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黃河淮河泛濫,很多難民湧入上海。房東聽說他要收養一個男孩,說他正好看到鐵路橋底下有安徽來的難民,插標賣三歲小孩。所羅門很感興趣,於是房東陪著他過去裝作無意看了一眼,覺得這個男孩眉清目秀,很滿意。難民說自己姓陳,是從安徽一個什麽地方的陳家莊來上海投親戚,親戚找不著,生活無著落,隻得給孩子一條活路。


    房東說,小孩的父親原來要賣五十銀元。他說他看到草標上插著紙,寫著五個銀元,認為是瞎抬價,不要了。房東來回跑了幾趟,才以七個銀元成交。


    “因此,除了你是安徽籍,姓陳,其餘什麽都不知道,我這猶太人本來就無家,你一樣是無家可歸的人。不過你好好學,定能代我成為當代最鼎鼎大名的魔術師。”


    “你認為我父親是不是那個安徽難民?”


    所羅門卻反問加裏:“你是中國人,中國人比猶太人還會撒謊,你不知?”


    “賣兒女的人很多。”加裏說,“我必須知道自己是誰?”


    “如果你要弄清,你自己弄清。”所羅門不高興地說,他對加裏的堅持很不安,沒有回答。加裏一個晚上不說話,也不睡覺。所羅門半夜醒來,發現加裏依然睜開眼看著天花板。所羅門在床上翻了個身,喉嚨堵著痰,咳嗽了幾聲。


    “父王當心著涼。”加裏關心地說。


    所羅門天沒亮就起來,在床上麵牆靜坐。天一亮,他索性把加裏叫起來,傳授他的秘術,照例加裏手放在《聖經》上發誓。


    所羅門說:“我們今天從第四套開始。”


    沒吃早飯,兩人一前一後走下了他們的小破房間去大世界,一路上加裏又開始不吭聲,不和所羅門說話,到了場子裏他也不說話。演出一結束,所羅門從唐老板那兒回來,就跟加裏說他們馬上去那個地方。


    加裏很意外,愣在那裏。


    “到你想去的地方,去還是不去?”所羅門問。


    加裏趕快去找蘭胡兒,才知道昨天白天,燕飛飛和小山裝著收破爛,按張天師說的地方,找到曹家渡那姓李的家裏,查出了那個老頭這些日子一個人在家,兒子似乎外出幾天。要去,這時間正好。


    大崗也要跟著:人多,容易對付不測局麵。大崗還找了一把鐵尺藏在懷裏,張天師瞧見,對他說,不能動武,隻是去探一下情況。


    六個人搭電車從跑馬廳到曹家渡,一路順利,下了電車,往小山探好的地方去。快到時所羅門說:“這樣吧,讓蘭胡兒和加裏走在中間,張天師和我落後十步,最前麵十步是大崗和小山。這樣不至於引起路上巡警的懷疑。”


    他們覺得有道理,就按所羅門說的分成三組。


    這個地界是滬西邊緣外,日占時就是出名的“歹土”,常有無法無天的事。販賣人口在這個地方原是家常便飯,搶劫謀殺,天天在報上可以讀到的。街道看起來陰森危險,有的地方,房屋傾斜不似人間,許多地方黑燈瞎火,連個路燈也沒有。


    小山在一個地方停住了,向後麵招了一下手,就走進一條狹窄的弄堂。暗淡的路燈下,那裏的房子看起來稍微好一點,磚砌平房,上麵又搭建了一層樓。


    他仔細看了一家門框上油漆塗的門牌號碼,朝身後做了下手勢,其他人輕輕跟上。張天師走了上來,核對一下門牌,就輕輕敲門。敲了兩次,裏麵一個操著寧波腔聲音男人,問:“啥人啊?”


    蘭胡兒說:“我是55號阿英,尋李老板。”


    “什麽事?”


    “李老板讓我來還前天客人欠他的銅鈿。”


    一聽是一個小姑娘來還錢,老李頭有點放心了,門開了一條縫,看見的確是個小姑娘,手裏拿著兩個銀元。門又開了一點,但是馬上被猛地推開了,雖然沒有聲音,老李頭吃驚地看見迅捷無聲地走進來五個人,有個人還特別高大。門馬上被輕聲關上了,隻有小山留在門外,躲在角落裏望風。


    那個老李頭驚慌地說:“你你們要幹什麽?”


