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筆保護費,隻塞住大世界老板二先生褲袋一個禮拜。就一個禮拜安穩日子。真是他娘跟人跑沒了!張天師不由得在心裏罵了起來。但是二先生叫他去,他馬上乖乖去。


    在二先生經理辦公室門口,他看見所羅門向二先生點了一下頭,拿起他那頂黑色高禮帽出來。所羅門的臉色不喜不愁,側身走過他,依然一臉傲氣。


    張天師進去後,規矩地站在桌子邊。二先生的領帶打得不怎麽周正,他很不耐煩地對張天師說,“你看這幾天飛機又炸上海了,人心惶惶,這大世界生意不好做,你的班子得拿出新招。明白嗎?我不能跟那麽多人打交道!”


    昨天飛機確實來過,野馬式來煞東洋鬼子的魂。


    張天師額頭上冒出冷汗,二先生故意借飛機當個借口,丟出話頭來。“人心惶惶”?小日本要敗了,上海人玩得更歡。張天師覺得這個二老板可能想收縮銀根打自己的算盤。加新招?從哪裏來?不管什麽原因,說不定明天就把他從大世界裏踢出去。


    桌上電話響了,二先生慢慢接過來,但是一聽,馬上神氣急急地問:“大先生什麽時候到?”


    張天師在年輕時,遠遠見過青幫頭子大先生一眼。當時很想拜見大先生,可惜不得其門而入。自從做了雜耍,吃這種江湖最末流的飯碗,那個願望減弱了,並不是不想,而是自慚形穢。


    “趕快準備。”二先生叫房外副手:“唐生!”看見張天師愣在原地,皺皺眉頭,“沒你的事了走吧。”張天師見一個四十歲瘦個子的人畢恭畢敬地跑進來,張天師知趣地什麽話也沒有說,轉過身來。


    唐生恭恭敬敬地說:“掌櫃的,請吩咐,小人照辦。”


    “一步也不能有差錯。”二先生說。


    在門外,張天師想至少可以跟這個跟班說一句,但是他還未開腔,便遭到嗬斥。“走!”他動作慢一些,那個唐生就不客氣了:“呆在這兒做喪門神,還不快走!”


    被那姓唐的趕出二先生辦公室,張天師在過道上呆了好一會兒,才發覺臉上淌著汗珠,趕快用袖子抹去。他明白必須馬上去找所羅門。


    在這洋鬼子可能去的場子裏挨個兒尋了一圈,就是那個最讓所羅門嘲笑的幽夢時裝表演廳也去了,不見所羅門半個影子。找人是焦心的,他漸漸地失去耐心,覺得所羅門在和他捉迷藏。天師班實在太小,撐不出那麽多新戲。但是萬一所羅門先找了別人合作,那麽天師班就隻有滾出大世界,又得到街頭賣藝。


    他頭發急得都豎起來。二先生的話裏,有暗示,隻能跟一個班主打交道。這就是要他們自己去談如何分成。天下風水輪轉,又該他求人了。


    天昏昏沉沉,起霧了,確實是霧,濃淡中呈現絲絲玫瑰色。我主顯驗,與我立約,我就把自己遞到你萬能的手上。所羅門在大世界屋頂花園,好像是喝醉了,嘴裏念念有詞,手裏握著一個胖身子瘦頸子的洋酒瓶。


    張天師一上屋頂花園,臉上露出笑容。小不忍則亂大謀。


    所羅門倒是先說為快,“天師,要我國王級別向你道對不起了?”他笑了。


    “恰恰相反,是小弟不周,望兄千萬恕罪!千萬恕罪!”張天師口氣真誠。


    “不必了,其實不就是偷襲一下砸破頭皮嗎?天還沒塌下來,沒什麽了不起!”


    “那飯錢――今天拿到場費我就捧上,老兄,是我請你。”


    “客氣什麽呀?天師。我還缺那幾個錢?你擔心了吧,若是我也未帶夠中儲券,也可以變點戲法,變幾張鈔票出來。吹一口氣就行!”所羅門雖然腳下的步子不穩,但一點不像喝醉的人。有人比他難堪,他就舒服。


    加裏坐在池旁洗塔羅牌,切牌,整疊翻牌。張天師的麵前出現一個三層的星形圖案,牌全都麵朝上。他討好地問:“小王子在玩什麽?”


    加裏手裏隻有一張世界牌,說:“我在玩‘所羅門之星展開法’。能打通古今,知曉未來。”


    張天師看著那頭所羅門又瞧瞧加裏,幹脆蹲了下來。


    加裏將牌收拾成一疊,頭也不抬,輕聲說:“密斯脫張,想問什麽不要說出口。”


    張天師一聽,愁著的眉頭鬆開,拍拍加裏的膝蓋:“棒小子,就請試一張。”


    加裏手指點點牌,“please。”


    張天師抽了一張,是個西洋女子,穿一身花衣,袖子領口是大紗摺,鼻子尖尖的。


    張天師心裏在說,“祖宗保佑,菩薩保佑,憑我事事恭敬,難關指條活路。”


    加裏也抽出一張,沒有給張天師看。


    “兩張牌拚出什麽意思?”


