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子上張天師手中紅花變出紅金魚來,有大崗的鼓聲配合。後台裏蘭胡兒抬起頭來,抹了一把眼淚,“你總會來救我的,對不對?”


    加裏正好也在說,“你總是會來搭我一把,對吧?”


    他們倆都沒有說完,驚喜地看著對方,忽然格格地笑起來,趕緊捂上嘴,那鼓聲蓋住了,不然全場都能聽到這笑聲。他們捂著嘴,彎下腰,笑著,指著對方的臉,眼睛閃閃發亮。


    蘭胡兒遲遲疑疑地說:“難道,隻要我們在一起――”


    加裏接下去說:“就不會有閃失。”他想了想:“我自己也不知道剛才怎麽會跳出去的。”的確,他沒有練過如何處理空中接碗,甚至不清楚蘭胡兒這個收勢應當怎麽做。他本能地朝空中一看,就明白了應當如何挽救。


    而且,他想起蘭胡兒做助手後,他的戲法越來越神妙,手法越做越花哨。


    “難道我和她――”加裏出神地想。


    蘭胡兒想說什麽,卻沒法說出口。


    多少次在夢中,她聽見他說:讓我們一起來看美畫片的人間。他和她穿過黑黑的通道,她跑不動了,他拉起她,路上不時有臘梅芳香桃花豔麗。他消失在大世界,不錯,就是大世界。她焦急地找,找啊找,找到一麵古銅鏡子,他居然在裏麵,朝她伸出手臂。她踮起腳尖,羞得閉上雙眼,一顆心狂跳不已。


    加裏低下頭來,叫了一聲:“蘭胡兒。”


    蘭胡兒說:“你的手,手心裏有心。”


    這時他們聽見所羅門在後台輕聲叫加裏,聲音裏有點不耐煩。的確,下麵的“四分豔屍”還沒有準備好道具箱子。她臉上的妝已被淚水弄糊,眼圈黑成一團,口紅也淡掉,她得趕快去化妝,這具豔屍必須漂亮。


    晚上收場後,蘭胡兒看了一下加裏,加裏也在看她,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都懂了應當留下。


    等到其他人都走了,加裏才說:“我從來沒弄過雜耍,從小還沒有蕩過秋千,我不知道怎麽玩。”


    蘭胡兒看著他瞧著後台那高架上垂下繩子,他真是明白她的心思,省了她向他說這想法的功夫。她係上秋千,加裏說:“你先做一次,讓我看。我再上來,我們一起試試。”他把外套脫了。


    蘭胡兒點點頭。


    他們在裏麵折騰了很久,外麵張天師和所羅門在場子大門縫裏張望,看到兩人在練飛緊張得氣都不敢透。


    他們互相看一眼,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還是所羅門覺得離開的好,他用手肘碰碰張天師。他們走到走廊另一頭。


    “你是先知,無所不知,你說說這是哪門子事?”張天師問。


    所羅門聽他話中有責備的口氣,似乎是他一起隱瞞著什麽秘密:“我尊敬的天師,張神仙,我還等著你,告訴我是什麽一個究竟!”


    這下僵持住了,誰也沒把問題想清楚,隻得往樓梯下走,所羅門走得很快,也不管張天師跟上沒有,他說:“隻有一個可能:他們倆是――”


    張天師急了,與他並排而行:“說下去,是什麽?”


    所羅門說,“我隻是猜想。”


    “為何不說出來?”張天師急了。


    “猜想的不算,所以,不說了!”


    張天師幾步先下到樓梯底端,雙手攤開,擋住路,非讓所羅門說不可。


    所羅門索性說個痛快:“是你從滬西曹家渡那個人販子買的?十多年前?”他聳了一下肩,“我真他媽老了,記不清他姓馬或是李。”


    張天師急忙爭辯起來:“不對,我是從一個客棧主人那裏買下蘭胡兒的。在曹家濱,說是孤女,你知道,我們不買有家室牽連的,哪怕有賣身契,出事都不好說,我們這一行孩子活不長。”他歎了一口氣。


    “那麽他們是一家子,到底是不?”所羅門問。


    “我倒要問你從哪裏買來的?”張天師一步不讓。


    兩人坐在梯子上,仔細搜刮記憶。


    張天師買女孩的時間是傍晚,天未黑盡,所羅門買男孩時是漆黑天,他吃過晚飯去的。


    “你先買的,你看到兩個小東西在一起?”所羅門問。


    “哪會呢?人販子不傻,他不會想賣小狗那樣讓我挑。我記得隻說要女的四歲,五歲太大了,不好練骨架子,太小的嬰兒,我一個男人家,怕養不活。”張天師停了停,“他一個個領出來讓我看的。”