    所羅門說:“查戶口。”


    所羅門穿的是上台演戲的美式軍裝,在地攤上淘來的舊貨,但穿在所羅門身上,假的也像真的。進門後他又戴上他的軍官大蓋帽,這樣子至少像個美軍上校軍官,這副架勢把老李頭嚇得不做聲了。


    張天師說,“開燈!”


    老李頭戰戰兢兢地去打開燈,他站在燈下:一個六十七八歲的老人,滿頭白發,迷惘地看著屋子裏的幾個陌生人,不知是什麽名堂。他個子不高,臉長,瘦瘦的。蘭胡兒看得清楚,這老頭子裝成手腳嚇得不太靈便的樣子,可是眼神很不一般,看什麽人都不閃躲,眼睛都不眨一下。


    所羅門故作無意地把腰上的手槍摸了摸。老李頭目光一下子老實多了,一步退到桌子後的椅子上坐著。他垂下眼盯著自己的一雙生了老年斑的手,手指甲又髒又長,大拇指指甲像是被啃過,不整齊。屋角有幾盆花草,飼養得很好,開著花朵。


    張天師說:“李老板,久違了久違了!”他認出這人的確就是十多年前那個客棧老板。大概老李頭聽兒子說有人在打聽十幾年前賣小孩的事,就閉門不出,以避事端。老李頭一幹二脆地說:


    “你弄錯人了,我根本不認識你!”


    “十三年前,民國二十四年,”張天師急了,聲音聽上去有點氣:“1935年,黃河大水那年。我經過你的客棧,從你手裏買了一個四歲的小女孩,河南來的災民。”


    老李頭搖搖頭,迷惑地看著張天師的臉。


    “這樣吧,我問你,你販賣過人口嗎?”


    老李頭還是搖頭。


    “十多年前的事,你承認不承認,都不上法院吃官司。”


    老李頭苦笑起來,然後咬住嘴唇,一副不再開腔的表情。所羅門向大崗示意,大崗伸出他的鐵尺,老李頭眼前閃過一閃光,頭頸背掠過一股鐵器的涼氣,他轉過臉去,驚恐地看著大崗手裏亮鋥鋥的鐵尺,篩糠一樣抖起來,雙手本能地舉起來。


    “十多年前,十多年前做過。”老李頭吞吞吐吐說。


    “河南來的有沒有?”張天師逼問。


    “每年都有逃荒的,河南來的有過。”


    “賣給一個玩雜耍的,”張天師追問。


    “客人買孩子是做好事,我們不問買了什麽用。”


    “有沒有一次拆開龍鳳雙胞胎?都是三四歲。”張天師再進一步問。


    老李頭低下頭,他在想詞,大崗的鐵尺在他的脖頸上放著。他用手擋住,“我向來不做傷天害理的事。”


    但是這時候所羅門想起來了,那次他在橋底下第一次見到加裏,房東帶他見到的“姓陳的農民”,也就是這個人!當時五十歲上下,穿著皺巴巴的衣衫,手裏牽著一個男孩子。橋下光線較暗,所羅門還是記得,那天天氣很冷,賣主不斷地跺腳,有一腳還差點踩在所羅門鞋子上。


    所羅門吼起來:“你賣給外國人的,賣給我的,”張天師用手肘碰了碰所羅門,所羅門聲音低了下去,不過更憤怒,“你不可能不記得了?”


    老李頭從手縫裏打量所羅門,這才真正嚇癱了,但還是堵住口說沒有。


    所羅門抓住他的手,激動地說:“不錯,就是你在漕河涇的橋下,啊,絕對就是你賣一個男孩給我!”


    老李頭“啪”地一下跪在地上,搗蒜般叩頭。“老爺饒命,老爺饒命,我隻是經手,隻是經手。”


    “你拆賣過雙胞胎。”張天師盯住關鍵問題。


    “我隻是‘門麵’,孩子由別人領來,他們已經付了錢把父母親戚打發走,賺的錢我隻拿二成,他們拿八成。孩子是不是雙胞胎,我沒法知道。”


    這個老李頭現在說話不像撒謊。蘭胡兒和加裏聽到這話,差一點背過氣去。這麽一番大的折騰,結果還是不甚了了,


    “‘他們’是誰?”張天師對真正的江湖門道一清二楚。


    “早就沒有交道了。”老李頭說。


    “到底是誰?”


