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於堇和莫之因來到街上,那兒停了一輛亮晃晃的別克車。於堇沒話找話說:“喲,莫大才子,這麽漂亮的汽車。”“已是三年前的舊車了,保養得好。若嫌不夠好,我們今晚就專門去叫一輛像樣的車吧?”“豈敢,豈敢。”“‘生怕情多累美人’,這是鬱達夫的句子吧。”不等於堇回答,莫之因滔滔不絕地對她說了下去,賣弄才學似的:“達夫這個人真是才子本色,‘佯狂難免假成真’,真是千古名句啊,可惜流落南洋寫抗戰八股。他應當留在上海,他寫男女狂情,才是筆下生花。”雨點打在臉上,來得好快,兩人同時望著夜空,烏雲裹著烏雲,狠狠地壓下來。於堇低下頭來,莫之因便為她打開車門,自己繞過車子,從另一側打開門坐進駕駛位子。


    於堇接著剛才的話題說:“莫之因你占地利,讓鬱達夫占人和,將來還不知天時如何呢?”莫之因搖搖頭說,“名不虛傳,於堇小姐不僅演藝超群,口才也厲害。”看著譚呐出來,於堇在裏麵背過身去,替他打開後車門。“找到陳可欣嗎?譚兄。”她問。


    “他說他直接上國際飯店。”“那好,我們走。”莫之因邊說邊轉動車鑰匙。


    他們一行三人坐電梯到十五層俱樂部包間,於堇要了幾樣菜點了酒。她把繡花羊毛披巾取下來,搭在椅背上。朝洗手間方向走時,發現另一個包間裏一桌人中有白雲裳,看見於堇走過,白雲裳對著同桌說著什麽,站起身來。


    於堇對著鏡子在洗手,白雲裳站在她身後。白雲裳說:“我在這兒等了多時,希望能遇見你。”“若我今天不上這兒來呢?”“你會上這兒來的,你不是說過讓我來找你嗎?你不會忘記的,對不對?”於堇回過身來,不經意地打量白雲裳,這女人周身上下都特殊裝飾過,眉毛畫得很妖豔,口紅也塗得極濃,頭發做過,戴了耳環手環發夾,渾身珠光寶氣。一句話,有意到任何人群中鶴立雞群。


    於堇手指在大理石的台麵上,像彈鋼琴那樣動了動,那意思是,有話請講。


    “姐姐,那邊是愛藝劇團的人吧?你知道我這種業餘文藝愛好者,對文化名人敬若神明,你能給我介紹一下嗎?”於堇覺得這個要求很自然,很起碼。那裏麵的人,例如那個譚呐,有名的左翼文化人;那個莫之因一副浪漫大才子相,自比鬱達夫第二,樣子都像幹不了什麽太特殊的事。如果白雲裳的目的僅在於此,想在這個圈子裏找出她的活動聯係,那麽她不必過慮。


    白雲裳有點覺察,於堇正在猶豫,走近於堇,拉著她的左手臂,半撒嬌地說:“姐姐,你不會不高興吧?”“能為妹妹做事,我哪會不高興?你看,那一幫子男人正準備夜宵呢。你就過來,我給你介紹。”於堇大大方方地說,“不過這些藝術家,你知道,說話沒輕沒重,修養不佳。”“沒關係,文人無行嘛。”“你心裏明白就行。”於堇笑了。“龍潭虎穴是你自己要跳的。”她心裏納悶這個女人怎麽絕口不問探視倪則仁的情況,太沉得住氣。果然,她們往過道走時,白雲裳聲音放低了:“去看他了嗎,怎麽樣?”“他受了刑。”“天哪!”白雲裳叫了起來,一把抓住於堇。“傷了嗎?重不重?你去見他的那天,我就想來,可是染了風寒,現在燒退了,才急著來見你。”於堇心裏想,演技水平60分,嘴上卻帶著憐惜的口吻道:“真不堪入目!隻是,隻是比傳說中進那種地方受刑情況似乎好一點。”她長話短說,不想看白雲裳演戲。


    “你為什麽不勸他聽76號的,好漢不吃眼前虧,打殘了怎麽辦?”“白小姐,我隻是他名義上的‘妻子’,說了有什麽用?”於堇冷笑:“他聽你的,你一定勸過,他如果不聽,怎麽會聽我的?”“他聽你的,尤其是這種事。”白雲裳說,“這個時候你才是他的主心骨。”於堇說:“政治的事,我一概不懂,完全摸不清東南西北,我是個演戲女人,頭腦就一根筋:倪則仁與我,連名義上的夫妻關係也要結束了。”她不想對白雲裳說,她探望時一字也沒有對他提離婚手續的事,她不忍心對一個已經絕望的人說這種事。“我能說什麽?他是你的人,他朝哪邊走,也是你的人。”“那我怎麽辦?”白雲裳著急地說,“我沒法再跟他說上話。”“那就沒辦法了。”於堇聳聳肩。“我的話他不聽,你的話他聽不到,我們就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如果這個白小姐一心一意鑽到文化人當中來混,事情就容易對付,來龍去脈一清二楚。她心裏可以輕鬆一點:“玩過今夜,月亮落在哪個枝頭就隨其自然。”於堇和白雲裳站在走廊上說話。譚呐焦急地從包間出來,抬眼一見她們,臉色放鬆,說他見於堇久不回來,已經出來看過第三遍了。於堇用微笑向譚呐表示歉意,她跟著譚呐走,知道白雲裳在後麵跟著。譚呐當然看到了豔妝的白雲裳,但他在演藝圈見慣了漂亮女人,裝作沒有看到這個人。他說男士們都在擔心於堇。“我不會有事的。”於堇慎怪地說,與他並肩走。


