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最能風行新詞。1948年被人說得最多的新詞,叫“通貨膨脹”。弄堂裏不識字的傭娘也會說這四個字。物價每天變,厲害時成了每小時變。


    發到法幣薪水的人趕快衝向大街店鋪,換成大米、煤油煤球,高明的人領美鈔銀元,或是民國初年發行的銀元“袁大頭”。蔣經國皇太子要大家把黃金美鈔兌換成金元券,換了這玩意的人,不久都悔恨不已。


    所羅門和加裏沒有辦法,兩個人就是有分身術,也沒有本事扛了大袋鈔票去搶購。所羅門身體大不如去年,時常感冒,加裏顧著演出忙不迭。這難處,大崗一肩擔了,他挑擔送去搶購的貨。


    所羅門帶了加裏到唐老板辦公室,他簡短地說:“打擾唐老板,但是你付給我法幣?是不行的,金元券?更沒用,搶買米,我本事沒有。你給我美元是我的希望。”


    唐老板推了推鼻梁上的金邊眼鏡,哈哈大笑,“我有美元當然給你。”


    所羅門說:“大世界門口,收的是美元。”


    “大世界什麽錢都收,隻要是錢,都是一樣的,都當日晨報上的匯率兌算。我分給你們也都是錢,都是一樣的。”


    所羅門聽懂了,卻未想出用什麽中文,才能駁倒這個中國無賴。


    加裏一著急,隻能自己來說。他拿出拎著的一個袋子說:“唐老板,這是剛分到的錢,五十五萬法幣。按今天早晨的匯率,可以買兩張大世界周票還有plus,此刻我下去到門口,如果我買兩張大世界周票,就不再來找你,ok?”


    唐老板反應快,他坐下來說:“通貨膨脹,早晚匯率不一樣。”


    加裏拿過沙發邊上放著的晚報眼睛一溜,說:“晚上匯率是一百七十三萬法幣兌一美元,”他馬上算出來:“這袋錢,五十五萬法幣,現在值三十二美分。你的周票是十五美分一張,這不還有一點富餘?”


    唐老板臉色開始難看了,他仔細打量這個頭腦太快的加裏,說實話,跟這青年人說話實在是降了自己的身份。不過一旦開始說話,就真得小心。他口氣輕描淡寫:“晚報是下午兩點開印時的匯率,晚上又不一樣了。”


    加裏把包遞到沙發邊,放在他的腳前,“那樣,兩美分餘錢就漲掉吧,那麽我去買兩張周票?”


    唐老板站起來,朝所羅門說:“這個年月,你和我,誰都不容易,年輕人自以為聰明,容易被過激黨利用。”


    這句話所羅門聽得懂,“過激黨”這個詞常用,他說:“有美元就行,有美元誰也不做過激黨。”


    唐老板知道不得不說硬話了:“你,是玩戲法的,大世界跟你以前跑碼頭不一樣。跑碼頭可以同樣戲法,到各個碼頭演,流水的看客不會重複。到大世界來,大部分是老客。戲法不拿新的,看過一遍的人不會再來看。”


    加裏說:“我們和天師班為你玩命演秋千飛人,到頭來還落個不是。”


    唐老板不理睬加裏,對所羅門說:“現在大世界推行周票、月票,老客多新客少。你看怎麽辦呢?”


    “你要我拿出新節目?”


    “新的好節目,人人都想看的。”唐老板笑著說。


    “新節目就給美元?”所羅門問。


    “看客多了就給美元,”唐老板決定擺脫糾纏。這魔術嘛戲法嘛,也就這些招數,這個洋老頭這幾年在大世界什麽招沒試過,有招他早有演了,風光過了,目前急得來找他,已是窮途末路。


    加裏又插嘴了:“怎麽多才算?人都說你給評書場子美元。”


    唐老板仍朝所羅門說話,不過明顯是回答加裏:“你們的看客超過評書場子,就給你美元。”


    所羅門說:“說定了不反悔!”


