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堇站在原處,聽見電梯關門的一聲響。一桌殘宴樣子很荒誕,雖然隻有咖啡杯子和酒杯,桌布上的油漬,那抽滅的雪茄,掉在地上的餐巾,怎麽看都特別無聊。那些津津有味的藝壇無聊是非,其中有一些事,是應當知道的。她想,若是她不在場,大部分話就會落到她的身上。但是她再疲倦也不能像別人那樣輕鬆,吃飯時好幾次幾乎走神。


    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繡花羊毛披巾,於堇有些後悔,她完全沒有準備白雲裳直闖進來,看來她丟失了一個機會。那麽,怎麽再找借口見這個女人?


    看都未看電梯,她便經過,往前繼續走,推開通向樓梯間的門。


    她寧願步行上樓。在香港天天練爬山,她走得平穩,連歇口氣的功夫都不必,提著旗袍,踩著高跟鞋上樓梯。一口氣爬到十八層,她才換了口氣。


    走進走廊,拐進到十九層的樓梯時,於堇發現黑黑的樓梯口有一個影子,嚇了一跳,閃身就背靠牆觀察動靜。


    “別怕,是我。”一個女人的聲音。


    “天哪,是雲裳,你在這裏做什麽?”於堇有點惱怒地說。


    謝天謝地,這個白雲裳自己找上門來了!不過於堇明白,這次肯定是夏皮羅命令他手下的人,不要擋住這個女人,讓她搭電梯上樓,十九層隻有兩套房,很容易找到於堇。於堇伸手按亮牆上的開關,燈光亮起,白雲裳還是那麽千嬌百媚,口紅是新添上的,她的手指夾著一根紙煙。懂了,剛才她那不勝酒力的樣子不過是做給人看的。


    “我有點擔心你,今天晚上,我看得出來,你的心思還在倪則仁身上,你怕他出意外。我也一樣。他對我一樣重要。”於堇一時不知道這個白雲裳會走出什麽樣的棋步。如果不是知道形勢已經緊急,她情願緩一下,好好思考,再走下一步。在這種複雜局麵下,一步錯不得。不過的確沒有時間了,她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於堇轉過身,朝樓梯上走,這地毯清潔過,噴了香氣,這扶手更是光滑照人。於堇飛快地上樓梯。


    白雲裳跟了上來,這麽一點梯子,她竟然會上氣不接下氣,這點讓於堇有了自信。


    “你是愛他的,對不?”於堇還是不回答。


    白雲裳說:“你得實話告訴我,就像我實話告訴你一樣:我的確是愛上他,才迫不得已與你做上了情敵。”於堇決定不跟她打這種肉麻的太極拳,今天必須直截了當把雙方目標亮出來。因此她說了最不客氣的話:“早就明天下午,晚就後天,他就會橫屍虹口靶子場。如果你想收屍,你可以去。我已經盡了一個太太的責任。這個名份也太累人了。”平日有人叫她倪太太,她會生氣地立即糾正――請叫於小姐。今晚她說“太太”這詞,是有意的跟這個姓白的女人過不去,當然也跟自己過不去。她甚至連“前任太太”這個名分都不願承擔。


    於堇朝自己房間走,掏出鑰匙,絲毫不驚奇地發現白雲裳還在身後。她推開門,按亮過道的燈,沒有回頭,“難道你還有話跟我說?”白雲裳一聲不吭地在她前麵走進房間,直接穿過寬寬的過道,朝客廳的沙發上一坐,把高跟鞋一踢,抱著雙腿靠在沙發一角,挺舒服的樣子。她也不打量房間,隻是溫柔地看著於堇。


    於堇走到裏間,打開桌上台燈,去衛生間洗手,心裏一驚,這次白雲裳似乎要露出本相:她的演技自信得可以得滿分了,這必定是她的本行角色,與餐桌上那個假裝羞澀的業餘演員完全不同。於堇回到客廳,即使已經有思想準備,白雲裳的話,依然讓於堇大吃一驚。


