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看見大崗在收拾一個架子和繩子,他很驚奇地問:“怎麽,你們想要玩trapeze?”


    大崗說:“蘭胡兒差點,差點――死了!”他嘴笨,但說到了要害。


    加裏一聽臉都白了,他一把抓蘭胡兒,隻抓到她的長發,“你沒事吧。”


    “沒看見我活蹦亂跳像個蚱蜢?”她甩掉他的手。


    所羅門走到台下,張天師跟他大致上講了一下,講得飛快,所羅門搖搖頭,沒有聽懂。台上的加裏給所羅門翻譯了一下,說了一通。


    所羅門搖搖頭對張天師說:“太危險,老朋友,不要弄有性命的危險遊戲。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這一天的戲還是舊節目:“銅錢搭橋”,加裏和蘭胡兒上台,接著是加裏的“懸空飛牌”,大崗“頭頂瓷缸”;“仙女撒花”蘭胡兒一人演,她拿傘走繩一次,再拿司的克走一次,比以前一綠一紅兩少女同起同落,精彩程度差多了。


    張天師和所羅門的節目在最後。兩人一邊照顧著後台,一邊看著場子,不管大崗與小山如何起勁地敲鑼打鼓,不管蘭胡兒表演何種柔功,留聲機放什麽煽情的流行歌曲,場子裏的看客比以前少得多,新客大多是第一次來大世界的小孩子們,拖著父母的手不願意走。老客很少,他們都看過了,路過,晃一眼就走,有癮頭的老客真是比不上彈詞戲文,新客又不如電影。


    看來不下狠心,唐老板真會拿他們開刀,趕出大世界,弄個新班子來招客。


    所羅門哪怕想著心事,也不像張天師那樣露在臉上堆上眉頭,他總是莫測高深地摸著他的半白胡子。這兩天所羅門對蘭胡兒還是不冷不熱,不過對加裏卻沒擺父王的譜。她在高高的單木凳上做柔功銜花頂碗,下麵張天師的大袍戲法“紅花金魚”得細工慢活準備,她有意多花些功夫。木凳窄小,她轉動身體,一隻腿抬起,放下,另一隻腿斜出,又放下。唱片放第二道,聽得人心眼兒煩。


    蘭胡兒接過小山遞上一疊碗,接碗到左腳,又接碗到右腳。平時練時用的是瓦片,上台用亮眼青花瓷碗。三疊青花瓷碗,每疊四個,正頂在她戰巍巍的頭頂和雙腳上。小山做了個手勢,她的雙腳伸開,隻靠嘴咬住花,翻倒在半空中。小山和大崗從左右兩側過來。取過腳上的碗,她再用雙腳捧取下頭頂的碗。


    這是最後一個動作:踢碗,翻身,落地,再伸手接住踢出之碗,本是最難做。她對自己說,好生穩住,等最後關頭亮彩。她口銜住花裏的鋼架,躬起身子,隨著音樂左扭右擺,等小山給信號――也就是張天師準備好給小山信號,她才可以做最後的動作。


    張天師那邊越急越做不好,大崗今天也不知為何手腳格外遲鈍,把帶水的金魚玻璃缸給張天師時,打翻了裏麵的機關,金魚活蹦亂跳在地上,紅花本就是絹花,隻是要拾起魚來重新放妥水。


    加裏在幫所羅門準備汽油之類,還有滅火器和水桶必須放在一邊,這些東西缺一不可,若是萬一做戲法有點漏洞,著了火,那可來不及。


    蘭胡兒用牙齒咬住那麽一點鋼東西,整個身體懸在上麵,再多一秒鍾就堅持不住,這時張天師朝小山做了一個手勢,小山又朝蘭胡兒做了信號。她盤在頭頂的雙腳,把四個青花瓷碗往高處一踢,喊一聲“嗨”,倒翻到台上站定亮相收勢,收勢中右手一伸,把落下的一疊碗手裏接住。這是最贏人喝彩的一招。


    可這一次她覺得有點不對勁,盤弄柔功蜷翻身體時間太長了,雙腳踢碗時,腿裏少一把準勁,拋出的線就有點偏。


    她一個後翻站定,伸出手才發覺事情非常不妙,碗斜飛出去,眼看要落到一邊。


    急著想落出一個漂亮的收勢,若跳出一步去接那疊碗,收勢就破了,如果那疊碗掉在地上,就會響亮地砸碎,滿地瓷片。看客必然喝倒彩。


    兩難之境何棄何從?她倒翻到空中正要落地,偏偏天師班正在節骨眼上,任何失手,會有人,那個監場子的人坐在下麵,會去報告給那個僵屍臭蟲混賬唐老板,哪一種砸場都會被趕出大世界。這一瞬間,她亂了方寸,如有千萬顆尖針紮入般痛。


    刹那間的事不容她決定,她落地做了一個漂亮的收勢,展露笑容,心裏備好了聽到一疊瓷碗落地的滿場倒彩。


    就在這時,一個黑西裝白襯衫白手套少年,從台側大跳一步到台上,伸手接過正從空中落下來一疊四個瓷碗,順勢舉起,好像是早就安排好的收尾巧法。


    這突如其來的結局,全場歡聲雷動,連在一邊還沒有看出名堂的張天師和所羅門都加入座中人一片喊好之聲。張天師在心裏標了個尺寸,如果自己年輕十歲,恐怕這奔過去的速度,還可挽救局麵,但是也抵不上加裏那小子的手腳和臨場變化的機智。


    加裏一手抱著一疊碗,一手遞給蘭胡兒,兩人手拉手麵朝看客鞠躬,在掌聲中下場。蘭胡兒走到後台,小山趕快把碗從加裏手裏接過去。張天師已在一片鑼鼓聲中穿著大袍精神抖擻地上場。


    蘭胡兒一直沒有放開加裏的手,正要問:“你怎知我接不住那刁鑽碗兒?”話沒說出口,她看到他一臉燦爛的笑容,突然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一把抱住他哭了起來。也不知為什麽哭,她沒有感到什麽委屈,躲過砸場的羞辱,避開了與大世界馬上告別,好像有許多哭的理由,沒有一條能道清她為何這時候要哭。


    加裏讓她的頭靠在肩膀上,輕輕拍著她的背,說:“就好,就好。”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說。但是這樣一哭一說,她忽然就覺得心裏輕鬆了許多,剛才接碗不過是平常小事,月穿窗,雲飛樹,沒啥可驚奇的。但是她心裏回旋著一種說不出口的快樂,像是生生接了一整把天上掉下最美妙的乾坤珠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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