    大崗把鐵尺在他的脖頸上壓了一下。“有好些人,一個姓唐的帶的班子,專門賣小孩子,他們還有好多門麵,我隻是一個門麵。”老李頭幾乎在哭嚎。


    “姓唐?”這下子張天師跳起來了,臉色大變,“青幫誠字輩的,跟你差不多高,寧波人。”


    老李頭連聲說,“是,是,就是青幫的,這些人不好惹。”


    “姓唐的現在做什麽?”張天師突然停住了,這個問題幾乎不需要問。


    老李頭看到目標已經轉移了,鬆了一口氣,他站了起來,“我沒有去找過他們,我膽小怕事。”


    張天師想一下說:“今天的事,不許跟任何人說,你不說,我們就再也不會來找你,不然我們要你的命。”


    老李頭直點頭。


    蘇姨歎了口氣,她說她有個感覺,敢和張天師打個賭:老李頭不會如他們警告的那樣老實,此人定會去報告青幫的上線,這個事遠遠沒完。


    蘇姨說:“我的擔心有道理,信不信由你。”


    從見過老李頭後,蘭胡兒不再與師父談論自己的身世,既然誰也弄不清,隻能避開,免得煩心。蘭胡兒沒有想到唐老板竟然自己來找他們了,而且是最最不可思議的方式。


    這天下午場,看客依然在轟吵著要所羅門把子彈“射”到蘭胡兒身上的什麽地方。到最近幾天,這種胡鬧已經越搞越厲害,這刻他們要求子彈射進蘭胡兒的鼻孔裏。蘭胡兒按住鼻子把子彈頭擤出來,連眼淚都下來了。又有一次要“射進”蘭胡兒的胃裏,讓蘭胡兒吐出來,而且要張開大口,讓大家親眼看到子彈頭真從喉嚨裏出來,是不是從舌頭下舐出來。最後子彈好不容易“哐當”一聲落在銅鏡上,但蘭胡兒喉嚨嗆得幹嘔了半天。


    加裏在她背上拍打,全場人卻哈哈大笑,好像看到蘭胡兒難受,是他們最開心的事。


    一身美式軍裝的所羅門在台上看得最真切,心裏充滿矛盾:他喜歡蘭胡兒的程度不如嫉妒她的程度。加裏與蘭胡兒天衣無縫的合作,令他非常不安。加裏對他這個父王漠不關心,在家裏得相思病,在大世界裏也是和蘭胡兒在一起,好幾次兩人在切切私語,並且比劃著動作,見他來了,就中斷了。


    他胸中有股氣堵住。昨天他罰加裏去街上給他酒瓶裏弄酒,有意錯開蘭胡兒。殊不知那鬼精靈的蘭胡兒居然跟加裏一起回來。


    “主啊,相信猶太人還不如相信一條蛇。你就是一條蛇養大的。”


    他打開酒瓶,猛喝一口,“我的王子,我喝的不是酒,而是主的鮮血,我有罪!”他把手放在加裏的肩上:“讓她離開我倆”他補了一句:“一會兒!”


    所羅門把加裏抓得牢牢的,“你就這一陣子就做不到?”加裏垂下頭。所羅門打量加裏,鬆開手,“你真中了魔呀,我的王子。”


    所羅門把槍下意識地舉起來,如果一切走運,那麽再弄幾張倒黴的美元,越快越好,明後天還不知能不能演下去,還有沒有美元可拿。他決定幕一開始往下落,就往台下跑。


    不料幕落不下來,在下幕前最後一刻,唐老板走上台來,臉色鐵青,不看蘭胡兒和所羅門,而是轉過身,對台下看客尖聲厲氣地喊:


    “這戲法是假的!”


    觀眾正在往外走,想去方便,或是到別的場子去,看到有人上台尋釁,都好奇地止步轉過身來。不少人嘁嘁私語:“是唐老板,大世界的經理!”


