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穀三郎不說話,他過於激動,於堇“噢喲”一聲,古穀三郎踩到她的右腳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向舞池邊的沙發。古穀跟在後麵,連聲說日本話。於堇聽不懂,但知道他的意思在道對不起,這個一身白軍裝的海軍軍官,對女人倒是很客氣,快步上來用手扶著她。


    舞廳裏三麵都是玻璃窗,垂掛著藍絲絨的荷葉邊的半截窗簾。夜空深遠,幾乎在這一瞬間瞧得見星月。不下雨的上海,第一次在夜晚露出迷人的美妙來。靠玻璃窗本來就全是一個個單人沙發。這個晚上因為人多,沙發隻擺了二十來張。


    於堇腳痛得難受,就坐到單沙發上。古穀三郎趕緊去幫她端香檳,這麽漂亮的女人,他一輩子隻在銀幕上看到過,聽白雲裳說這個女人就是銀幕上的大明星。昨夜他專門去蘭心大戲院親眼目睹了演出,驚為天人。在生活中他從沒有親近過這樣的麗人。於堇的每一個皺眉每一個眼神,都把他看迷了。


    於堇接過香檳,對他感激地一笑,她喝了一口,朝古穀三郎舉舉杯。古穀三郎準備蹲下來,於堇幫他拿過酒杯,讓他坐在沙發上的扶手上。似乎一時高興,也似乎一時糊塗,她把兩個酒杯都擱在他的大腿上,又把兩杯酒都拿了起來,自己笑了起來,一杯還給古穀三郎。


    “幹杯!”於堇說。


    古穀三郎重複於堇的話,他倆對飲時,古穀三郎的眼睛盯在於堇的臉上,幾乎移不開了。


    樂隊吹起狂熱的爵士樂,男男女女開始跳著狐步舞,這舞不比華爾茲容易,跳舞的男人,怎麽看都像莫之因的劇裏那種遭受挫折卻又欲望高漲的男人。有人坐在舞池邊上,把一盒火柴一根一根折斷,臉上仍然有禮貌地微笑著。


    胡蘭成和關露告辭了,莫之因送他們到電梯。回到舞廳來,看到有個舞女,明顯喝多了香檳,正好讓樂隊演奏現在百樂門的流行舞《花好月圓》。她抓著一個日本男人,一邊唱一邊教他對跳。


    一向喜歡充闊佬,每天西裝換七套。


    花式各樣好,扭扭細蜂腰。


    又抓住另一個日本男人跳,邊跳邊唱。過一會兒,嫌這個日本男人太笨不會跳,一個人自跳自唱兩個角色,表演了一大段:


    請君跳個快狐步――腳步跟不上鼓聲報,請君跳個探而戈――暈得生薑一口泡,請君跳個查查舞――丟眉拋眼跌一跤。


    莫之因不便走過去,阻止這個喝得昏天黑地的女人出洋相。那些日本人大概跟這個女人一樣醉,跟在邊上學她的動作,都在哈哈大笑。


    與白雲裳跳這曲舞時,譚呐留下一個與兩天前相反的印象。他看出:在他們這職業演藝圈中,白雲裳很可憐,她隻是一個找機會上台的戲子,即使是有才能的戲子,永遠是戲子,而不是藝術家,哪怕一時盛名也沒有用。她和於堇今晚都穿了出自同一個裁縫手中的旗袍,同色,但其實有點不一樣,白雲裳開叉更高,於堇的開叉恰好在接近大腿。之間的差別也許隻有一寸。一寸就可見完全不同的心思。


    譚呐是見慣絕色女子的,但是這張嫵媚笑著的臉,無法讓人不動心。若是換了個場所,譚呐想,自己或許也會不討厭白雲裳?譚呐搖了搖頭,誰也代替不了於堇。他隻是為了於堇容忍這個人而已。


    “我生下來,就是為了演戲,成為一名演員。”白雲裳的話,說得坦白,明顯是給他暗示。


    看來這個女人不滿足於一次玩票,還想真的進入影劇界!他一分神,險些踩錯了步,隻是一個不被人覺察的慢一拍,他馬上跟上了。音樂自然地轉成又一支曲子,是應當誰都能跳的慢三步,就是跳舞水平一般的譚呐,不怎麽專心,也能應付自如。


    白雲裳對譚呐說,她是多麽想讓他多一些了解她。她是一個回到不了家鄉去的人。她始終愛一個人,卻留在家鄉,她經常感覺那個人和她坐在陽台上。她說:“他會像我一樣愛上上海。”她的語調和故事一樣傷感,活脫一個清純玉女。


    這個白小姐,好像進入一個角色。而譚呐覺得音樂太傷感,他在上海沒有家,完全是客居,他不喜歡這個城市,他留在這裏,完全是因為上海是中國惟一的影劇之城。這兒的市民懂戲,喜歡“西化”的話劇電影。他不是一個對女演員特別挑剔動輒責備的虐待狂,雖然圈內有人這麽看他。但他真不是。


    “別用那樣的眼光看我。”白雲裳說。


    譚呐想,業餘相出來了。這女人著急著呢?


    譚呐聽見樂曲接近尾聲,心裏鬆了一口氣。做一個好觀眾,對他來說,還是要花點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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