,加鞭一百。”他壓住聲音,不讓自己吼出來,但屋子裏的人都明白他冒了大火,沒一個敢看他的臉。


    燕飛飛湊近蘇姨的耳朵,低聲將白天發生在戲場子裏的事說了一下。蘇姨坐在一把破藤椅上,聽都不想聽。這蘭胡兒貪玩不是一天兩天。她總會弄出簍子,早晚會弄出翻天大事。今天這漏子差點傷了人,她不想說話。


    “飛飛,站過來,到這邊!”張天師朝她訓斥道。


    蘇姨做著針線活,紮一雙布鞋底子,那尺寸大,一看就是張天師的,也許是給大崗,他倆都是大腳。


    四個徒弟成一排站得規規矩矩,張天師看了他們一眼,說:“拉彩?”


    燕飛飛很緊張,她忍不住看蘭胡兒一眼:“是,是說女人不檢點――就是女白相人。”


    “山頭?蘭胡兒你說。”


    “一樣的,臭女流氓胚子。”


    “綠豆?你說。”張天師點著小徒弟小山。


    小山想想說:“珍珠。”


    “錯了,是翡翠。打鞭。”


    他揮起手中的鞭子,一鞭後,小山不敢吭聲。


    “掘不斷?小山。”


    “黃金。”


    “跑快馬?蘭胡兒你說。”


    “偷自行車。”


    “三刀六個眼?蘭胡兒再說。”


    “重兄弟情義。”蘭胡兒發現手握得太緊,而張天師正狠盯著她。


    “休想在我眼皮子下麵滑過去。講‘三刀六個眼’的來由。”


    蘭胡兒隻得開腔細說:


    “老古明朝時有兩個好友叫甲叫乙,一天正當午頭,在茶館品茶論詩說畫,正談笑間,一花花秀秀的姑娘家在街上走過,乙便向甲說了幾句這姑娘家的笑話。


    “茶後,兩人一起回到甲家,開門的正正巧巧是那個姑娘,原來,她就是甲的堂客。


    “乙一看翻馬撲地,跪下叩頭六十四。甲說你不知無罪,乙不自諒,一定要請三山五嶽英雄好漢來見證。


    “乙事先自己挖深坑,開口棺材七尺二寸:七十二層地獄;裏麵釘了三把刀:天地人三才;穿三刀六個眼:三雄六碼頭。”


    蘭胡兒說得聲腔圓潤,說著說著就把自己說進去了,眉眼飛動,順手作勢,老故事也聽得滿屋皆靜。


    “事兒對著哩!上有黃沙樹天,下落紅氈鋪地。到了約好之日,乙當天下眾英雄之麵,與甲痛飲告別,又朝屏風後的女人三叩頭請罪,一個倒躍翻撲麵落地跳進坑裏頭。”


    蘭胡兒到了最後一句:“這故事說千道萬就一句:做人死也有三規六矩。”


    說完後大家不作聲。隻有張天師咳嗽,他嗓門洪亮得很:“蘭胡兒啊雖說你記性好,說得全,但是你也非永遠對,你把朝代弄錯了,不是老古明朝,該是前清。我先前沒說,現在告訴你不遲,故事並非江湖上傳來遞去的傳奇,就是我張天師祖上的事,已成為家法,男講忠義廉恥,女服三從四德,為恥為戒。”


    他把鞭子舉起來,“江湖有規山頭有矩,十鞭,不為過吧?”


    蘭胡兒撲通一聲跪下來,“師父請罰。”


    張天師右手舉起鞭子,他手心裏滑過鞭子,試刀刃一樣。突然揮向蘭胡兒,蘭胡兒痛叫一聲,不顧一切地說:“我本就是對紹興女班興趣旺。”她不服氣地給師父整個背。


    張天師又一鞭下去,說:“二十鞭。”


    蘭胡兒挨的這一鞭沒有叫,好生忍著。燕飛飛和小山想攔阻,但也不敢再說話。大崗在說什麽,本來就是結巴半啞,說不清楚,一著急,更是說不清楚。


    “今個兒師父打死我,我也頂索把心肝捧給師父。”蘭胡兒抬起臉來大聲說。


    小山低聲說:“蘭胡兒不要再說話。”他的聲音太低,蘭胡兒根本聽不見。


    蘭胡兒腦子裏一根筋緊繃著:“心肝給了,師父還要什麽,我都給。”急得小山走上前,想把她的嘴捂住。但是又怕張天師,走半步又退回。


    “好哇,你學個逆子哪吒對付托塔李天王!”張天師火氣上來,他把鞭子放到水桶裏,“今天要看你長一副什麽心肝?”


