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著慢吞吞敲著鈴的電車駛過,白雲裳才踩大車子的油門,朝西邊開去。


    於堇跟她想象的太不一樣。在哪些地方不一樣,白雲裳還沒有想周全。這個於堇話不多,但說出來的卻有份量,絕對是個非常有主見有膽識的女人。


    四年多前於堇去莫斯科參加國際電影展覽會,又去柏林國際電影會議,遊曆巴黎倫敦日內瓦。在這個時候,白雲裳與倪則仁相識,他瘋狂地愛上她,背著於堇與她在一起。白雲裳很欣喜自己在情場上的勝利,當這勝利不存在對手時,她覺察出自己對於堇心存幾分內疚。


    奇怪,難道就因為於堇今天待我不錯,我就無法灑脫?我豈是一個星光迷眼的戲迷?廢話!


    兩人的初次見麵,花了一個小時。白雲裳駛著車,順著靜安寺路拐向戈登路,往住所趕。坐馬桶,還是自家的舒服。哪怕專門開一趟車,也值。入廁完後,她迅速地換了衣服,抓起掛衣架上的貝雷帽,再次出了門。


    雷聲在遠方打著圈子,閃電的銀絲線濃罩在陰雲裏,幾乎看不見。已下過幾個小時的雨,明顯疲倦了,起碼在滬西一帶疲倦了。


    下午四點,天暗暗的,容光煥發的白雲裳,披著水獺皮大衣從一條小弄堂走進一扇門去,風吹著臉很冷,鼻子有點凍住的感覺。


    有持槍者盤問白雲裳,問清楚了,才放她進去。轉了一個長長的通道,到了另一所房子。那所房子有三層,她走進去,上二層,穿過走廊,到了裏麵一間房。


    倪則仁穿得齊整,撐著頭,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有茶水和糕點,但是他滿臉憔悴,伸手拿過一本雜誌翻看。這個76號的特別囚室,比高級飯店還舒服,擺設相當豪華,門鎖著,門口有持槍的警衛把守。隻是窗戶上有鐵欄,而且對麵一尺就是磚牆,隻是讓透氣而已。


    警衛用鑰匙打開門,白雲裳朝他點了下頭,走進去。倪則仁抬起頭來,直截了當地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麽。那個臭女人到了上海!”“別見神見鬼的,沒有的事。”白雲裳若無其事地解開大衣扣子,坐進沙發。


    她的右腿壓在左腿上,並沒有脫下大衣,隻是讓大衣自然地往下滑,這樣露出裏麵鑲毛邊的長袖夾旗袍,那紫色泛著光澤,深紫高跟皮鞋。塗了指甲油,頭發自然地挽個髻在腦後,劉海露在黑貝雷帽外。倪則仁是第一次看見她戴帽子,這帽子不適合她,使她看上去有點故作神秘。


    白雲裳見倪則仁仔細瞧著自己,便朝他甜甜地一笑,取下帽子。雨聲終於敲打在玻璃窗上,她不由得皺了眉頭,這雨才停一會兒,怎麽又下起來?


    “你不承認也沒用,”倪則仁說,“你的表情承認了。”“看來你沒有忘掉她。”她有點生氣地說。


    倪則仁不想對這女人退讓,“當然,一夜夫妻百日恩。”白雲裳站起來,身體一動,大衣掉在沙發裏。她走到窗邊,看著鐵欄外雨水在屋簷下掛著。


    倪則仁看著倒有點不忍,他說:“放心,我不會聽她的。”但是白雲裳突然轉過身來。“你少厚皮賴臉的!”她不客氣地說,“你的毛病就是自作聰明。我這是第二次來看你,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我看有的人的失敗,就是聰明過份。”倪則仁不客氣地反駁。“把我抓起來,又故意弄得盡人皆知,無非是逼我公開合作,其實原來那種不必撕開臉皮的關係,對誰都更有利。”她笑了。“親愛的,請息怒,把你弄到這裏來,不是我的主意!我隻是來看你的。有可能的話,幫你一把。”“當說客,更可鄙。”白雲裳耐心地說:“誰叫你的老爹當過軍機大臣,殿前行走,又做民國總理。你以為你是個藝術家?錯了,你生下來,就是個政治人物。政治就得公開,就得造成聲勢。別人的效忠可以按著掖著,你太重要了,不行。”但是倪則仁反而越聽越煩躁。“本來是可以商量可以討論的事,現在怎麽又把這個所謂的老婆弄來?這個女人來了,哪怕不露麵,報紙也會鬧個沸反盈天。”他氣得拍打沙發扶手,聲音倒是不響,但動作夠大的。“這種肮髒手段,又奈我何。老實講,我一見於堇就頭痛,好幾年沒見,心裏清靜,見到她,我說不定會做出什麽莽撞事來,對大家都不好。”“怕是一見了,會舊情複燃吧?”“絕對如此!這下你滿意了。”他諷刺地說。“難道是76號把她弄到上海來的?”白雲裳把手放在倪則仁的手上,撫摸著他,慢吞吞地說:“我問過了,於堇來上海,不是76號的主意,日本憲兵部更沒有出過這主意,你得相信我。”她轉過身,眼睛對著倪則仁。


    倪則仁心裏更納悶,“難道是重慶軍統方麵的人?甚至是共產黨?假定真是他們,把這事情鬧大,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呢?”他從心裏閃過一個個與自己打過交道的人,似乎看到一張張臉都在冷笑。誰會認為事情越弄得沸反盈天,越對他們有利?卷進女明星,為投降造聲勢,為什麽對這些人有利?這裏的邏輯太怪。