    台上人更愕然,不知道這個唐老板是瘋了還是吃錯了藥。


    所羅門正要回答“戲法都是假的”,忽然覺得不對頭,這還用回答嗎?張天師正在後台整理道具,聽到唐老板的聲音,抬起臉來,正好遇到所羅門驚疑的目光,就明白蘇姨說對了:那個老李頭至今與唐老板有聯係,他報告了唐老板。姓唐的馬上明白那個穿美軍官裝的洋人是誰,就趕到場子裏來了,給他們看他的厲害手段。張天師對大崗低聲說,攔著蘭胡兒一些。


    唐老板大聲地對全場說話:“我們大世界信譽第一,童叟無欺,從來不弄虛作假,才讓上海人信服。你們雜耍班子弄假,是敗壞大世界名聲。”


    唐老板竟然一點都不繞圈子,看到台上人都看著他,沒有一個人還嘴,聲音就提得更高:“那些子彈全是假的,還好意思跟我要子彈費!”他一把將手槍從所羅門手裏奪過來,推開彈倉,一邊從褲袋裏摸出一顆子彈,很熟練地填進彈倉,頂上一格,“啪嗒”一聲把彈倉壓上,把槍遞給所羅門:“這才是真子彈,開槍吧!”


    所羅門接過槍,不知該怎麽辦。他一輩子變魔術,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這個姓唐的比撒旦還可怕!


    唐老板腳蹬地板吼起來,“開槍呀,打呀,怎麽不打,你這個洋騙子!”


    下麵的觀眾鬧起來,有的膽小的開溜了,更多看熱鬧的人湧進來,整個場子擠翻了沿,蘭胡兒作為靶子,站在那兒紋絲不動,隻是把手遞給加裏。


    “你不敢槍斃女間諜了,我親愛的美國將軍?那麽好,槍斃我這個老板吧,你開槍,打死不償命!”


    台下有看客在尖聲叫:“開槍,開槍!”


    所羅門拿著槍的手在發抖。唐老板蹬著腳漲紅了臉,大吼:“開槍呀,你這種洋癟三也配在上海抖威風?”


    “這個姓唐的太過分了!”下麵有看客在說。不過絕大多數看客興奮異常,大世界這麽些年,哪聽說過老板當場跟自己班子內訌的事,這回親眼見到,並且以死相逼,真是絕活精彩。


    所羅門臉色蒼白,汗水沁出額頭,他隻是說:“我從來沒開過真槍。”他把槍遞給唐老板,但是唐老板不接槍,看見這個洋老頭樣子很可憐了,還是不依不饒,暴怒地吼:


    “你從來沒有開過真槍?那你是個騙子!洋騙子!洋騙子在上海混的,見多了,你以為你鼻子高就比我聰明,我告訴你,上海洋人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沒出息的!要飯癟三一個!沒臉麵,跪下求我也沒用!我這唐某人天性最恨騙子!”


    沒想到的是,加裏大步走了過來,走到所羅門跟前,把手槍拿過來。觀眾當中起了騷動。


    “你是什麽東西?”唐老板威脅地說。


    “我是上海第一魔術大師王子。”加裏說。


    “什麽王子?!”唐老板笑了起來:“你不過是洋癟三養的一條中國垃圾狗。”


    加裏不回答唐老板,而是平靜地推開轉動彈倉倒出子彈,攤在手掌上問:“這顆子彈是真的。”


    唐老板說:“我姓唐的不玩假。”


    “那就好。”加裏把子彈仔細頂上彈倉,“啪”的一下頂上槍膛,“開一槍就能打死人,對嗎?”


    唐老板說:“當然當然。”但是他的聲音開始發抖,不知道這個小子想幹什麽,說不定會做出非常想不到的事,他的命比這些窮得xx巴打鼓的東西要緊,他已經在挪動腳步,準備必要時躲閃。


    加裏根本沒有看他,隻是手平舉,對準蘭胡兒,另一隻手哢塔一聲,很響地推上保險:“我開槍一向百發百中,absolutelynomiss。唐老板你說,要我打哪兒?打頭還是打胸口?”


