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來了。這兩個人的命運如何?真是個愚蠢的故事,中國戲劇半個世紀後仍舊落在《茶花女》的陰影之下。


    時代變了,不變也得變,他們兩個,男的消失了,女的也消失了。


    終於有一天他們又見麵了,見麵的地方,應當又是一個舞廳。為什麽不呢?舞廳比上海任何一個地方都像上海。


    女的看了男的眼睛,然後說,“你變了。”男的看著她的眼睛說:“我覺得你也變了。”女的說:“那就是說,你不會愛我了。”男的說:“會的,但是難多了。”男的歎一口氣說:“但是我會努力的,你讓我努力嗎?”女的抱著他的頭頸,輕輕在他的耳邊說:“為什麽討價還價。努力是沒有用的。”男的驚奇地看著女的,突然明白了:“除非我們――”


    不,不,這兩個人不應該再見麵,不見麵或許這個故事就不可能開端,也不會有悲劇發生。女人是煙花,瞬間閃滅,戲子是煙花影子裏的煙花,絢麗妖豔,無心無肝,觀者卻會眼花繚亂。台上的萬般風情,其實是虹影――肥皂泡裏的虹彩的閃影。


    女的靜靜地走過來,站在男的身邊。他們的麵前漸漸升起了一扇巨大的拱形窗。天空漆黑墨藍,女的身著華裝麗服依在欄杆上,她的高跟皮鞋,使她的嫋娜的步子帶上一種端莊。風把她的頭發拂在臉頰,使她的表情更為迷亂,那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是在嘲諷人們未能把這煙花看清。


    她緩緩轉過身,黑色籠罩著她,保護著她。風企圖吹掉欄杆邊有一片發黃的梧桐樹葉,樹葉太濕了,濕得脈絡清晰,呈現一抹青春的綠,頑強地貼在欄杆上。


    “因為我不能不愛你。”男的嘴上說的,跟他內心完全相反,他的內心說的是:“一切都已經不可能,尤其是我的愛。”她靠在他的肩上,從後麵抱住他。他轉過身麵對著她。經過那麽破裂性的吵架,他們還能親吻嗎?


    能,他們能。


    他們熱烈地擁抱在一起親吻,吻別這個人世。


    譚呐歎了一口氣。有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和她就不能敞開一切秘密好好地談一談嗎?總會談出一個不是悲劇的結果。


    台上女人跳樓,手攀著窗框好久,男的求他下來,女的說:“沒有任何希望了。隻有這一條路。”男的:“那我們一起跳。”他往上爬。


    女的:“不,不,你再靠近一點,我就往下跳了。”男的:“我靠近你,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他們禁不住在窗台上火熱地擁抱親吻,女的左手放開窗框,一下子沒站穩,男的把她抓緊不放手,他們一同掉下高樓。他們彼此叫著對方的名字,空中傳來一聲悠長的“我愛你”。


    沒有聽到最後落地的聲音,比真正聽到更讓人富於想象。


    看彩排的全場人發出一聲驚叫。哪怕他們早知道這個結局,依然會驚叫。然後才是全場鼓掌。除了劇團的人,還有幾個采場子的女記者,還有幾個不認識的男女,不知通過誰的後門進來的。以前在戲上演前,譚呐一向嚴令不準外人先看。不過這種戲,情節被小報透露出來,看的人更多,不必在乎。


    這樣死去簡直是一錢不值!莫之因還把這個情節當個寶,一再對譚呐說,這是原小說裏沒有,專門添加的一段,要譚呐堅決保密。莫大才子竟然天真到要教上海人死可以像活一樣羅曼蒂克。


    助手從後排走過來,輕輕地問譚呐:“對不起,台上都停下來等你指示呢?”譚呐驚醒過來,停下筆,“好,好,演下去,不要停,一直演到底。”他站起來,揮揮手。但是旁邊人告訴他,已經全部演完了,現在要確定一下最後落幕的時間。