    譚呐站在過道焦急的神情,讓於堇心裏一動,他真的替她擔心。這種超過一個導演的擔心,怎麽說也好像太早了一點吧。不過,她覺得很溫暖。


    莫之因和一位長相周正、三十歲不到的男士在座,一見於堇和一位漂亮女士走進來,忙站起來。譚呐安心地坐下,看著於堇把身後的白雲裳介紹給他們:“這位是白小姐,律師,兼話劇演員,兼鬆花江畔百裏挑一的美人。”她沒有事先問白雲裳如何介紹,演藝圈半開玩笑百無禁忌。


    白雲裳隻是謙虛地說:“在燕京大學法律係時,玩玩票演戲。”她坐下來,仰慕地對莫之因說,“其實我不是第一回見到莫先生。”莫之因一副不認識她的樣子,卻興趣濃厚地問:“白小姐此話怎講?”“莫先生,你那次上北平,到燕大演講,不就看到我們演《雷雨》?是我演的繁漪!”莫之因眼睛發亮了,像突然醒悟:“對,對,我就覺得眼熟,那還是――”“1936年嘛?”白雲裳說,“才幾年時間!”莫之因點點頭,“不錯不錯,那次在北平還拜見了知堂翁周作人先生!”於堇看得一清二楚,莫之因的演戲幹脆不及格,這兩人演雙簧!莫之因表演之拙劣令人捧腹。


    譚呐站起來,給於堇介紹:“來來,這位就是你點名要見的著名作曲家陳可欣教授。”“你的音樂太美了,每次心裏想起你的曲子,”於堇伸出手來,直爽地對他說,忽然掏出手絹,“哀婉得讓我流淚!”抹眼角的淚水。想起剛才在洗手間自己與白雲裳的談話,讓於堇有點傷心。這白雲裳一直沒問倪則仁關在哪裏,連裝都不用裝,明知道倪則仁被用刑了,連難過的感覺都沒有。她流了淚,直覺得人生無常,男女情愛更無常。


    房間裏的三個男人都慌了,有的給她讓坐,有的說,“太讓人嫉妒陳先生了,於堇怎麽一見你就激動得掏手絹。”白雲裳在一邊看得清楚,這個於堇的表演,哪怕推到過界,都是一百分。


    於堇收好手絹,不好意思地朝大家婉然一笑。


    酒菜上來:八寶葫蘆鴨百葉鹹蛋黃卷,法國紅葡萄酒,香氣撲鼻。滿桌人笑盈盈地舉杯,“為今天幹杯!”“為《狐步上海》成功幹杯!”白雲裳還像個圈外人,有點害羞,有點敬畏,這倒是正常的外行人樣子。於堇的眼光注意到莫之因居然不敢正視白雲裳。這個人一向習慣厚顏無恥地直視女人,尤其是尚未認識的陌生女人,等對方驚慌失措不敢接眼神。剛才對她就是如此大膽賊眼。若是她猜得不錯的話,白雲裳該是莫之因的上司。


    那麽,莫之因該是76號的,二等奴才,白雲裳直接服務日本人,一等奴才。於堇高興地想,弄清了就好唱戲。


    最後吃得差不多了,讓侍者撤掉盤子,甜點棗泥酥餅上來。五個人喝著苦艾酒,又要了咖啡。鍍金邊的咖啡杯,讓白雲裳很喜歡,摸在手裏裏端祥。於堇說她不能再喝酒,莫之因一把搶過來,“讓我效勞!”他一口幹了。他招待者進來,“請來紹興花雕,要喝,就喝個盡興!”於堇看著他說,“還是等演出成功之後吧,那時才萬事無礙!”陳可欣也說,時間晚了,該散了。一看這局麵,白雲裳自然也附合。


    莫之因不快地嚷道,“散什麽呀,還早。”他擺弄著酒杯,突然長歎一口氣,聲音帶著哭腔說:“我膩煩透了這一切,我討厭戰爭!”於堇覺得他酒喝多了,不過,正因為醉了,說的話才讓他顯得比平日直率,看來奴才也有委曲。譚呐過去拉他,他不讓。“怎麽不讓喝,我還是個人,來,可欣兄我們倆幹一杯!我也喜歡你的音樂得很!”於堇朝譚呐遞眼神,譚呐去打開包間的門,侍者拿著帳單進來。於堇接過來簽。白雲裳幫著陳可欣把不肯離開的莫之因扶走,莫之因吵著不走,兩人一起把他弄進電梯。


    “我的包忘了!”白雲裳在電梯快關上那一刻叫了起來,“酒喝糊塗了。”她離開電梯,朝包間走去。電梯把莫之因和攙扶著他的陳可欣帶下去了。


    白雲裳進來,向於堇笑笑,取下掛在架子上的小皮包離開了。譚呐從洗手間出來,這時才到電梯口,於堇叫住了他。他轉過身來,很吃驚。


    於堇說:“就耽誤你一分鍾。”房間裏就他們倆。太靜了,她不知該對他說什麽,似乎這時候也不應該說什麽。她突然拍拍腦袋,笑著說:“譚大導演啊,對不起,我這人記性越來越差。我想說,你要好好休息。”譚呐笑了,“你也一樣。”他的笑容沒有了,隻是憂傷地看看於堇,轉身朝門口走去,一邊說:“明天早一些到劇場來,堵在門口的記者多,別誤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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