    “我唐某人從不食言。”


    “好,唐老板。”所羅門說:“但我要借你一樣東西你的手槍。”


    唐老板嚇了一跳,這是什麽招?


    所羅門哈哈大笑,連比帶劃地說了一大串,把唐老板的興致也逗起來。之前市麵上禁舞抓舞女,四樓舞廳關掉,大世界熱鬧一直沒緩過來。唐老板想了想,走到窗前,外麵的馬路上天空藍,路人仍是衣服麗都,上海都窮成這樣,愁成這樣,擠成這樣,麵子上還是穿得盡量像樣子,他一回頭,說:“借槍不借子彈。”


    “行。”所羅門說。


    唐老板看了看所羅門,這個亂世,自從日偽軍投降後,槍械子槍流失民間多的是,他借不借也無所謂,反正所羅門沒有子彈。他走到辦公桌前,用鑰匙打開抽屜,取出一把勃朗寧手槍,推開彈倉,把五顆子彈全部倒出來。然後遞給所羅門說:“借你玩玩,戲法出事我可不負責。”


    所羅門專心地磨子彈。


    “父王,你到底要美元做什麽?”


    所羅門抬起頭,“你小子在想什麽?”


    “是我問你在想什麽,父王。”加裏話中帶刺地反問。


    所羅門沉默了,過了好久,把已經磨刮得錚亮的子彈,裝進彈倉,才猶疑地說:“你小東西沒有翻我的寶箱吧?”


    箱子裝了鎖,裏麵小箱子也上了鎖,打開兩把加固鎖,對加裏來說不是什麽難事。但他不會動箱子。加裏接著磨子彈,說:“不就是你天天半夜翻看的家什嘛,我才不想看,幾本破書,那些關我們日本人最後都不要的東西。”


    所羅門歎了口氣說,“好吧,也到了要告訴你的時候了。”他用鎖打開外箱,另一把鎖打開內箱,從中掏出一本什麽古版本的《舊約聖經》,另外是一本筆記,上麵密密麻麻記著意第緒文,還畫著圖。他告訴加裏,近段時間加裏演出節目太多太累,不好分加裏的心神,他所羅門王對上海已經沒有留戀。他一輩子流浪慣了,本來以為有加裏這個王子,可以在上海過一輩子,現在國共打得厲害,國軍完全不是共軍的對手。他們他和加裏,又得上路。


    “一切都是早晚的事,我們手藝人不管政治,政治常常要照顧我們。已經嚐過一次斯大林的味道,不想再嚐了。”


    “你想到哪裏呢?”加裏頭也不抬,依然在磨子彈,心裏七上八下,他的手停了下來,隻是半分鍾,又接著磨下去。


    所羅門望著昏黃的電燈泡,說到了把絕招傳授加裏的時候了,那是他的“四大秘術”,但是要一套一套教,因為這是他一輩子鑽研的成果。教會了加裏,倆人就能吃遍天下。他所羅門準備躬身退出舞台。所羅門承認先前總是防一招,怕這徒弟學完他的手藝翻臉不認人。這考慮已不必要了,他不擔心這個反正他今後不玩魔術了,他一生的琢磨心血,得後繼有人。那人隻會是他最心愛的加裏王子。


    四大秘術中有一套就是“當台開槍”,要美元就得露絕招,不過得仔仔細細擺弄。


    “還有哪三套秘術,不想知道嗎?”


    加裏靦腆地笑笑,燈光打著他年輕的臉上,有層柔和的光。


    蘭胡兒聽見門外狹窄的弄堂裏,有人在打呼哨,很輕很輕,她已經睡著了,在夢中聽見,心一驚就醒過來。


    蘭胡兒摸黑穿鞋,她踮著腳繞過大崗小山搭的床,偷偷拉開門栓,從門縫裏一側身閃出,輕掩上門。


    一個小時後她才回來,卻發現蘇姨就在門口,把她往門外推,她吃驚地張開嘴。樓上珂賽特不高興地哼叫了一聲,隔壁的貓在屋頂逃竄,月亮跟著貓的方向狂奔。


    蘇姨手指擱在嘴上,讓她別做聲,跟了出來。


    蘭胡兒莫名驚慌地被蘇姨拉到弄堂另一頭,到街上,那裏離人居的房屋稍遠一些。蘇姨理了理蘭胡兒零亂的頭發,讓她別害怕,輕聲說:


