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上海那個晚上,她和休伯特在一起。養父對她說了好些話,像她幼年時,她握著他的手。她仔細地聽,仔細地想。好多年都沒有想生父了,可能因為要離開上海了,所以生父的形象重新出現在心裏,但是記不起他的臉,隻覺得他很儒雅,不愛說話。


    父親帶她去過外灘的匯豐銀行,門前有兩個銅獅子。這印象很深。以此於堇可以推斷,父親是做生意的,或做的事與生意相關。那個家有樓上樓下,廚房朝向一個大花園。她喜歡悄悄從花園的後門溜出。有一次父親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提了好多行李。母親很快樂,很久也不見她那樣笑,她隻顧得上與他說話,對於堇視而不見。於堇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她出了後門。過一小街,就到了一條河邊,上麵有好多橋。跨過了河到橋另一頭,她迷路了。


    母親叫她的名字找她,她故意躲了起來。


    父親從另一個方向來了,看見她,把她扛在肩上。


    過了橋,父親才把她從肩上放下地。那個老家會不會真的靠近蘇州河?


    於堇在上海地圖上找,她從來沒有問過休伯特她的家可能的方位,是怕休伯特擔心她會做莽撞事。


    其實,她並非想回記憶裏幾乎沒有存在過的家。她曾經跪在學校的禱告室裏,對上帝說:你竟然眷顧我這樣不配的人!在我不認識你時,你已經為我死了;在我未抵達你時,你已經愛我了。上帝點著頭,她的心一下子活過來,好像得到了第二次生命,她決定不去找那個家了。


    她最怕慘死的人的樣子。父親死時那副樣子,常常浮現在她的腦子裏。有幾年,她身體不好,冬天愛生病,夜裏都夢見一個血人來找她。後來,她的心全在休伯特身上,她的夢轉換了,總是白杜鵑花。有一次她看見父親在杜鵑花中走出來,父親穿著長衫,母親穿著漂亮的旗袍,往外灘方向走,她跟在後麵。他們倆上了一艘木船,她要上去,他們搖了搖頭。船離岸了,像江水上的一片薄雲,淡開了。


    她記住他們臉上的笑容,她自己也有了笑容。


    休伯特在三年多前那個離別之夜,提到於堇臉上的笑容。他說,希望她能把自己磨煉成一個意誌力堅強的人,不管發生任何事,臉上都有那種明亮的笑容。


    就是在香港,她一下截斷對任何人的依戀,投入艱苦的間諜訓練的日子裏,沒有任何人可以訴苦,似乎她生下來就是應該吃這份苦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真正獨立了。


    國際飯店十四層摩天舞廳招待會果真舉行了,但日本人要求推遲一天,他們要陸續請假看戲:參加招待會的軍官都先看戲,再來仰視明星,以免對藝術家不恭。


    這樣時間正好,本來就說好十二月五日晚停演一場,讓整個班子休息一下歇口氣,準備周末演出。所以,譚呐一開始就宣布大家放鬆享受。


    五日這天晚上八點半,以愛藝劇團團長兼導演譚呐的名義召開的這個舞會,顯得喜氣洋洋。來賓果然中外雜陳,中國人,日本人,西方人共處一堂,有風言傳聞,說這是上海漢奸粉刷太平的活動。譚呐在戲劇界的好名聲也沒用,說他被壞人利用,因此上海各界抵製這舞會的人很多。


    申曲女王筱月桂說身體不適,正在延醫治療。譚呐的麵子不行,於堇的麵子也不行。說來最早譚呐還是在筱月桂的生日聚會上認識於堇的。秋天的陽台上,譚呐在抽煙,看見一個年輕女子走來,大方地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紹說:“我是於堇。”後來,筱月桂想起介紹他們認識,看見兩人已談得火熱。


    這筱月桂本是打心眼裏喜歡於堇,這時卻幹脆不接於堇的電話,甚至傳出話來:從未認於堇這個幹女兒。


    這倒符合於堇原來的設想,不希望在舞會上看到有人與日本人吵架。反正上海有的是漂亮人物,客人大都帶了舞伴,有的是大都會、百樂門、維納斯等舞場的名角,舞會中俊男美女如雲。


    周佛海來了一會兒,對著麥克風講了幾句喜慶的話,就說公務在身,事急得罪,先走一步。李士群也來了一下,不聲不響地進來,又不知不覺地走了。倒是汪精衛的筆杆胡蘭成早早就到了,帶來了一個電影女演員關露,此女子出了一本薄薄的長篇《新舊時代》,近幾個月很得報紙和讀者稱道。


    胡蘭成祝賀莫之因的劇寫得文采斐然,倆人談得很開心。


    這地方號稱摩天舞廳,右邊靠窗位置是鋪著白桌布的餐桌,放著魚子醬、烤鱈魚及各色點心,香檳紅白葡萄酒和日本清酒。打著領結端著香檳和小點心的侍者,遞到譚呐麵前,他還未轉過神來,不過手本能地往酒杯一握,他真覺得口渴了,這香檳滑溜在舌頭,滿意地流淌下他的喉管。


    譚呐的眼睛卻在找尋於堇,人太多,他看不到她。好像她不在舞池三三兩兩端著酒杯的人群中間。終於在放著沙發那端,他看到了於堇,正在和人握手,她美麗超過以往任何一天,化妝也和以往不同,第一次看見她梳這種發式:微微翻卷的大波浪掖在腦後,像挽了一個橢圓的大髻,這裝飾襯出了她的瓜子臉形和修長白皙的脖子。


    但是慢著,於堇旁邊站著一個女人也是同樣的發式,仔細一看,是白雲裳。譚呐大吃一驚:兩人穿了完全一樣的衣服,粉紅鑲鉻黃滾邊旗袍,肩膀高開口,露出修長的胳膊。一對姐妹花!天哪,這兩個女人究竟搞的什麽名堂。生怕打扮不一樣,互相搶了對方的風頭?惟一的區別是白雲裳插了一枚鑽石釵,於堇手腕上戴了一個古香古色的手鐲。


    白雲裳熱情地給於堇介紹虹口那邊過來的幾個日本軍官,梅機關的柴山兼四郎,藍機關的古閑二夫,玉機關來的小田原健次,登部隊政治工作局的佑藤尚司。


    於堇一邊與每個人客氣地點頭,一邊向白雲裳說:“這些日本名字嘰哩咕嚕,一個也記不住。”白雲裳拉了一下於堇的手指,笑著說:“姐姐,當心,他們很有幾個中國通,能懂中文。”“在中國還有不懂中文的?”於堇好奇地問。


    白雲裳繼續介紹,“喏,這個海軍武官府來的,古穀三郎,他們海軍不必懂中文。”於堇眼睛馬上閃明了:獵物近在眼前。但是她低眉垂眼,在古穀三郎麵前顯得特別――有點特別的羞澀。


    正好這時候樂隊開始奏曲,於堇向古穀三郎甜甜地一笑,古穀三郎反倒有點不知所措,還是於堇紅著臉把纖柔的手遞給他,古穀三郎一下自然了,接著她的手,進入了舞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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