    “不棄不離。”加裏說。“回答你的問題了嗎?”


    張天師高興地說:“答了,答對了。太好太好!”


    所羅門早就耐不住,看到這裏,就走了過來,把手裏的瓶子擱下:“我說殿下,變戲法還能算自己?”


    張天師說有本事不在年少,當年羅成打大唐一片天下。


    所羅門一把他拉到一邊才說:“想嘀咕什麽?現在嘀咕吧!”口氣裏充滿了不滿。


    張天師心裏有譜了,就說:“二先生說生意難做,你考慮好了我的建議嗎?”


    “什麽建議?”


    “那天我說的,我們合起來做戲法呀。”


    “可以。所羅門王一向廣收天下英雄。”


    “當然是我天師帳下豪傑多。”


    所羅門王聲音突然提高:“本來你們中國的雜耍就是來自我們西方。”


    張天師一聽,幾步跳坐在欄杆邊上,也不怕掉下五層街去,他高聲講起來:“你們的魔術,是我們中國大師常鍾林到倫敦教你們的。‘逃跑之王’胡迪尼也來拜見大師,求一張合影留念。你這門魔術本事,源頭之恩不能忘,中國國粹,還能讓洋人占先?”


    所羅門王走過去,同樣坐在欄杆邊上,麵朝張天師,朗朗說開了:


    “張天師啊,我知道你的來曆,你瞞過眾人,瞞不過本王。你原名張道陵,中國史書上,說你身長九尺,綠眼珠有三個角,長胡子過膝,不就是活活一個胡人?你七歲能讀經書,九歲才懂一點歐幾裏德柏拉圖。你隱居深山之中。皇帝請你做太子的師傅,你擺足架子不去。你修煉仙丹,三年還是不成,遇西天來的神人――那就是我所羅門王――指點,才明白水是h2o,還是得學點化學舍密才行。”


    張天師笑笑,接著所羅門的挑戰話說下去:“你在山上呼風喚雨,招天兵天將與惡魔大戰七天七夜,你手一指,火焰從哪裏來燒回哪裏去。你救活成千上萬的以色列子民,他們追隨你。了不起,了不起,老弟。你就是在一個地方――中國上海――吃不開,幹巴巴隻有一個屁蟲跟著。”


    “一個王子勝過你一個班的蒼蠅。”


    兩人一起說,張天師停下來,哈哈一笑:“你先請說。”


    “你笑什麽?”所羅門質問張天師。


    張天師說:“我笑我有如此能耐,還得在這兒千求萬求你老弟與我一起合做一台節目,討口飯吃。”


    “看來我雖然有個通曉中國萬事的王子,對貴國的了解,還得重新從你這兒開始。”所羅門王口氣變了一點,他從欄杆邊上跳下地,走過去,拿起他的酒瓶,又喝了起來。酒墊瓶底了,一大口就幹淨了,再沒喝的。他手裏拿起瓶子,瓶子竟然滴溜溜地在手心旋轉起來,好久才一拋落地,完好無損地擱著。


    張天師也跳下地,他的腳勾過瓶子,瓶子旋一個球形。兩腳一勾一搭,瓶子從左滾到右,又從右滾到左,全是一個接一個圓圈。


    他做完這一套看家本領,對所羅門說,在樓下準備舞台道具的丫頭男孩都是他從小拾來,手把手教大的,他的班子搭起來很不容易。


    所羅門說,他在上海灘這二十年來的經曆,說給誰聽,誰都無法弄懂,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幸好這次有機會一展身手,哪能屈居別人門下。


    所羅門掉頭就走,加裏也緊了上去。


    張天師趕忙叫道:“行了,行了,今天我張天師服了你!我尊敬的大王,你有什麽好建議?”


    加裏半轉過頭來說:“既然蘭胡兒不是你親生女兒,借給我父王當助手。”


    “給你們用?”


    所羅門站住了:“演‘分屍四塊’,還有‘千刀萬剮’。這種魔法,要一個看見刀鋸不怕的人。依然讓你當老板,這是天下少有的合算生意!”


    張天師感覺到這肯定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話,設的陷阱,讓他往裏跳。


    加裏與所羅門根本未看對方一下,但那默契,什麽時候該說啥話,滴水不漏。明擺著所羅門也遭到了二先生的警告,同樣的警告:若沒有好節目,就得從大世界滾蛋。借走天師班的人,還免費,他氣不打一處來。


    “你明明是算盤精的猶太人!居然自稱俄國人?”張天師譏笑起來。


    所羅門一點不生氣,他看看頭頂有點烏雲的天空,然後慢慢地說:“難道我關進集中營,你就能獨占這大世界的戲場子?這年頭,不就是俄國人才能打進柏林?哪個不是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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