    這下子把燕飛飛、小山大崗都嚇得齊刷刷跪下來,齊聲哀求:“師父息怒,師父息怒。”


    沒用,張天師鞭子照樣揮了下去。蘭胡兒叫了起來,她痛得淚水在眼睛裏打轉也忍著,沒有求饒。張天師一抬手,把鞭子拋甩在桶裏。


    蘭胡兒站起來。


    張天師喊:“給我跪下!”


    蘭胡兒嘟著嘴。


    “沒那二兩肉,裝什麽英雄?”張天師罵得很下著。“生是囡女命,薄如流水,就得服氣!”


    蘇姨破藤椅上雙腿換了一下姿勢,手裏還是在一針一針紮鞋底。對張天師不理不睬,張天師臉色鐵青,又提起鞭子在桶邊抹一把水,蘇姨開腔慢悠悠地說:


    “照我看呢,蘭胡兒也不是你親養。她要做哪吒,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夠個身份。你張天師雖然有生死由天的賣身契,打死了,對她在天的父母也不好交代。”


    蘇姨這麽一說,大家都怔住了,連張天師也沒能再把鞭子提起來。


    “照我看呢,女大不中留!那麽多年咱們天師班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這蘭胡兒會柔功,不錯。但是女孩兒一發身,也就像你們蘇姨,隻能給人洗衣燒飯了。”


    這下子輪到蘭胡兒呆住了,她小聲地說:“柔功我依舊練日練夜,比先前更好。”


    蘇姨冷笑一聲說:“這不就是了!你現在功不錯,現在就得給大家分憂。你要是想去給人燒飯洗衣呢,蘇姨我今晚就給你去找個婆家嫁了,何必說什麽死呀活呀,讓你師父背個虐殺徒弟的罪名呢?”


    一聽到要趕她走,讓她嫁人,蘭胡兒嚇得臉色死白,一轉身向張天師叩頭:“師父海水鬥量,原諒徒弟家眼界忒貧。”她淚水嘩嘩地流下來,“我太大二麻子,意亂頭昏,不該貪戲誤事,差點讓飛飛姐吃虧,差點讓天師班砸場。”


    張天師放了鞭子,臉色還是豬肝難看:“蘇姨說得有道理,你退出江湖,我就不必對你行江湖規矩。”


    “明個兒我演雙倍!”


    張天師還是沒吱聲。


    蘭胡兒說:“明天我演銜花轉盤,一手三盤,雙手六盤!”


    張天師還是沒吱聲,他把臉轉朝向門外,不知在想什麽。


    “明個兒我演三疊功!”蘭胡兒幾乎要叫起來,“不,後天,給我兩晝夜就練得成――師父,就是你說過的陽關三疊神功!身口銜花,手扯鈴,腳踢毽。”


    張天師敲著門框,“少癡心妄想,那是我吹的,我是聽我師父吹的,從沒人練成過。你女娃兒竟然男子氣足――好,憑這點,我今天先饒了你。蘭胡兒啊,蘭胡兒,你小心今後再犯規矩,我沒第二次耐心,燕飛飛沒第二條命,你蘇姨也不收二道情!不過你得把樓下廚房樓上地板擦幹淨!”


    “叭嗒”一聲,張天師扔過來一包草藥粉,讓受鞭傷的她自己抹藥,他凶狠狠地說:“怎麽你就不像我喜歡的樣子,好好做個女孩?”


    怎麽做,師父才會喜歡?蘭胡兒朝燕飛飛看。箭中眉心,對上了,她就是我榜樣。


    慢點兒,如果我是燕飛飛,師父定會說,各人各個樣,剪樣沒出息。


    這天晚上,昏暗的燈光下,蘭胡兒跪在地板上擦洗,忽然就出血了,有股濃烈的腥氣,有點像路邊的夾竹桃味道。第一次看見雙腿間出血,她害怕又擔心,放下抹布,到閣樓找了一件內衣墊著,不讓血沾著褲子。可是沒辦法,褲子還是濕了。沒辦法,她問燕飛飛,燕飛飛沒出過這種事。真正尷尬了,就厚著臉皮去找蘇姨。蘇姨說是女人就會來這個東西。蘇姨手縫了一根布帶,然後手把手教她。


    蘭胡兒舒坦多了,下樓來拿著抹布,繼續擦地板。一屋子人都睡熟了,她背上鞭傷很痛,明天上台能撐住嗎?天殺的師父為何這般空短心腸舍情義!她委屈極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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