    “明天你去接倪則仁出獄。”“什麽?”於堇大驚的樣子,轉向白雲裳,看這個女人今晚真相要露到什麽地步。


    白雲裳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你怎麽知道他會出獄?”“明天你接他出來,不就整個上海全知道了嗎?”這樣的回答真是太厲害了一點。看到把於堇弄得驚奇又憤怒,白雲裳瞧上去很高興。她這才慢吞吞地提出一個明白的解釋:“姐姐,我坦白告訴你吧,我是重慶軍統的內部調查人員,主要責任就是監視倪則仁。倪則仁不知道我的身份,以為我是個落魄的東北流浪學生而已。倪則仁實際上是給杜月笙老板管帳的,杜老板從香港回重慶,倪則仁覺得失勢了,而且也明白租界好日子不長了,他自己產生了投靠偽政府的想法。但是先要讓人家逮捕他,再要‘被迫’。一句話,自己遮羞而已。”於堇身子靠在扶手椅上,白雲裳這些話讓她很不安:“原來是他自己要做漢奸!那還有什麽辦法?道義拉不住,錢財也拉不住,隻好成全了他,讓他自己走自己選擇的路!”“那我們中國的國家利益呢?”白雲裳尖銳地問。


    “這個人,沒了錢,沒了權,還有什麽用?對國家利益有何損?”白雲裳從小皮包裏拿出一盒香煙,遞了一根給於堇,於堇推說不會,其實她這時心裏很想抽一支煙,鎮定一下。但是她不想與這個姓白的做一樣的事。她給了一個好理由:“我們職業演戲的,嗓子要緊。”白雲裳點火抽了一口,她把雙腿相交,一個很妖豔的姿勢,臉微微抬起,“姐姐,”她叫姐姐的口氣時,仿佛與倪則仁沒有關係,不再是小妾認正妻的惡心,而真是認於堇為姐姐。“姐姐,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是軍統人員的人,你一點也不吃驚。”於堇一邊走向廚房,一邊說:“這還用吃驚嗎?倪則仁在孤島做了四年軍統,身邊睡的人能不是軍統?”她取了一個瓷煙灰缸,遞到白雲裳的麵前。


    “這麽說,你從來不相信我?”“我相信你!”於堇坐下,誠摯地說。“我隻是想,你早晚會對我承認這一點。等你對我說了這實話,我們倆就更親密了。”“你真是個爽快人。”白雲裳由衷地說,點了點煙灰在瓷缸裏。


    “軍統不軍統,跟我沒有關係。”於堇說,“我不知道倪則仁跟你說過沒有,我離開他,或他離開我,就是因為他要我參加軍統,我不願意卷入政治。”白雲裳有點吃驚,想不到於堇也對她掏一套心裏話。倪則仁從來沒有告訴她,當年他們夫妻反目的真正原因。他一向隻說於堇是個假清高的“文化人”,實際上隻是個讀了點英文,連《三字經》都沒念全的戲子。


    於堇一口擋開政治,白雲裳原來的戲本子沒法演下去,她隻得往後退一步:“那你至少還是愛國的?”“現在我更不敢卷入政治,現在的上海比八一三之後還險惡。”“那麽好,”白雲裳一幹二脆地說:“你不用做什麽。”這談話可以結束了。於堇注意到茶幾上的紅鳳尾花蔫蔫的,她拿起一瓣花,於堇用手遮著打了一個嗬欠。


    這個逐客令應該下得很明顯,但是白雲裳不走,不僅不走,話說出來還生猛:“請你配合。其他什麽都不要擔心!”“我不懂這話。”於堇站了起來:“怎麽配合?你想說什麽,請直接說吧。”“明天,到時候,你閃開就是!”白雲裳也站了起來。


    於堇依然不想一步猜中白雲裳想幹什麽:“到了什麽時候?”“你這麽聰明,何必要我來解釋。”對這場戲,白雲裳有點不耐煩起來:“你既然救不了他,也不想救他,你就想辦法救你自己。你是我姐姐,我是真心喜歡你。所以,請聽我的。”於堇想了一下,走近她,感動得眼裏含著淚,叫了一聲“雲裳妹妹。”右手放在白雲裳的右肩上。白雲裳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