    “你是大姑娘了,女大當嫁,天師班不會留難你。”


    蘭胡兒急忙說:“你鐙哪根弦呀?”蘇姨厲害,眼睛後麵還有一雙眼睛,她從來弄不清這女人心裏端著的事兒。蘭胡兒捂得再緊,也可能被她一透二清。


    “加裏人很不錯,我蘇姨特別喜歡他。”


    蘇姨直截了當地說。這麽話說在前頭,蘭胡兒更急了,“錯角彎拐到底呀,我才不喜歡他。”


    “為什麽呢?”


    “他要我跟他走!所羅門要離開中國,要帶他走,他要我也去,到個信主的地方,叫什麽耶路撒冷,在地中海。”


    蘇姨“噢”了一聲,驚得不知說什麽好。


    “啥個時走倒也沒個準數。所羅門錢不夠數。”蘭胡兒發現蘇姨在專心地聽著,就繼續往下說:“山隔水攔萬萬裏,全是高鼻子大胡子,全像所羅門,我蘭胡兒不去罷掉了。”


    “那麽加裏怎麽說?”


    “他說所羅門舍不得他,要他走。我說我還舍不得師父蘇姨,我不走。”蘭胡兒看了蘇姨一眼,其實她隻是對離家去遙遠的外國有種本能的恐懼。為了探蘇姨的口氣,她問到:“我走了你們怎辦?加裏和我吵山吵海了,吵得街邊人家點燈看是芝麻豆子哪回事,加裏氣走了。”


    蘇姨鬆了一口氣說:“蘭胡兒,謝謝你告訴蘇姨,也沒讓我白心疼你一場。現在先回去睡覺,明天還得上大世界演出。”


    走到弄堂頂端,蘇姨叮囑蘭胡兒,暫時跟誰都不要提這件事,家裏事多,她跟加裏合演的節目也多,不要自己窩裏鬧起來。蘭胡兒覺得這話在理,點點頭,


    所羅門端坐著,竟然沒喝酒,而是在抽一支香煙,明顯在等張天師。“張天師呀,我不偷走你家的女孩,你也不偷走我的王子?”所羅門說。


    張天師好像什麽都不知道,反過來問:“你說什麽,什麽偷不偷的,‘偷’是什麽意思?多難聽。”


    所羅門說,“我的意思是,讓他們自己決定,好不好?”


    張天師還是不願搭腔,故意裝糊塗,不跟所羅門說清清楚楚的中國話,所羅門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說:“決定什麽?”


    所羅門捧住頭,“亂了,亂了,都亂了,都說不清了。”


    張天師看著所羅門這副樣子,張天師本想扔給他一句話:“說不清就不要說。”想想,又忍住了,這個洋老頭現在這副樣子很可憐,很無助,和家裏那條狗一樣。這件事情不會那麽容易了結,但早晚都得解決,他決定晚說不如早說,趁這會兒,一個年輕人也不在,捅破這層捂住的底:“你知道,這兩個人是兄妹,兄妹不能做夫妻。”


    “但願是這樣,這樣就不會有你的女徒弟來搶我的加裏。”


    “是你的王子來搶我的女徒弟。他們是兄妹。”


    所羅門生氣了,可這個時候不能太急。他壓住氣,說:“你找到新的證據?證明我們從同一個人手裏買來的?”


    張天師在他旁邊坐下來,說:“我還真去找了一下,我原先是從曹家渡一個客棧老板那裏,那老板姓李,現在十多年過去了,客棧倒還在,但是老板換了一個年輕的,還是姓李。”


    “他的兒子?”