    台下觀眾轟地嚷起來,有叫好的,有慘叫著跑的,但是走廊裏已跑不出去,全是聞聲而來的觀眾,包括大世界自己的保鏢和茶房。


    這下子唐老板僵在那兒了,他開始懊悔了,不應該來闖這個台,有人比他還鎮得住台麵。


    加裏一邊瞄準,一邊問:“唐老板,你剛才還喊得屋頂都要塌下來,現在怎麽不說話了?areyoudumb?啞巴了?”


    唐老板更是不知道怎麽辦,要說罷休,到此為止,就輸給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今後在大世界,在上海灘,再怎麽撐場麵?到青幫老大那兒怎麽交待?他隻有裝作若有所思,還是不說話。


    “說呀,唐老板,打頭還是打胸?”加裏偏過頭:“不是你說打死不償命嗎?”


    下麵觀眾都站了起來,今天大世界這種好戲太有趣了,看到唐老板都給嚇得啞口無言,他們更來勁了。蘭胡兒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不躲不閃,臉上隻有驕傲的微笑。全場更像著了野火的幹樹林子,狂聲嘯叫起來。


    加裏沒有放下手裏的槍,隻是轉過臉來看看蘭胡兒,然後重新看著唐老板,微笑說:“你是自己走上台來的觀眾代表,我們一向是觀眾代表說打哪裏,就打哪裏,從來不打折扣,從來不害怕,對嗎?蘭胡兒公主?”


    蘭胡兒響亮地說,“就是,說打哪兒就打哪兒,從來不含糊。”她手指一下唐老板,“從來不像那樣的鬆包吊子貨,抽了骨頭,蔫不拉幾!”


    這侮辱話,罵得很髒的字眼,從一個清純少女嘴裏說出,真是充滿歹毒,把全場挑動了。唐老板恨不得馬上走下台,但台前都擠滿了他的吼叫引來的觀眾,人山人海,大世界從來沒見過這多人擠到一個場子裏。


    蘭胡兒高聲叫道:“加裏王子,你有膽,你開槍打我前額頭!腦袋開花,血濺堂前七尺才好看。打心口也行,把心翻出來給上海人看,我丹丹一副血紅心肝端給唐老板,看他一向的草雞膽量敢不敢接!”


    全場嘯叫起來,還有一部分人驚得發不出不知所雲的“啊,啊”,但也有等著出事的街痞,真的在喊,“打呀!”“打呀!”


    加裏大聲喝說:“當然,今天不開這槍,我們天師班的人還有臉到大世界來嗎?還有臉找唐老板要我們的辛苦費嗎?我們就是賣命的,今天把命賣給唐老板看看!”


    唐老板驚得下巴脫下了。


    加裏已經在喊:“準備開槍,大家一起喊oneready,twoaim”


    場子裏亂叫亂鬧,反對的人隻能低下頭不敢看,有的女人用手帕掩住眼睛哭了起來。也有不少人在起哄跟著喊,最後這“three”字幾乎是全場歇斯底裏的尖叫。“fire!”


    隨著加裏這叫喊,“轟”地一槍,蘭胡兒頭忽地一垂,一手捧胸,胸口噴出血,飆出一丈遠,濺了個滿地紅,前麵的人臉上都濺到了。


    整個天師班都嚇得叫起來,加裏的尖叫最響。


    場子裏的人嚇得尖叫著往外衝,好些人被擠得往座位中跳,才不至於被踩倒。闖出禍來的人唐老板也乘混亂跳下台,趕緊逃了出去。他可不願意讓警局的人找住盤問。戲法失手常有,不幹他的事。


    等到整個場子裏隻剩下天師班的人,他們圍在蘭胡兒身邊,大崗支支吾吾地說,他沒能保護好蘭胡兒。


    蘭胡兒卻睜開眼,甜甜地一笑,因為看到班子裏的人都害怕她真死了。


    幾天前蘭胡兒和加裏準備了幾個顏色豬尿泡做新花樣,想讓蘭胡兒表演時少吃一點苦,隻是每次要洗這裙子,有點為難。不料今天正好用上。


    所羅門和張天師都癱坐在側台地板上,嚇得臉色鐵青。蘭胡兒跳起來,跑到後台角落,飛快地把身上血淋淋的裙子換成自己平日的衣裝。加裏在忙著張羅搬走他們的東西。


    蘭胡兒對他說:“唐老板今個兒一個人也沒害死,加裏你呀得千萬小心!”