    突然於堇臉無血色,仿佛一下子反應過來:“你們要殺他!”她猛得扔掉白雲裳的手。


    於堇這樣臉色巨變,心驚肉跳的,仿佛從誤會中突然醒悟,使白雲裳十分尷尬。


    白雲裳隻好站起來,斂容說:“國難當頭,風雲日緊,我們不能容忍倪則仁這樣的人公然投敵。鋤奸是我們神聖的愛國使命,每個軍統人員責無旁貸,我傷心欲絕,也隻能大義滅親。”於堇沒有想到她愛國劇台詞念得有幾分真摯,看得出來,白雲裳對倪則仁並不是完全沒有感情。白雲裳挽著於堇的手,坐在沙發上,搖搖頭,聲音幾乎哽咽了:“真是的,這是個什麽世道,做人都由不得自己!”於堇也平靜多了,不解地問:“那麽又要我去接他幹什麽?”“你不接,日本人不會放他,他們還想做得好看。”“我是問,你們軍統要我去接他幹什麽?”於堇尖銳地說,把身子側過去,“要我把他引入謀殺現場?我做不了這事,我跟他還是有夫妻名分的!”於堇很悲傷地想到倪則仁的下場,雖然在當年離開他時就有所預料,可是預謀殺人就定在明天,這太殘忍。她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白雲裳一直在觀察於堇,這關鍵時刻,可以看出於堇心軟善良,難怪倪則仁說起於堇,嗤之以鼻,說這女人上台演戲好像挺聰明,其實毫無決斷力,一切由他作主。恰恰是於堇無法掩蓋的內心柔弱,讓白雲裳喜歡於堇,她身子依靠著於堇,抱住她的雙肩,細細軟軟地說:“姐姐呀,你是超級明星,頂尖新聞人物,重慶軍統指令,務必請你幫助,把這事情弄大,要讓全上海全中國都知道,這是個對投敵人員的警告。他們擔心局勢一變,上海的軍統人員失去租界的保衛,支持不住。”她扳過於堇,看著於堇的眼睛,“說到底,你並不愛他,我一樣不愛他;你恨他,我更恨他。雖然我們與他都是有過感情的,不能否認這一點。但是,家國社稷將亡,我們炎黃子孫會全部成為亡國奴。”於堇低頭不語,聽得很專心,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很為難的樣子。


    “隻要一離開上海,到過內地,看到百姓受日本鬼子的那般苦;到敵占區,看到日軍的凶殘,你就不會下不了這決心。”白雲裳能說那麽多愛國大話,倒也真是了不起。於堇皺著眉頭說:“我們藝人,也不是冷血動物。不過我剛才說了,倪則仁畢竟做過我的丈夫,你要我參與謀殺他,我不能做。你們另換任何其他場合暗殺他,我不會警告他。他該受什麽懲辦都由你看著辦。”白雲裳站起來,很失望地看著過道那麵鏡子。


    “我絕對不告訴他,不行了嗎?”於堇說。


    白雲裳走到鏡子前,將一綹披掛在前麵的頭發,掖在腦後。轉過頭來,對於堇說:“你這份善心,倒也是人之良知。不過――不過,如果我開出代價來呢?”於堇心裏一緊,妙,妙極了!她一直在等著這一步。休伯特說的計劃,難到極點,時間上又緊得不可能,她一直在這個問題上苦思冥想。她站起來,走到窗前。難道真的來了機會,能讓她及時完成?!但她依然還得裝傻下去:“錢當然好,亂世中黃金當然更好,可是,妹妹,生死關頭,錢有什麽用?”白雲裳笑了,笑得很勉強:“我知道姐姐要的不是錢。”她踱著步子,到於堇身邊,看著於堇把靠得最近的一扇窗打開,白雲裳靠近她,把手伸進綿綿細雨之中。伸回手來,濕濕的一手雨珠,似乎也在考慮這步緊要的棋如何走才萬全。一時,隻聽到窗外的雨沙沙地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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