    譚呐站起來前,他把硬殼筆記本翻了過來。於堇從欄杆後的墊子上爬了起來,把她被風扇吹亂的頭發用手絹紮起來,納悶地看著他。他注意到於堇的疑惑:這個名導演今天是怎麽一回事?有點心不在焉。


    音樂結束,大幕緩降,於堇用甜美的笑容謝幕,一切簡直無可挑剔。譚呐從心底裏讚歎:“都說什麽人演什麽戲,這個於堇倒是什麽戲演什麽人!”排練結束,所有在場的人都興高彩烈,這才記起早過了晚飯時間,肚子餓了。譚呐走到化妝室前走廊裏,邀請於堇夜宵。台上演員們在收拾道具,台下有人在做清潔,樂隊已經走掉了。


    於堇換好衣服,坐在鏡子前擦掉口紅兩頰的胭脂。她對門口的譚呐說:“恐怕……”她不想去做應酬,又不好一口推脫。


    “不會太累人,反正你到現在還沒有吃晚飯。”譚呐不管於堇是什麽意思,他就是想大方地請她一次。他話說急了,咳嗽。這兩天他辛苦得嗓子都喊痛了,有時,隻能靠打動作手勢來發命令。


    於堇笑了,“你畢竟不是演員出身,我就一直嗓子省著用,不到獻演時分,哪能亮出全套貨色?”譚呐一大早就到劇場來,忙得胡子都未來得及刮,這個一向儒雅之人,今天反倒顯出點魯莽。發現她這麽在打量,他反而弄得臉紅紅的。


    女記者走過來,要問於堇幾個問題。譚呐客氣地攔住,“對不起,今天太晚了,改日行嗎?”女記者反而不好意思了。譚呐朝於堇遞一個眼色,兩人往出口走。


    莫之因正在與男主角說話,明顯聽見他們這邊的話,趕忙走過來,很高興地說:“還是我請於堇小姐吧!早就該我給於小姐接風,於小姐一直沒給這麵子,今天就跑不了啦!”他是社交高手,馬上像熟透了的朋友一樣說話。從莫之因說話的派頭,於堇馬上知道他是誰了,以禮貌的微笑作答。


    “你的德性怎麽永遠不變,一見美人,就忘了有幾張鈔票。”譚呐譏笑他,同時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今天排練順利,他心情高興。


    “海上第一名花,整個上海灘都傾倒,別說請於堇小姐吃飯,為她舍命都心甘情願。”“之因兄,你是九條黑貓的命,現在也已經用完了!”譚呐回他一句。


    兩人互不相讓,開著玩笑損著對方。他們三人到了門口。於堇打著圓場說:“一起去,今晚我請你們夜點,到國際飯店省我多走路。最好也叫上陳可欣,謝謝他寫出這麽動人的曲子。”譚呐說這好辦,他去打電話給陳可欣,讓莫之因和於堇等他幾分鍾。他馬上往回走,回到劇場的辦公室。


    打完電話,他覺得若有所失,這才發現他的導演筆記掉在劇場裏了。助手進來,手裏拿了七零八碎的東西,感慨不已:“今天座位上遺失的東西真多,看來這個劇真感人,連你也激動得把東西掉了。”譚呐說,“我激動?導這種戲我會激動?”“你把導演筆記掉在座位上了。”助手把筆記本放在桌上。


    譚呐一拍腦袋,“我正在想筆記本上哪裏去了。”助手彎下腰拿起桌邊的失物箱,小心地把手絹、圍巾、首飾、雜誌和書之類的東西扔進去。譚呐打開硬殼筆記本,看見他最後寫下的幾句話,就是在台上主角自殺時:“悲劇就得死。既然在樓上,兩人就得跳樓。但是要在敵方刀槍威脅之下,為理想而犧牲,這樣愛情就完美了。”他的鋼筆就是在這兒卡住了,這兩個人真是同一個理想嗎?他們為什麽奮鬥?他把筆記本放進了抽屜,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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