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道:“好。”


    另一旁的江離忍不住與戚朝夕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惑。


    而秦征大急,忙要出聲製止,卻被阮凝的一個眼神給壓住了,隻聽她繼續道:“可我一介凡夫俗子,瞧不見那黑氣怨靈,若是道長隨口誆騙,我也分辨不出,該如何是好?”


    “貧道畢生驅鬼除害,隻為天下安寧,為何要誆騙於你?”


    “不如這樣,”阮凝側過身,指向府門前的瓷片碎渣,“道長若能赤足經此走入門中,我便信了道長為民驅鬼除害的決心和誠意,即便今日要惹怒我家老爺,我也一定陪你去驗明陳長風的狀況,如何?”


    那破碎瓷片幾乎鋪滿了府前的一截路,尖銳棱角泛著森森冷光,赤足踏上,簡直就是遭受酷刑。


    道士的臉色終於變了:“秦夫人非要如此折辱貧道嗎?”


    阮凝麵露不解:“道長何出此言?”


    “用如此手段來逼迫貧道,難道不是折辱嗎!”道士目光轉向身後眾人,“貧道來此一心隻為捉鬼安民,你們竟要如此對待我嗎?”


    “道長修行精深,自有術法護體,既然能鎮壓凶殘惡鬼,這點小小碎片又怎能傷及分毫?”阮凝搶在其他人之前開了口,“您誤會了,我此舉也是為一睹道長本領,好讓老爺相信道長並非那些江湖騙子,在場諸位必定也是想見識一番的。”


    道士一時語塞,旁邊的男人先喊了起來:“走過去就走過去,怕你不成!道長,快給這娘們開開眼!”


    他這一嗓子,將旁人的情緒也給挑動了起來,何況離入府捉拿惡鬼隻有一步之遙,眾人又紛紛叫嚷起來,要道士快快帶領他們一齊踏進府中。


    眾人催的越急,道士的臉色就越難看,終至忍無可忍,怒斥了一聲:“胡鬧!”轉過身不管不顧地快步走了。


    留下眾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看來道長為民除害的決心也不過如此。”阮凝目送他背影消失後,看向了其他人,“諸位還不散去,是打算在我府門前等他回轉心意嗎?”


    少了主心骨,眾人也覺得留著尷尬,彼此看了又看,稀稀拉拉地逐漸散了。


    鬧劇收場,阮凝指示跟在身後的一個婢女將抱著的墊子鋪在了瓷片上,全然不理秦征對她說什麽,踩過厚實的軟墊進府走了。


    秦征忙要追上,突然又想起什麽,折回幾步,一把拉住了那個抱著女童的婦人。在婦人驚慌的眼神裏,他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兩塞了過去:“快帶孩子去醫館吧,別再耽擱了。”


    說罷也顧不上婦人如何反應,大步去追阮凝了。


    反倒是旁觀的戚朝夕搖頭歎道:“塞錢也沒用了,他的名聲在為陳長風拿起遊龍槍的那一刻就已經敗了,這點小恩小惠是拉攏不回人心的。你看俠之大者,真是一點私情都不被容許。”


    在他懷裏的江離掙了一下,他這才想起鬆開手。


    江離站回了他身旁,看婢女清掃門前的殘局,忽然問:“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戚朝夕想了想,道:“以易卜之煉製人蠱的手段,陳長風是絕對活不下來的。那道士雖然別有用心,提的法子卻不錯,如果不一把火燒幹淨了,之後必然會出異變。”


    江離眼神複雜地瞧向他,猶豫再三,還是問出了口:“……你很了解般若教?”


    戚朝夕輕微一頓,隨即伸手攬著江離的肩頭往回走,語氣從容地迅速掩蓋了過去:“不是我了解,是你太不了解了,這些事行走江湖的都有耳聞。”


    江離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戚朝夕瞧不清他的神情,落在他肩頭的手不由得收緊了些。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秦征一路追著阮凝回到了房中,他吩咐婢女全都退下,再看阮凝,坐在桌旁喝茶潤嗓,仍是一副對他愛答不理的冷淡模樣。


    秦征背著手在屋裏轉了幾圈,清了清嗓子,才試探地開了口:“夫人,方才在門外你說……你相信長風還活著?”


    此言一出,阮凝終於看了他一眼,詫異道:“說給外人聽的,他們都不信,你倒是真信了?”


    秦征反應不能,竟顯得有些呆愣:“什麽意思……你,你說的那些並不是真心話?”


    “不然呢?”阮凝放下茶杯,直視著他,“我早就告誡過你,陳長風不能留下,否則必生麻煩,你偏要跟我吵,一個字都不肯聽進去,如今可信了嗎?”


    “今日這事既然已解決了,那……”


    阮凝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今日之事僅僅是個開端,往後隻會越來越麻煩。這次是擋住了外麵的人,下次又會怎樣,該如何應付?你還不明白嗎,隻要你一日不將陳長風處理掉,我們就一日不得安寧!”


    “難道你的安寧要比長風的性命還重嗎?”秦征眉頭擰起。


    “陳長風已經死了!”阮凝提高了聲音,“究竟要我說多少次,不管你信或不信,他都永遠不可能醒過來了!難道你要為一個死人毀了一切嗎?”