    “我問了,李老板說這是他五年前盤下的店,天下多的是李,他跟原老板不沾親帶故,不知道前麵那個李老板到哪裏去了。”


    “你相信嗎?”所羅門問。


    “不相信又怎麽辦?”張天師問。


    “所以沒有什麽證明,他們就不是兄妹,就能做夫妻!”所羅門義憤填膺地說。


    張天師霍地一下站起來,“原來你打的是這主意!”


    所羅門著急地說,“我看你怎麽證明他們是兄妹,不許做夫妻?蘭胡兒跟加裏走了,你就得另想吃飯辦法,對不對?”


    蘭胡兒說分開吧分開就行了,分開就一了萬了,萬事提不得就不當馬騎。她感到已到路盡頭,雙眼望去一陀子黑,跟三年前那個夢方圓旮旯都一樣。


    一說分開,兩人都不再說話,辛酸得腸肝斷裂,看著對方是重影,看不清楚,再看還是重影。


    突然她聽到腳步聲,很熟悉,猛然醒過來,立即轉過身來,嚇了一跳,是蘇姨,站在他們身邊。兩人連忙把對方推開。


    蘇姨拉住他們的手,走到街角一個地方,說:“將就坐道牙吧。上海人摞人,怪不得上海人說情話叫軋馬路。你們一人在我一邊吧,說輕聲一些,免得驚動街坊。”


    他們迷惑地坐下來,蘭胡兒在她的左邊,緊張地打了一個冷顫。蘇姨把自己的兩手遞給他倆,說:“蘭胡兒,你愛加裏,你就捏捏我手心。”


    蘭胡兒到了這時候,雖然怕蘇姨,不知她肚子裏藏的是一個啥葫蘆,她還是不顧後果地抓了抓蘇姨的手。


    “你呢,你愛蘭胡兒嗎?”


    這對加裏來說不是一個問題,他用力地握了握這個主宰天師班女人的手。


    “好,你們現在都是大人了,應當把情況全告訴你們。我蘇姨家窮,父親又突然病故,算是有幸,也算是不幸,遇上你師父。這中間曲折我就不講了。總之沒有一個女孩子長大不想嫁給一個好男人。嫁了男人,按我們中國人的規矩,就要跟著他,為他洗衣做飯生兒育女,過一輩子,順從他到死。”


    蘭胡兒看著路燈下自己的手,吹了口氣。蘇姨說:“不是我們不讓蘭胡兒嫁人,也不是我們不讓你蘭胡兒跟你加裏走:蘭胡兒在天師班已經十四年了,要說報養育之債,還習功之恩,也就可以了。一句話:我們沒有權利強留你。”她頓了一下,說到關鍵處了。“我和你師父為什麽一直不許,因為有一件事弄不清楚,就不能讓你們好。”


    “什麽事?”蘭胡兒和加裏一起說。


    “十三年前,你師父從曹家渡一個姓李的客棧老板那兒,買了一個四歲的女孩,你的年齡說不清,不全是你師父的錯,他買下你時,沒有生辰八字,沒你父母名字籍貫,年齡也說不清。領人那天就算是你的生日。我們估計你今年不是十七就是十八。”


    這是蘭胡兒第一次聽到人道出她的過去,想想這蹊蹺的身世,以前一直想弄水落石出,後來索性不想弄明白,這刻兒腳都不跺一下冒出來,比大世界評彈場子的戲文還戲弄苦命人。她抓住自己胸口,心叮叮當當亂蹦跳。


    這蘇姨編故事總該編圓才是,總該比那些說評書頂強吧,讓她蘭胡兒信進去。她繞過蘇姨的背伸過手去,果然那兒也伸來加裏的手,背著蘇姨,兩隻手握在一起。


    “別傷心,很幸運了,你長成一個漂亮大姑娘,沒痛沒災。”蘇姨安慰了蘭胡兒,她說起那十三年前,張天師僅從蘭胡兒能說的幾句話猜測她父母親來自河南蘭考,逃荒要飯到南方。她說,張天師是皖南人,皖南人把河南人看作胡人,就給她取名蘭胡兒。


    加裏急了,“那麽,我呢?我從哪裏來的?”


