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堇被古穀三郎摟著腰,在霓虹奇彩眩目之中,她覺得他的手沁出了汗,他的眼光也帶點濕意,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簾。


    就是在這時候,於堇聽見胡蘭成在莫之因那批人中發表議論。她抬起頭來,像是鼓足勇氣才敢看一眼古穀三郎。


    “戰難和亦不易!”胡蘭成在侃侃而談。“我這句名言至今站得住腳。和平之所以能救國,就是因為根本沒有世界大戰,隻有兩場分開的戰爭:一場歐戰,一場中日戰,兩不相連。沒有英美加入,中國單獨不可能打敗日本,因此,隻有和平救中國。”胡蘭成個子不高,是今晚滿堂西服和軍服的男人中惟一穿長衫的,氣質超凡脫俗,斯文是在內心裏浸透出來的。於堇覺得這是個很特別的人,比當初讀他的文章時印象好一些。


    有人提醒胡蘭成半個月前,羅斯福拒絕日本的“和平條件”,最近空氣日益緊張,從香港到上海的英美船全停了。


    “老一套討價還價!”胡蘭成一句話擋住了對方的滔滔不絕。“德國在北非托布魯克坦克大戰中擊敗英國,直逼埃及蘇伊士;莫斯科市內已經聽到德國大炮聲,德軍另一翼直指高加索,中東大油田馬上要落入德國手中。如果前一陣子日本為了石油禁運,非動手不可,現在就可以鬆一口氣了。簡單一句話:日本不會與英美為敵。中國隻能單獨麵對日本,過去四年如此,今後四年八年十二年依然如此。”“胡先生此言大有道理。”另一個人插嘴說:“近日上海黃金每兩由二千二百元跌到一千四百元,證明上海市麵也看好和平,認為日本與英美不會衝突。”莫之因也支持此種意見,他說他昨天看到《日本時報》社論,標題就是“日本將重新作出努力,求得美國諒解。”旁邊的一個瘦高個,不以為然地說:“照胡君這麽說,隻有和平運動,才能救中國。”胡蘭成靦腆地一笑,“老弟,我們都愛中國,對嗎?英美不加入,就隻有中國人自己救中國。國土已經丟失,用哪一種辦法弄回來,都是救國。”白雲裳拉著關露走過來,說,“胡大少,你們這些紳士也真太不像話,美女如雲時,你鹹扯白談什麽政治!”胡蘭成忙著陪禮,“昏頭了,糊塗。不過你知道,我不擅跳舞,喜歡欣賞。”莫之因向關露一躬身,握著她的手步入舞池。


    白雲裳笑起來,對胡蘭成說,“有莫大才子帶路,你還愁遇不到中意的女人?”


    這摩天舞廳的“彈簧地板”在上海非常有名:嵌木地板下用汽車的避震鋼板作支托,跳起舞來人會產生微微的彈跳感覺,而且國際飯店的投資方四行蓄儲會,把銀行行徽設計成一個銅錢幣,中方外圓形。外沿一層層波流散開。粗看細看都十分精雅,沒有銅錢擺闊的傖俗。


    於堇與古穀三郎隨音樂翩躚而舞,一邊把那堆人談的內容,尤其那個溫文爾雅的胡蘭成說的話,在心裏過了一遍。這些汪偽南京政府裏人物的自辯邏輯,她早就明白。但第一次親耳聽到這麽一明二白的算計,心情還是頗為不平靜。


    她不禁想起那個香港美國軍官的透露:原來如此,敵對雙方可以打同樣的算盤。


    夏皮羅今天告訴她,h先生要他們一分鍾也不能延誤,從得到的情報分析,日本動手,恐怕不會超過這月中旬。夏皮羅已得到確認,所有尚在上海港的客船駛往香港不再返回。


    於堇的眼角掃到譚呐,他沒有跳舞,跟各式人等禮貌地搭訕,但神情很憂鬱。


    曲子終了,古穀三郎告罪去喝口水。於堇走到譚呐身邊,正好換了音樂。這音樂來得真是時候,燈光打在一個穿長裙的女人臉上,她扭著身子唱起《狐步上海》裏爵士味兒十足的曲子。


    你千萬別放過我的愛情,春天過秋天去冬日飄零,哪怕你費心機到處找尋,隻留得回憶中衣香鬢影。


    他們沒有跳舞,隻是安靜地站著,兩人的身體離開了一點距離。譚呐低下頭來看於堇,於堇正看著他,可是明顯地她正在想什麽事情,心思在別處。


    今天早上七點有人敲門。譚呐趕快穿上衣服,到一樓打開門看,是浙江富春江邊鄉下老家的一個傭人。原來是他的母親叫他今年不用回家。


    母親一定生他的氣了。以前每年她都托人來催他回家,說是父親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要他回家,給他娶妻子,或他帶個妻子回家。這樣父母就安心了。他家是鄉下富裕人家,有兩個女兒,但隻有他一個兒子,不能無後。


    譚呐明白做兒子要行孝,行孝首先要有妻,有妻就要有他看得上的女人。這麽一環扣一環,他就多年沒有回去。


    現在母親叫他不要回去,說是路途不寧,他心頭一熱,有些感動。不過還是有一些納悶,偏偏這種時候,專門派人來上海。


    “你在想什麽?”突然他聽到於堇的聲音關切地問。


    “哦,”譚呐回過神來,“對不起,我在想我的母親。”有一分鍾的時間,兩人誰也不說話。曲子很激情,帶著點憂傷,燈光閃爍在舞池裏那雙雙對對的人臉上。


    “這樂隊不錯。”於堇決定打破這氣氛。譚呐抬起頭來,跟著她眼光朝樂隊那邊看。的確這個樂隊稱上得上海一流的水平。他們的演奏有曼哈頓俱樂部風格,尤其是鋼琴師和薩克斯風號手,對音樂的醉態化成狂熱姿勢。


    譚呐對於堇說,專門為這舞會請來上海租界交響樂團。德國領事抗議說這個樂隊猶太人太多;日本人抗議說這裏全是俄國人。譚呐幹脆請他們推薦樂隊。可是,的確沒有挑選的餘地,就這個樂隊最專業。


    於堇說,“譚呐,你辛苦了。我得謝謝你。”兩人正說著話,古穀三郎和白雲裳到跟前。白雲裳湊近古穀三郎耳朵說了一句什麽,兩人停下來,白雲裳把手搭在譚呐的肩上。“大導演,能不能跟我跳一曲?”譚呐一笑,握住她的手。古穀三郎高興地摟住於堇,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台上那女人在唱第二段了:


    我不讓你放過我的愛情,花再好經得起幾度雨淋。


    回過頭想一想我的癡心,怕懊悔還不如抓住如今。


    懷中的白雲裳顯得很親昵。有那麽一瞬間,譚呐覺得自己是在和於堇麵對麵,他去看於堇。於堇仰臉正看著古穀三郎,滿臉是喜氣,譚呐心裏很不是滋味。這個白雲裳真會搗亂,偏偏這個時候來,搶去了他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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