    加裏聽著若有所思,卻沒有說話。


    小山對大崗說,“這次恐怕真得離開了?”


    張天師恨恨地說,“當然呢,值錢的都挑走,這個大世界,今後來不了,死了來收腳跡吧!還能等唐老板的殺手追上來?”


    所羅門看著幾個年輕人忙著,他站了起來,迅速地奔出場子,跑到唐老板那裏去要美元,但唐老板不在,辦公室也關著門,他急得團團轉,後悔今天自己太激動,忘了當場拉住這個流氓中國佬。


    加裏扛著他們七零八碎的道具離開大世界。寒冷的晚風吹打過來,人如纖弱的樹杆搖晃。所羅門突然情緒激動起來:“還要這些東西幹嗎?真刀真槍地打到戲法台上!全世界任何城市都沒發生過的事,世界魔術史上沒有!太可怕了,中國人。隻有在中國,在上海發生了,這中國還能呆嗎?”


    加裏一聽他這麽說,就把背上的袋子往地上一撂,“不變戲法了?那麽真不用扛回去。”


    “不過,現在你最好扛著,”所羅門馬上吞回自己的話。


    加裏沒有把袋子拿起來,所羅門很無可奈何,兩人站在馬路上沒有說話有好幾分鍾,突然加裏說,他得去幫蘭胡兒他們扛一下,天師班還隻能吃雜耍飯。


    所羅門手一指,“站住,加裏。你別以為我真老了,真比你糊塗,你肚子裏想什麽,我全知道。”


    加裏淡淡地說:“知道就好。”


    “那你給我站住。”


    “我馬上就回來。”加裏調頭就跑沒影了。


    所羅門很後悔,他應該把這小子擋下來,加裏已經長大了。剛才他不讓加裏擱下袋子,就有一種預感。他一人扛著東西回到亭子間後,坐臥不寧。


    所羅門一直等到近半夜了,樓梯上才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所羅門站了起來,把床邊的黑大氅披上,對推門進來的加裏說:


    “明天大早法國蒙塔涅船出發,去馬賽,我們可以買兩張票到也門,到那裏再想辦法走下一程去耶路撒冷。快走,先去碼頭,看有什麽辦法能早早弄到票上船!”


    加裏說:“父王,你急什麽?”


    所羅門一把抓起加裏的領口:“你這小子,手槍呢?”


    “我沒有拿手槍,手槍扔到那一包道具裏了。”


    “我還沒有老到讓你這個臭小子愚弄的地步,你在台上開的槍,是你掉了包的假子彈。”所羅門火了。“這點小手法瞞得過我?”


    “父王,聽我說。”


    “手槍,子彈,連你這個人。三者到哪裏去,我都要知道。”


    “我去要今天的演出費。”說著,加裏果然從衣袋裏拿出五張美元。


    所羅門搶過來一看,的確是五張一元的美元,他大喜若狂。“今天這唐雜種夠慷慨的,為什麽?”


    加裏說,“我不知道。我要,他就給了,我把手槍子彈全還給他了。”


    所羅門拍拍加裏的肩,“那就好。我沒有不相信你的習慣,”他想想,覺得這事情已經不值得追究。他用開水給加裏泡了一點飯,沒有菜,加裏看來是餓壞了,幾下就扒得精光。所羅門看他放下碗筷,說:“加上你今天拿到的五美元,錢夠買兩張船票到蘇伊士,那就在耶路撒冷門口了。加裏,我的孩子,我們走吧,這上海已經不是我們的了,誰作上海的主,我不關心。我活不了多久了。我隻想我死後,有個安睡之地,合上眼睛離世時,有王子你給我用意弟緒語誦經祈禱。”


    “那麽,她呢?”


    “你的公主蘭胡兒?”


    “我求你,父王!”


    “這錢三張船票錢不夠,這是第一;第二,張天師不會讓蘭胡兒走,他不放,借口說你們是兄妹不能結婚!”