    蘇姨告訴加裏,張天師與所羅門核對過好多次。所羅門說加裏是在漕河涇一個人販子那裏買到的。是在街頭,街頭人販子現在更沒處找對證。他對人販子說,要五歲的男孩。最後在一個橋頭下邊領到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一樣無姓無名,無生辰籍貫。男孩會說幾句話,但所羅門中文不好,當時他才來中國不久,更聽不出什麽口音。


    蘭胡兒早就聽不耐煩了,隻不過礙著這是蘇姨,她不敢得罪,才強忍著不說,這時她不得不把蘇姨的目的捅出來:“我有點聽醒了,我和加裏都是河南來的,梗棒棒清是一家子?”


    蘇姨拍拍她手,說:“真是個乖靈的姑娘。我們都一直在找證據。”


    加裏說:“一家子又怎麽樣?”


    蘭胡兒氣得把甩過話去:“表兄妹結婚生兒子沒屁眼,得得得,可以讓我不嫁給你大王子了吧。”


    “誰希罕娶你做婆娘,”加裏把話扔過去:“連做飯都不會。”


    蘭胡兒氣得狠狠地捏了一下加裏的手,她剛才那話是故意說給蘇姨聽的,也是向加裏表示她一個女孩子的驕傲。加裏說,“那種身世故事與我不相幹。”


    蘇姨叫兩人靜下來。她問:“你們自己互相感覺怎麽樣?自從你們三年前相識以來?”


    蘭胡兒想想,確也怪怪到極絕。加裏走近了,她沒看見都知道。蘭胡兒拋出的東西,加裏肯定接得住,她從空中落下來,他怎麽著也能一把抓住。他說了上半句,她就明白下半句。還有,她跌跤了,他會痛。她在夢裏見他,他也在夢裏見她,第二天他們在大世界戲場子見到時,她會說他夢裏的事:他見到臘梅,她不會見不到桃花。


    經常夢說到關鍵地方兩人羞澀地停住了。那是絕絕對對的秘密,不必互相告訴,留在心裏反而清如明鏡,了無塵埃。


    這些事兩人平時都不願說出來,這時更不願意說,蘇姨替他們說了,“你們吃東西一個口味,走路一模一樣,連睡覺的姿勢都一樣,進門總是低頭再仰頭,看人也是一樣的眼神。”


    蘭胡兒幾乎要叫起來,急得不行:“這隻說明我們倆般配!”


    “愛誰心就跟誰想在一塊。”加裏也急了。


    “我和你師父早就看明白,三年了還看不見?我蘇姨一心成全你們。但是我們不僅懷疑你們是親戚,甚至可能是雙胞胎!”


    蘭胡兒未想到這故事聽到結果可以這樣,她沒有準備,雖然蘇姨聲音裏並未滲雜什麽別的用意,她腦子裏一聲巨響。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臉一下變紅,又變白了,她再也忍不住了,“蜜糖缸裏醃鹹蛋,絕對沒有扯這一淡”


    “雙胞胎,不就是兩個男的,或是兩個女的?”加裏問。


    “笨蛋!一男一女,叫龍鳳胎!”蘭胡兒搶過來說,隻有說話時她腦子裏的振蕩才輕一點兒。


    “那樣你們就不能做一家子。”蘇姨說,“表兄妹絕對不行,親兄妹絕絕對對不行,雙胞胎兄妹就千千萬個不行!幹幹脆脆一個‘不’字!”她的聲音堅定不移,一點餘地都沒有,而且帶著威懾。


    這下子蘭胡兒沒詞了,加裏也跟她一樣被嚇住了。


    “苦了你們的是,有疑問,沒有證據。”她無可奈何地說,“沒有證據就不能拆散你們,有疑問又不能讓你們做夫妻。”


    沒有證據,隻是猜猜,光憑猜就能把小蟲子變成蝴蝶?這是山大海大的事兒!蘭胡兒腦子飛快地閃動,那麽現在說什麽耶路撒冷來走去留都不沾邊。先要弄明白這兄妹之事真假。


    她站起來,一聲不響,走到加裏身邊,看著加裏發愣,加裏站起來,伸出手來拂去她臉頰上的一縷頭發。兩人凝視對方,搖搖頭又點點頭。蘭胡兒說,“可恨人!隻不過我們倆好過一般人,我是非你不能。”


