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他們不關上房門?光滑照人的地板映出我哆嗦的身影,移向他們向我招手的地方——床。


    我拚命跑,跑在廣場上,混在陌生人中間,我開始哭泣。


    “我養女兒就是為了我喜歡,我養兒子就是為你媽高興。”他捧著我的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她在陽台上搗碎紅辣椒,或許是由於辣椒的刺激,她的臉色紅潤,但那聲音的細柔卻是她自己的。紅辣椒已搗成粉末,她不進客廳,那僅僅因彎著腰而需要抬頭的一雙眼睛,含而不露地朝玻璃窗裏掃了一下,其實什麽也看不見,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就是那雙盯在我身上的眼睛,仿佛又在看著我,折射出西南邊陲那座我想忘掉卻永遠忘不掉的城市夜空幽藍的光。


    她是我母親。


    他的身體離我隻有一尺之遙。他似乎是在猶豫,並驚異我眼裏突然閃出的那股渴望之火,怎麽會即刻熄滅?我臉上沁出了汗珠。


    他退後了一步。


    我企望他就這樣退,一直退出我的視線。


    他是我父親。


    究竟誰是我最早的老師,教會了不是我當時那個年齡應懂得的一切知識和遊戲,並讓我一直在恐懼中成長?究竟誰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我和古恒zuo愛時,古恒無休無止地談論這些問題,由於傷口的創痛,我緘默不語。古恒伴隨著折磨心理的追問,不僅給他自己狂熱的想象增添燃料,而且導致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些問題,認同了提這些問題的人對我的yu望。


    怎麽會想不起來?古恒先試探,然後真正憤怒地責問,認為我故意不說。古恒那張混雜邪惡與天真的臉,此刻瞧起來真的心裏難受,像有人抄襲了他更隱蔽地抄來的詩句。


    我是真的記不起來,一切朦朦朧朧,一切不該發生而發生的事,一切該發生而沒發生的事。他是我父親,而她是我母親。應該是,如果不是,那又是誰呢?我披上衣服,坐在離農田不遠的房子裏,我真的願意這麽喪失記憶,永久喪失。


    鷹頭笑嘻嘻地說,你該不是在這兒等我的吧?


    哦,真是巧事!我答道。我知道單獨麵對這種幫主人物是危險的。


    鷹頭下身穿了條緊繃著屁股的牛仔褲,上身白燈籠衣,腳登長及膝蓋的淺棕色皮靴。“我們真該攜手並進,你瞧,血水都濺到咱們楚楚衣冠上了。”他第一次用如此文雅的言詞,與以往不一樣。


    我笑了。當我揭下帽子時,他建議我和他何不進這空無一人的路邊酒吧間裏喝一杯!我點了點頭。十來個鷹,他的隨從,即刻變成侍者。為我們放上音樂,端來進口的德國黑啤酒。


    “我討厭這音樂。”我喝了一口冰凍的黑啤,放下杯子,開始了我與鷹頭的談判。


    狂躁的近乎語錄歌的曲子換成柔美的歌劇,像是我曾經喜歡的譚盾的名曲《一向落索》。鷹頭說:“這不錯了吧?”


    “是的,我們都進入了舞台。”我在這鮮花枯槁但桌布潔淨的酒吧裏,在小提琴和大提琴、雙簧管不停催促下,沒有斷然阻止鷹頭靠近我。交流是必要的,許多事都在交流中得到解決和進行。我的聲音鏗鏘有力,婉謝著溫暖巢穴外的敲門聲。


    他鬆開手,緊閉著嘴唇定定地看著我,人看來極聰明。智商第一——這個我從前惟一衡量男人的條件,而現在呢,我一想到他那滿腹壞水和不倫不類的半上流語言,便忍不住笑。


    “笑什麽?”


    “不為什麽。”我不置可否,繼續笑。


    “新鮮,很新鮮,是嗎?”他已經喝了五杯了,臉上仍未有半點醉意,“我在想……哦,我想看到你高xdx潮時的麵部表情。”


    從酒吧落地有色玻璃窗看出去,橋的曲線順著河麵旋繞開去,而夜幕卻融化在河麵上。


    是啊,我必須走,母親不暗示我走,我也會離開?


    蟲帝蟲東在東,莫之敢指。


    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那個停電隻能點蠟燭的夜晚,母親又提起在我出生前後給我取名字的事,說她和我父親翻遍字典,終不滿意,最後兩人精疲力竭躺在床上,父親翻過身,麵朝窗子,看著下午雨後陽光移走烏雲的天空,忽然想起這一段。他連忙起身去書房翻書。


    蟲帝蟲東,虹也。日與雨交,倏然成質,似有血氣之類,乃陰陽之氣。


    不當交而交者,蓋天地之淫氣也。在東者莫虹也,虹隨日所映。故朝西而莫東也。


    此刺淫奔之詩,言蟲帝蟲東在東,而人不敢指。


    以比淫奔之惡,人不可道。況女子有行,又當遠其父親兄弟。


    豈可不顧此而冒行乎。


    父親看著看著,臉白如一堵牆。


    母親躺在床上,捂著凸起的肚子沒言語。


    幾天之後,我出生了,待我經護士之手洗裹好後,第一次抱給從產房移到病房休息的母親看時,母親說,就叫她蟲帝蟲東。


    燭光,企圖翻越我的恐懼,不斷地掙紮、跳動。


    每次這個早已成老話的故事重提在母親的嘴裏時,我都猝不及防打了個冷顫,有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我似乎依稀瞥見了以後我們各自的生活和預定的結局。


    船悄無聲息地從橋下穿過。夜,更換著色澤,由黑轉青藍,再由青藍變成墨黑。灰蒙蒙的雲塊,隱隱沉沉飛動。而船燈、橋燈、路燈連同兩岸的房屋,留給上海這個城市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在一陣風傳遞過來的煙霧之中越加飄渺,不真實。


    我走得有點疲勞,於是我停了下來,靠在一家賣早點的店鋪門框上。門緊緊關著,透過玻璃,店鋪裏間微弱的光線打在我的臉上,我的手觸及玻璃上寫著的鍋貼、米粉、油條、豆漿之類的字樣,雙腿開始輕輕打顫,或許,我生來就應該落腳在這個地圖上最東端的上海,哪怕我在其他城市長大。而且,我生來就應該到這個城市鬧一場革命。麵對這個已經打烊的城市,我多麽像拒絕離開畜欄的一頭可愛的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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