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堇回到1901室。洗了洗手,喝了一點茶水,便關上門出來。下了一層樓,等電梯上來。但是她想了想,就轉身朝樓梯口走去,又下了一層樓。


    電梯和樓梯口都有侍者守著,果然如夏皮羅所言。


    於堇返回十八層,直接朝走廊左側第一個房間走去,沒有按門鈴,而是輕輕地敲了四下。夏皮羅在裏麵應了一聲,等了一會,他打開門,站立在門後,等到於堇坐下後,才關上。這是個朝向跑馬廳的高級客房,也正對著南京路上,看來是他的辦公室,這一刻陽光很好,房間裏顯得明亮。


    夏皮羅說:“現在我把我們掌握的全部線索,以及緊急情況下可能的應對措施,詳細告訴你。你心裏記住,不要做筆記。”接著夏皮羅一個個說明了她將遇到的人,實際上都是什麽角色,屬於哪一方,大致是什麽級別,可能有什麽用。於堇仔細聽著。盡管頭緒紛繁,但她腦子格外清晰。


    她不知道休伯特是如何處理這麽多的線索。休伯特的習慣,倒是什麽事都預先在紙上寫清楚。然後馬上銷毀那些紙片,衝入水溝,無影無蹤。


    時間飛快地過去,一個小時四十分鍾後,於堇才結束與夏皮羅的談話。


    當天夜裏,雨下得無聲無息。若不是把整張臉貼著冰涼的玻璃上,於堇不會發現外麵正在下雨。


    玻璃貼得她兩頰如冰,然後寒意傳遍她脖子胸口和整個身體,她不由得後退一步,仍是朝著南邊張望。隔了三條馬路,眾人在這聲色場所遍及的大小弄堂裏縱情享樂,而休伯特絕對是在他的舊書店裏,關上店堂,書店就是他的家。


    最近上海的英美人都想跑,把自己的藏書三文不值二錢地推給休伯特。他也知道這不是銷書的時候,收進賣不出是舊書大忌,但把書扔進垃圾箱是罪過,隻好來者不拒,弄得家裏三個房間、連廚房衛生間、書店的地板上都堆滿了書,人隻能在書堆裏繞著走。


    此刻休伯特肯定借著台燈的光線,手裏拿著一本書,心裏一定比她還著急。休伯特一般在這個時候常常讀索倫。克爾凱郭爾的《恐懼與戰栗》,讀那些生存是痛苦的妙語。


    這不是一個問題,對他不是,對她也不是。在雨水中她似乎看到了亡靈,那亡靈不是對哈姆雷特說話,因為亡靈是她的親生父母。


    寬恕我吧,讓我忘記那一切。那時她五歲,躲在樹叢中,看見她的父親赤手空拳拚命地與帶刀的歹徒打鬥,在客廳與廚房的門間,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殺手插上的一刀又一刀。


    “快跑!”父親大聲叫。


    他的身體許多地方噴出血,但他還是拚命抓住門框。那些刀子在捅父親的肚子和心髒,捅出許多血洞,他們還猛砍父親的肩和手臂,父親卻不肯放開抓住門框的手。


    母親當時正在廚房裏。她聽見響聲,就衝出房來,根本不看丈夫,抱起於堇就從後園小門出去。母親抱不動她了,就拉著她的手跑。滿上海的烏鴉都飛旋在眼前四周,災難降臨了。她們最後跑進一條幽靜的街,看見街對麵一個高大的洋人,牽著一條黑黑白白的獵狗。


    於堇一身是汗,她記憶總是在某一時刻梗住了,無法流淌下去。這場雨符合她整個回到上海後的心情,她聽得見父親的血噴湧的聲音,就像這雨水聲。她的臉蒼白,呼吸困難。艱難地走到床邊,坐下,拿起了電話。


    拔飯店總機要外線,想和她的救命恩人說一句話,就一句:“世人對我不好,是正常的,人與人之間如蛇蠍。因此,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總是有特別的原因。”她至今不明白弗雷德為什麽要收留她,把她送進孤兒院也算盡了責任。“親愛的弗雷德,為什麽上帝要派你來,陪我行進在死亡的幽穀,給我杖,給我解饑渴的牛奶,守護我迷失的靈魂呢?”總機小姐在問,請問接什麽號碼?


    她什麽都未說,放下電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相信自己的感覺,在黑夜的那一邊,休伯特能聽到她心裏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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