    “我是非你蘭胡兒不能”加裏說。


    兩人試著笑,卻笑不出來,天地都塌陷了,他們摟在一起,天地在劇烈地搖晃,但願一切都是人們編出來的謊話,不肯讓他們在一起,她的嘴唇牙齒止不住地發抖,身子骨好酸,心好難受,像有千洞萬洞。一投入他的懷裏,心裏就風過楊柳一清二柔。


    過了好一陣,蘇姨嗓子嗚咽著說,“讓我把話說完。”


    張天師昨天又暗地去尋訪了一下那個客棧,跟蹤那個姓李的老板,原來他另一處房子就在附近不遠,幾條街,他可以來回照顧。張天師跟到他家,在門縫裏一看,裏麵有一個老頭,看樣子是他父親,這個老頭是不是當年的李老板呢?十多年過去,張天師也不能斷定。


    加裏站了起來,說:“那我們去找這個老頭!”


    蘇姨搖搖頭,“哪怕這個老頭真是做人販子生意的,也未必記得十多年前販賣的孩子。”


    “那啥個辦法呢?”


    “惟一的辦法是,張天師和所羅門一起去,洋人賣中國孩子的事不會太多,假定賣掉的是雙胞胎拆單,更可能記得住。”蘇姨費勁地站起來,拍了拍灰,“現在不早了,該是半夜了。加裏你回去,明天得空跟你父王說清楚這個事。張天師跟他談過,所羅門聽不明白這整樁事。”


    “你們經常看到他聽不懂,其實有時他是聽懂了裝作不懂。”加裏說:“其實這裏一清二楚:如果我和蘭胡兒真是雙胞胎,那麽蘭胡兒就不能做我的老婆跟我走,而我舍不得蘭胡兒,就不跟父王走這正是父王不願意見到的。”


    蘇姨說:“如果不是雙胞胎,蘭胡兒就可以跟你走了。而我們可不想讓她走。到了這個時候,先弄清一樁事,才能想清下一樁事怎麽辦。加裏,你好好跟你父王說,不然誰也沒法過安生日子。你們一輩子還長,一輩子不得安生,才苦呢。去說吧,他會明白的。”


    所羅門整夜在琢磨他的勃郎寧手槍,終於弄出了一套辦法。


    唐老板看了一遍表演,臉上沒有表情,所羅門問了兩遍,他隻顧抽雪茄。轉身走時,他才說:“上海人還沒有見過台上真開槍,這戲法能做。”


    所羅門望著唐老板走遠的背影,解開自己的襯衫衣領扣兩顆,吐出一口氣。


    第二天大世界門口出現了新海報:“世界大師所羅門王精彩表演:美國將軍槍斃女間諜!”


    幕升起時,一身美國軍官打扮的所羅門上台,也不說什麽理由開口就大發雷霆:“bringinthespy!”


    蘭胡兒的臉依然畫得深眼高鼻,借來一套洋女人的束腰托胸的白花邊長裙,看不出她是哪國人,不過誰也弄不清女間諜應當是個什麽樣子。那裙子上掛了好多玻璃片,蘭胡兒一動就晶亮閃閃。


    大崗和加裏,穿著不知哪裏弄來的軍裝,大崗的大個頭,這時倒有點像美國大兵。他們架著蘭胡兒左右臂,拽上台來。將軍也不說罪名,隻是陰沉著臉,大聲宣判“deathtothespy!”