    “那麽,父王,你認為我們是不是兄妹呢?”加裏焦急地問。


    “你在城隍廟臭豆腐攤上那事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有點記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許多年前的事,我看到一個壯漢正朝一個小女孩就是蘭胡兒身上踩,當時,你就喊痛那樣子,我原以為你裝的。我很討厭,就記住‘天師班’這名字!我們是玩戲法的,世事百奇千怪,哪有定數,所以不想問這類事。我不想應付這個多事的張天師,還有你這條跟著女人轉的小狗。”


    他們出了房門,走出弄堂,走在路上。加裏停下不走了,說:“我這就想見蘭胡兒,我不能跟她再見就離開上海。”


    所羅門一看這加裏,一臉堅定,他明白這種時候,三匹馬都拉不轉。僵持了一會兒,他隻好說:“你快去快回,給你兩個小時,我在十六鋪碼頭等你。”


    加裏放下肩上的鋪蓋卷,掉頭就跑,所羅門一把拉住他,狠狠地說:“你小子可不能不回來,你不能背叛我。否則你跑到天邊我也會追到你!”


    加裏回過頭來,突然抱住所羅門說:“父王,不會的,我不會離開你。”


    “你發誓。”


    “我發誓。”


    “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所羅門叮囑他:“但是絕對不能超過兩個小時!我在碼頭買票地方等你”


    加裏奔跑著,老遠就看見一個人朝他這個方向跑來,跑得如他一樣快猛。他想,那人一定是蘭胡兒。鳥兒引我朝這條路走,就是為了遇見她。


    他加快速度,跑近一看,果然是她。路燈不太亮,兩邊的房屋都靜悄悄的。兩人都停下了,喘著氣看著對方,突然走上前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你就知道我會走這條路?”蘭胡兒握著加裏的手說。


    “你就知道我會來找你?”加裏抓著蘭胡兒的手說。


    蘭胡兒眼睛紅了,她臉一側,忍住淚水,聲音嗚咽:“你狠心狠肺到貓頭鷹都巡夜才想到我!”她抽出手來,打著加裏的身體。


    加裏由著她打,心一橫直接說了出來:“蘭胡兒,不要怪我,我要走了,來跟你告別。”


    蘭胡兒不打了,依靠在他的肩上點頭。她知道,這次分離不可能避免。真的沒有其他可能了,他真的得走了,她不想他走,可是她又不能不讓他走,所羅門一定等著他。


    她繞過手去,抹去加裏臉上的汗。“你以為來了我就會端端的饒了你。”她開始抓他胸前的衣服。加裏握住她的一隻手,又握住另一隻手:“蘭胡兒”


    “快說呀!”


    “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我要你說出來,蘭胡兒呀蘭胡兒!”


    加裏咬住嘴唇,他把蘭胡兒抱在胸前,想放聲大哭,但是他不能這樣,蘭胡兒會更傷心。她傷心的事,他絕不做。他隻能咬著她的衣服。她緊咬牙,她不能哭,兩個人一道哭就沒個收拾了。


    加裏說:“我答應半夜兩點之前,要趕回十六鋪碼頭。時間不多了,我得和你師父他們說個再見。”


    兩人手拉著手,穿過一片棚戶屋,往打浦橋走。快到弄堂口,看著停了一輛黑色汽車,鄰居從房門裏探了一個腦袋,但馬上縮回去了。蘭胡兒說,“不對,家裏有事,你快走!”


    “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四周分外安靜,好像並沒有什麽動靜,他們經過黑車,並沒有看到人,就直接走到最裏麵房子門前,聽了聽裏麵,一切正常。蘭胡兒這才推門。門吱嘎一聲響開了,蘭胡兒和加裏前腳跟後腳地跨了進去,突然兩把刀子從左右側伸出來對準他們。還沒有看清楚,他們聽見屋裏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在說:


    “你看,我說過,你這個班子現在是小鬼當家,果然有事就來。”


    昏暗的燈光下,蘭胡兒看到天師班的所有人都被看押在屋內不能動,全部讓他們蹲下來,小山緊抱著狗、不讓狗闖禍。兩個男人持尖刀守著。一個年齡稍大的人,頭發已灰白,瘦瘦的,高個子,坐在屋裏那惟一的藤椅上,右手撐著一根紅木的司的克,兩眼炯炯有神。


    “不用動刀子,我跟年輕人說話。”他手一揮,兩邊拿刀子的人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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