    “糟糕,我先說好要男的。”所羅門看著張天師,愁容滿麵地說:“我們這一行收男徒,你知道的。不過我對那人說,我要六七歲――當然,哪能相信人販子。他牽來的加裏,看來隻有四歲樣。孩子怪機靈,抓著我的腿不放,我本來不想要,可心一軟,就沒計較太小。”


    張天師沉思良久:“那麽你知道加裏的生日嗎?你總問過?”


    所羅門笑起來,“人販子會記下小孩生日?作罪證?我把買的那天算作加裏的生日――三月三十一日。”


    “我也記蘭胡兒的生日――買日,二月十日。”


    “不是一天。”所羅門鬆了一口氣。


    張天師一拍腦袋,說:“糟了,怕是同一天,我記陰曆!”


    “什麽陰曆陽曆,這樣扯下去,扯不清楚。”


    “我被你弄糊塗了。”


    “我問你,我們這麽互相盤查有什麽好處?”


    所羅門說:“真是的,好像我們犯了什麽――不過――”他沒有說下去,卻往回路上走,回到雜耍場子門口。在門縫時一看,招手叫跟在後麵的張天師快到門縫裏看。


    蘭胡兒與加裏的秋千正恰蕩成最大幅度,兩人蝙蝠似的腿倒勾住秋千架,上身倒掛下來,卻倒著身子擁抱在一起,想接吻,但是僅臉擦著臉一瞬間就分開,從一頭猛飛到另一頭。


    張天師揉揉眼睛,再看。又拉下所羅門一起看。所羅門問他:“怎麽辦?”


    張天師毅然舉起手來輕輕敲門,他說:“男女之事擋不住,五服之忌必須遵守,兄妹之倫更不能亂。”


    所羅門按住他的手,嚴厲地說:“怎麽就拆散?他們是不是兄妹,還沒有能肯定!”


    “先肯定不是兄妹了,才能談別的。不然,生出兒子是天生殘廢。”


    所羅門直搖頭:“肯定是兄妹了,才能拆散。中國人怎麽這個樣?兩個少年人,剛擁抱,準備接一個吻,吻還沒有成,就想到生兒子了?!”


    他們從門縫裏看到裏麵的兩人分開了,攀回秋千架上。蘭胡兒畢竟訓練有素,很機靈地跳了下來。加裏很興奮,掏出一根綠方巾,手轉了一圈,成了一朵玫瑰遞給蘭胡兒,她不好意思,把自己紮頭發的紅發帶取下來,他把花插在她頭發上。蘭胡兒居然把發帶交給加裏,側過身。“天哪,他們在交換定情物!”張天師叫道,把門敲得咚咚響。蘭胡兒帶著羞澀的紅暈奔過來開門,看到是他們倆,高興地喊道:


    “加裏能演,我們能演――明後天就可打大海報:加裏王子與蘭胡兒公主合演‘空中飛人’!”


    張天師與所羅門麵麵相覷,一時沒有話。加裏過來說,“父王,你就同意了吧!”


    蘭胡兒說:“其他節目我做加裏助手,這個節目加裏是我助手,兩廂扯平,銀子如何嗒嗒轉父王師父商量。”


    所羅門斷然說:“我們玩戲法不玩雜耍,玩假不玩真。”


    “父王,答應了吧!”加裏說。


    所羅門知道天師班那個可憐的姑娘需要錢治腿,想起他和張天師在唐老板辦公室受到的侮辱,他看了加裏一眼,不耐煩地說:“好了,收拾吧,我們早該回去了。”


    蘭胡兒說:“師父,我們這下可往那個姓唐的麻麻臉上打幾顆鋼釘!”可是張天師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她不知這話錯在哪裏,她總是討不了師父的好。


    四個人在大世界門外分手,各自往自家方向走,蘭胡兒和張天師過了馬路,走進小街,張天師就把蘭胡兒頭發上的玫瑰摘了下來。


    蘭胡兒看著張天師,張天師手一動,花就不成樣了,扔在地上。


    張天師看到她眼裏含著委屈的淚花,就隻是說:“真是沒有出息,盡出我的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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