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響後三分鍾不到,日本駐在上海的憲兵隊突然闖進租界區,七分鍾後就嚴密封鎖住國際飯店附近的幾條街,對外國人和中國人進行搜查。


    一個連的日本憲兵把守住國際飯店所有的出口,推開飯店警衛,闖進客房。夏皮羅正在打電話呼叫租界巡捕房來人,卻被兩個日本憲兵用槍逼住。叫夏皮羅聽從命令,讓手下人打開每個工作間。樓外又加添了一個連的日本憲兵,把守住各個出口。


    大隊租界工部局的巡捕趕來了,雙方在門口開始推推搡搡。工部局與日本駐滬當局在電話中緊急地交涉,已經進入飯店的日軍借這個機會搶時間加快搜索。但是這個飯店很大,整整二十分鍾,沒有找出什麽東西。


    最後雙方都同意結論:“有惡徒白晝行凶,死者不是日本人。案子由租界巡捕房調查,盡快破案,維持治安。”大家一起撤走。


    也好,於堇一邊哭一邊抱住倪則仁的屍體想,大家各取所需。這是第一個“煙幕”,她想起休伯特交代時說的話,這煙幕也太血淋淋了吧。飯店大堂裏有樂隊在演奏一支久違的曲子,很抒情。於堇聽得真真切切,那是她和倪則仁戀愛時最喜歡的一支曲子,這個白雲裳還能布置音樂?不可能,一定是湊巧。


    不過現在她明白了,倪則仁死在國際飯店門前,是日本梅機關的白雲裳,在指揮重慶軍統的白雲裳,借於堇之名來演一出血腥的懲奸鬧劇。白雲裳一定要讓倪則仁到國際飯店來“避難”,是犧牲一個弄不清自己角色的小漢奸,給早已磨拳擦掌的日軍一個搜查國際飯店的理由。


    對今天出現這個局麵,夏皮羅早就有提防。日軍有備而來,他有備而待。他知道白雲裳的注意力一刻沒有離開國際飯店,一定要在這兒弄出一個名堂。


    消息遲了一步的記者在虹口撲了空,在最後一刻也趕到了暗殺現場。他們對著已死的倪則仁的屍體和抱著丈夫悲痛不已的於堇拍照。一時鎂光燈閃閃,人擠來擠去搶角度,於堇這次也不在乎被照成什麽樣了。


    這場國際飯店前的人肉宴席,看來成了每個方麵的大餐,而倪則仁是否同意“下水”,倒成了次要的事。重慶軍統可能真要他死,除了鋤奸懲辦,杜老板最不能容忍他貪汙經費;汪偽76號更要他死,多年討價還價,讓他們積怒在胸。他不同意投降汪偽政府反而好,反正哪方麵動手,都能把租界弄成恐怖世界。


    而每一方都需要於堇這個大演員在場,可以做成驚人消息,她已經能想象今晚的報紙被人搶奪一空的情景。白雲裳把軍統和76號,連警察、記者都布置周周密密,這個女人太狠心。


    不過,這也是她於堇同意的,她也“利用”了倪則仁,怪不得任何人。


    行,被拉上台,就演下去。她的視線之中,全是驚慌的臉,惟有她的心不慌,可是她的聲音是慌的,她的手是慌的,她的眼睛浸在淚水之中。拍照的記者被手拿筆記本的記者擠走了,各種問題向於堇扔來。


    “倪則仁是不是漢奸?”有人問。


    “漢奸出獄會到租界裏來嗎?”於堇回答。


    “他是軍統?”她說,“軍統會被日本人放出來嗎?”“他是什麽人?”她盡量止住自己流淚,“他是無辜的!”“那麽於堇女士打算怎麽辦?”“救夫不成,我就要為他伸冤。你們不是說我孟薑女千裏救夫,孟薑女如何救夫的?”記者被她的反問弄得語塞。


    於堇提出進一步要求:“我現在是個寡婦,靠你們各位記者為我伸冤!”這是給記者們麵子,大家都在急急忙忙地寫,雖然誰也沒弄清伸的是什麽冤。


    這時救護車的呼嘯聲響起來,醫護人員把記者擠開。把倪則仁和出租車夫的屍體抬走,看見於堇身上有血,醫生請她上車去醫院檢查,她說沒事。護士小姐一定要她到醫院脫下絲絨旗袍檢查一下。沒辦法,於堇隻能上了救護車,車馬上就開走了。


    幾個小時後,於堇坐著出租車回到國際飯店。她下車後,感到精疲力竭。


    大廳裏還是奏著同一支曲子,她心裏既焦急又煩。這曲子讓她想嘔吐。她醒悟過來,這不就是《狐步上海》裏的音樂嗎?一路上的店鋪小餐館的無線電裏在播放,她在出租車裏,不由得移轉視線,看過去,路邊人物依舊,可是,添加了這支曲子,似乎有很多不同。戲尚未開演,真如譚呐所言,家喻戶曉了。


    進了電梯,電梯在升高,她的血壓好像也同時在上升。開電梯的侍者知道今天殺人的事,一聲不響地默立一旁。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從滬西家裏拿來的那個箱子裏取出一個藥瓶,取出兩粒藥丸,合著牛奶吞下。房間裏的電話鈴直響。她把血汙的黑絲絨旗袍一脫,來不及去洗幹淨臉和手,就拿起電話,是譚呐。


    有點奇怪,夏皮羅怎麽會讓譚呐的這個電話通過總機進來。想來是有不同尋常的事。她捏緊話筒,聽見譚呐在電話那頭焦急地說:“於堇,今天12月1日,是首演日,晚上六點鍾開始演出,現在已經五點三刻!”於堇說:“你想必看到晚報了?”譚呐的口氣馬上變了,聲音也低了三分,“我對倪則仁的死表示哀痛,但現在我隻是想知道你的情況。”“倪則仁死在我眼前。你想必也知道,他雖然不再是我丈夫,但我也不是鐵打的人。醫院又借故扣住我,巡捕房又把我從醫院弄走扣住,我剛從巡捕房被問完話出來,從中午到現在,那邊給了一頓豬都不吃的飯充饑!”巡捕房審問了於堇半天,自然一無所獲,她什麽都說不出來,她隻是一個不懂政治的戲子。


    “那麽演出怎麽辦?”於堇對譚呐說:“我今天無法演出。”譚呐在電話那頭沒有吱聲。


    “這不是我拆台。”於堇說。


    譚呐的聲音放得很低,無線電開著,還是怕人聽見。“去香港的飛機早在你來之前就取消了,你知道的。去香港的班船,要禮拜一才有。”“你是要我禮拜一前演兩場?”於堇肯定地說,“一場也不能演,我剛死了丈夫!當著我的麵被打死的,太殘忍了!”“我明白,我完全明白。”譚呐急了,他一急,嗓門很大:“這樣一來,今天你的演出才會成為曆史事件!新寡獻藝,藝術至上,這是何種氣派!當整個戰爭結束,人們隻記得你的這次演出!不會記得倪則仁不清不楚的事。”這個譚呐想出如此荒謬的說詞,於堇幾乎笑出聲來:“什麽曆史?”她揶揄地說:“我一個女人家,還能跟曆史沾邊。”她擱下電話前說:“付給我的酬金,我一到香港就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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