    他做手勢,把間諜推上死刑台。那隻是一個木盒子,站上去後,背麵靠著一塊長木板,上麵寫了“女間諜”三個字。按中國人的習慣打了一個血紅的x。


    將軍從一個紫紅底畫著金色龍鳳圖案的櫃子裏取出一把勃郎寧手槍,一手托下彈倉,給觀眾看,裏麵沒有子彈。然後他掏出三顆子彈,一一填進彈倉頭上三格。把彈倉合上,正準備瞄準,又拿起手槍檢查,讓觀眾看到子彈依序在彈倉頭三格。他這才合上槍機,瞄準女間諜。女間諜既漂亮又傲慢,根本不願理睬正義譴責,也不在乎死亡懲罰。


    將軍雙手無情地舉起槍,瞄準,扳槍板。“轟”地一聲,全場觀眾嚇了一跳,這手槍震動力大到將軍身子後傾,槍口冒著火苗,女間諜應聲往前翻倒在地,但是她倒得比子彈早,在她臉原來的地方,觀眾看到木板上被子彈打出一個大洞,還在冒煙,都嚇了一大跳。


    原來子彈是真的!要不是女間諜躲得快,她美麗的臉就被打成一團血漿了。


    將軍氣憤異常,讓兩個士兵把女間諜又架到刑台上。扳槍板,正要開槍,這次女間諜拚命要躲閃,他沒法瞄準。這樣躲閃了幾次,她站了起來,伸出雙手,像是在哀求似的。但是將軍非常無情,一定要槍斃她。要開槍了,她用手擋住自己的臉。


    槍響之後,她不僅沒死,右手居然抓到子彈頭。她戴著及肘的白手套,還是燙得不行,趕快傲慢地伸手把子彈頭拋給將軍。將軍一接,依然燙得不行。


    將軍真的很生氣了,高舉起手槍,拆下彈倉讓觀眾看:裏麵兩顆子彈已經打掉,頂上還有一顆。將軍命令士兵把女間諜的手和頭部按住在板上,不準移動。毅然決然地扳下槍板,對著女間諜的腦袋,伸手瞄準,這次女間諜既躲不了,又不能用手擋,隻有死路一條,女間諜怕得籟籟發抖。


    震耳欲聾的一聲響了,女間諜頭翻倒,側到一邊,明顯被槍彈擊中了額頭,女間諜兩眼翻白恐怖地死盯著台下。


    將軍叫起來:“oh,no!”


    兩個士兵都嚇壞了,鬆開手。滿場驚異,原來不是戲,殺死人了!這魔術玩得出了事故。隔了一分鍾,突然女間諜的手動了動,從腰上取出一個化妝的銅鏡,照自己的臉,露齒一笑,兩排潔白的牙齒之間竟然咬著一顆子彈頭。她低頭一吐,子彈落在銅鏡上,“叮當”一響,然後她對著台下露出燦爛的笑容。


    滿場驚奇不已,站起身來為女間諜鼓掌。這女人太漂亮,不應當死!


    節目大受歡迎,上海灘的大報小報都在說這表演,說是魔術史新一頁,觀眾湧到大世界想看這熱鬧。大批回頭客,想捉弄女間諜,卻一再被女間諜捉弄。他們不服氣,與女間諜較上勁兒。他們比著出餿主意,到什麽地方掏子彈。戲法場子的看客比說評彈的場子多得多,每天到表演“槍斃女間諜”時,總會客滿,所羅門每場結束就到經理辦公室那裏去要美元。


    唐老板沒有辦法,每次都不情願地從皮夾子裏取一張一元美元鈔票,所羅門拿著鈔票,對著燈光仔細打量後收起來。唐老板又拿起報紙,其實他根本沒心思看報,因為報上把這個節目吹上了天,居然稱蘭胡兒是“天生魔術師!”


    可是,這次所羅門拿到一張美元,依然沒有走的意思。


    唐老板取下眼鏡,抬起臉來,所羅門就向他一點頭,說請給子彈費,每場要消耗三顆子彈,值三毛美元。


    “子彈是假的,”唐老板不高興了。


    所羅門聳聳肩膀。


    “你怎麽敢來跟我要子彈錢?”唐老板沉下了臉,戴上眼鏡。


    “主已見證,你自己也看到,打死女間諜的子彈,就是裝進去的子彈,子彈打過了,就沒有用了。下一次怎麽演?”