    當然,這些話,倪則仁不敢對白雲裳說出來。但是他一個人自己想得太多,頭腦都要炸開了。當他這麽反反複複思索時,白雲裳卻在溫柔地勸慰。


    “孟薑女千裏尋夫,你能不見她嗎?你隻有一個辦法擺脫她――公開合作。一旦既成事實,戴老板也就隻好算了,於堇也就可以回香港去!”倪則仁聽見她的話,臉色都變了。“孟薑女尋夫”這句話,非常不吉祥。白雲裳像是故意說給他聽,嚇唬他,而並非說漏了嘴。


    白雲裳的溫柔、於堇的盛氣淩人,都是外表,他對於堇的厲害看得清楚,與白雲裳做了這些年的情人,還卻始終弄不明白這是個什麽人。因為弄不明白,即使猜到白雲裳肯定參與其謀,也對她恨不起來。


    白雲裳見他不說話,就又加重語氣說了一句:“恐怕明天報上標題就會用這字樣:孟薑女尋夫!”倪則仁抽出自己的手,垂頭喪氣地掉頭走開。


    “我很殘忍,說這種咒你死的話。”白雲裳微笑著坐回沙發,“你不肯罵我。證明你心裏還是有我。就簽個字吧,這個很容易。一切烏雲就會驅散,我們就可在一起。”倪則仁兩眼無光,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打心底裏看不起自己。白雲裳比他小九歲,很年輕時,就離家出走自己謀生。弄不清父母遭到什麽變故,是死了還是離異,總之他們當初遺棄了她,如同她現在忘記了他們。他對她充滿同情,處處嗬護她,讓她感到有安全感。


    命運顛倒了過來,白雲裳這刻對倪則仁充滿了同情,她曾經理由充足地愛上這個自命藝術家的闊公子,況且,她的工作也需要盯上他。


    憑心而論,直到今天,她也是愛他的。倪則仁待她不虧,不顧一切地愛了她這些年。剛開始時背著於堇,後來於堇一走了之。他與她同居生活在一起。白雲裳心裏明白,他們倆都完全明白對方究竟是幹什麽的。這很好,這使他們工作愛情不會互相衝突。


    白雲裳看著沉默的倪則仁,很誠懇地說:“我們都是跨河過來的人,明人不講暗話,作為中國人我們都明白。不管歐洲戰事如何。隻要英美沒有向日本開戰,中國無法單獨抗戰,隻有求和才能生存。一旦全國都想通這道理,整個中國就會像這個孤島那樣繁榮平安。”“女人花功夫抹胭脂倒也罷了,”倪則仁覺得已經到了這個地方,犯不著聽高調。“竟然有一番世界局勢大道理!”這話把白雲裳臉氣紅了,“你徒有男人身,毫無丈夫氣。好吧,讓我幫助你回想一下吧,你被76號抓住時,正要到哪裏去?”倪則仁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正在想別的事,歎了一口氣。


    白雲裳接著自己起的話頭,“你正去赴莫之因的約!你以為隻要在租界裏就是安全的,76號要綁你,照樣一綁一個準。”“怎麽可能?這個浪漫文人,怎麽可能是76號?”“如果我猜得不錯,他還不是個偶而打雜的嘍羅。”“這個舞文弄墨的人是職業特務?”倪則仁兩眼睜得更大了。“不像,絕對不像!”“告訴你吧,我和他在日本是同學。雖然我和他不熟。”倪則仁驚異地問:“你以前為什麽不告訴我呢?”白雲裳卻說,“這種事說不得,就像女人月經期間不能做床上事,做了就會病纏身。有的事情不多嘴為好,不然自己會掉腦袋。”“有道理。”倪則仁笑了起來,“難怪我這麽倒運,我一下明白了,我告訴你的東西太多了。”他嘴上損了白雲裳一下,心裏卻想,亂世之中,什麽也不能信。更何況此話出自白雲裳的嘴裏,她的虛構能力太強。從他被抓進這個死活不知的地方的第一天開始,就該明白,白雲裳與他在一起的四年中說的話沒有一句可以當真。她在床上想象力豐富,讓他神魂顛倒,但是用在政治上,就是另一回事。


    “你明白了吧?”白雲裳用手肘碰了倪則仁一下,拿起帽子戴上,表示要離開了。她可不想與這個男人再來擁抱之類的道別方式。“這是劫數,跑不了的,認了吧。”倪則仁怨艾地看著白雲裳朝外走――他曾多年占有的這個情婦,現在對他沒有任何當初的柔順之態。說不定這幾年,她一直把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當初他覺得於堇太聰明,瞧不起自己,心裏很不舒服。這個白雲裳頭腦簡單,一心一意給他床笫之歡,床下之事也都順著他。白雲裳與日方有聯係,對此她也不隱瞞,實際上這是他們長期保持關係,與各方合作的默契。隻有到被軟禁在這個房子裏,他才明白這世界上沒有容易打整的女人。


    回想起來,於堇是把自己當一回事,才會事事與他較真,吵成那樣翻天覆地,不可收拾。


    這後悔藥,一旦吃了,就苦不堪言。眼瞧著窗外所有的樹葉在一夜之間,從綠變了紅,承受得住,都掛在枝上,承受不住,都飄落在地上,隨風逝去。


    上海嗬,上海,妖魔鬼怪的城堡,虎鬥鮫爭的天地。本就不是他這種人應當呆的地方,當初於堇勸他到後方去,他不聽。


    此刻於堇的份量一下在他心裏重了。若可能重來一生,他會對於堇全心全意,多少個白雲裳來魅惑他,都會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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