    唐老板狠聲地說:“你們臭戲子,跟那些街上乞丐有什麽兩樣?”見所羅門不被他這話氣走,隻是等在那兒。唐老板為了賺這熱門節目的錢,不想中斷這節目,隻好叫手下人給所羅門三個毫角鎳幣,所羅門又把鎳幣放在燈下仔細查看,然後才收下。


    真是窮要飯的!唐老板看到所羅門這副樣子,從心裏罵了一句。他駕起二郎腿來,放下報紙,好像輕描淡寫地問,“那個叫蘭胡兒的小姑娘,不是玩雜耍的嗎?怎麽弄起戲法來了?”


    所羅門一笑,把話扔回去:“她不會戲法,借來用的。”


    “我看清了,她走下刑台,總是那個加裏王子扶她一把,順手就把子彈頭放在看客要掏摸的地方。那個家夥手快,不過讓他占盡女人便宜。”


    “唐老板,我們行規:下台不談戲法,請你原諒。”


    “男人在台上摸女人,有傷風化道德。”唐老板一定要追出一個名堂來,被這個洋癟三逼著付美金,外加“子彈費”,使他很惱火。他看了多次這戲法,依然猜不中子彈如何藏起來的,覺得智商受到侮辱,他不服這口氣。他得教訓麵前這個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大師”:“大世界上等娛樂,不允許傷風敗俗!”


    所羅門隻是鞠躬一下,退了出去。唐老板弄了個沒趣,隻能大聲說:“所羅門,我預先警告過你了!”


    晚上一回到小客棧,所羅門把箱子推進床下麵,抬起頭來看到加裏不高興了,所羅門說:“都是為了你,我的王子,再堅持一個星期,就能賺到你的船票了。”


    謝天謝地,所羅門終於開口,與他說起走這件事了。他與蘭胡兒是否是兄妹一事竟然就此不提,而且是最終結果。結果先冒出來,也被沉在海底裏強。這次加裏不肯放過機會,趕緊問:


    “那蘭胡兒呢?”


    “那就再堅持兩個月。”所羅門說,仍然興高采烈。“這樣下去,兩個月能賺到。”


    “我是說,我不知道咋辦?”


    “有錢,才能想怎麽辦。沒錢,怎麽辦都不可想。”


    加裏垂下眼睛,“父王,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所羅門瞪起眼睛,“你知道我的意思。”


    所羅門對加裏說,他想離開上海。夜深了,街上傳來賣唱女的歌聲,“好一朵茉莉花”胡琴伴奏得很刺耳。


    加裏輕聲問:“父王,能不能不走?”


    所羅門王搖搖頭。


    那胡琴聲在單奏一支曲子,加裏胸悶得慌,就去開窗透氣。他看見賣唱女朝弄堂裏走來,是一個瞎女孩,那拉胡琴的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婆。


    這時所羅門歎了一口氣說,1928年他剛到中國,把從吉普賽人那兒學來的戲法,拿來表演。在上海周城鎮遭流浪了好幾年,最後才到大世界去看個究竟,那裏畢竟是中國娛樂界頂尖,京劇大師梅蘭花在演唱,他很喜歡。他又看到“旱魃”的矮人的雜耍,七彩帶舞獅。那時整個南方大旱,國民政府請九世班禪喇嘛和安欽活佛在南京“作法求雨”。大世界利用旱災請這矮人表演了一個夏天。上海從未有過如此悶熱,外灘江邊海風也熱,男男女都顧不得臉麵,拖了家什出來坐的坐臥的臥乘涼。上海人成夜瞎聊,談求雨和旱災,談洋米和洋女人,談西洋魔術,也談聖經故事,很多人對所羅門王的法力羨慕之極,此人是“魔力之王”,能控製風雨,閃電也聽從他的指揮。隻要所羅門王到上海,何愁雨不來?


    他決定取所羅門王這個藝名。


    所羅門在籌備自己的節目時,明白需要一個助手。他對任何人都不信任,成人會偷他的絕招,自立門戶,甚至被人收買來搗他的蛋。想來思去,他決定自己養大一個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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