    秦征一瞬間青筋暴起,卻沒有像往常那般發怒,他咬著牙久久地沉默著,眼底的光徹底黯淡下去。他別開了頭,不願再瞧她:“看來是我誤會了,居然以為你有所改變了。”


    阮凝不置一詞。


    “可你原本分明不是這樣的,阮凝。”秦征失望至極,低聲道,“自私、冷血、無理取鬧、反複無常,你現在就像個刻毒的怨婦。”


    阮凝渾身一顫,捏緊了茶杯的指節發白,壓著嗓音道:“你再說一遍。”


    秦征走近一步,直視著她的眼睛:“你現在就像是個刻毒的怨婦,你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


    阮凝一把將茶杯砸在了他身上,溫熱的茶水潑透了衣襟,她不甘示弱地瞪著秦征:“即便我真是怨婦,那也是你的錯!是你,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


    “我究竟哪裏對不起你?!”秦征無法理解。


    “你當然對不起我!”阮凝聲音越冷,肩頭就越顫抖,“成婚十年,我就被整整折磨了十年!你當初為什麽要娶我,我變成這副模樣全都是你的錯!”


    “可我從未強迫過你什麽,當初也是你親口答應嫁給我的,誰也沒有逼你!”秦征道,“你說你受了折磨,難道這十年來我快活過嗎?”


    阮凝眼瞳驟縮,像是被刺痛了:“好啊,你既不快活,那何必要忍,休了我便是!”


    秦征怒不可遏地一掌狠狠拍在了桌麵上,‘砰’一聲悶響,震得茶壺瓷盤跟著一跳,打翻了的杯盞灑出縱橫細流,水珠順著桌沿滴落在地。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怒火卻被澆熄了,剩下一縷餘煙似的歎息:“……我在我二弟、你哥哥阮瀟靈前發過誓,要一輩子照顧好你,我不會休你。”


    聞言,阮凝卻突然紅了眼眶,淚水隨著情緒一齊失了控:“你不準提我哥哥!若是我哥哥還活著,我才不會成了這樣!”她胡亂抓起杯盞茶壺,不管不顧地往秦征身上砸,秦征連忙退開躲避,隻聽她哽咽難止,語氣卻仍又冷又厲,“你不準提他!你出去,不準呆在這裏,我不想看見你!”


    秦征複雜地瞧著她滿臉的淚痕,終是扔下一句“不可理喻”,轉身走了。


    在被他摔上的門後,阮凝撲在桌上,哭得不能自已。


    才跨出門不過幾步路,秦征就不得不停下了腳步,尷尬不已地對上了麵前的人。


    葉星河不知為何沒在陳長風身旁照顧,反倒出現在了這處,更不知來了多久,又把屋內的爭吵聽進了多少,她雙手局促地交握著,麵上的尷尬不安並不比秦征少。


    秦征回頭瞅了眼緊閉的房門,從裏麵隱約傳出的抽泣聲攪得他心煩意亂。他深吸了口氣,盡量讓神情自然起來,朝院門外做了個手勢:“弟妹,我們出去談。”


    葉星河點了點頭,跟著秦征走出院落,站在了一株遮天蔽日的梧桐下,她主動開口道:“大哥,我是來同你道別的。”


    秦征一愣,心底頓時慌了,解釋道:“我夫人性子一向如此,隻是在同我鬧別扭,跟長風無關,她那些話也是……也是隨口說的,你不必當真!”


    葉星河搖了搖頭:“我剛找過來,什麽都沒聽到。”


    “那你是聽人說了府外之事?都已解決了!往後的事你更不必擔心,即便是拚了我這條性命,也一定會保你和長風安然無恙的!”


    “跟今日之事也無關。”葉星河道,“我早給家中寄去了信,請叔伯來虔城接長風回去。”


    “為何非要回去?留在我這兒,我們還能一同給長風想辦法。”秦征忙道,“弟妹,你有所不知,我已找到了法子,隻是還需時間去爭取!”


    葉星河仍是搖頭:“明日叔伯就該到了,因此我才來道別的。”


    秦征張了張口,終是再說不出什麽來了。


    葉星河微笑著看他:“大哥,我知道你多日來的艱難不易,不要自責,我替長風謝謝你。”


    “……”


    葉星河說是還需回去陪著陳長風,便不多在此逗留了。秦征獨自站在樹下,看著她的背影消失,聽到風吹過頭頂繁茂的枝葉,沙沙作響。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樹下,良久後才挪動腳步,穿過長長回廊,一頭紮進了昏暗酒窖裏。


    秦征隨手撈起一壇子酒,拍開泥封,仰頭灌下,酒液一股湧出,流入喉頭,嚐著卻比他心中苦悶還澀。他喝盡了一壇又一壇,湧流的酒液漫過下頜胸膛,濕透了衣衫,他腳下一滑,靠住牆跌坐在了地上。


    視野裏的昏暗越來越濃重,秦征閉上了眼,卻看到了一樹灼灼綻放的桃花。


    他走上前去,才發現陳長風半蹲在桃花樹下,將埋在樹根旁的酒壇壓實了,然後拍了拍手上沙土,仰起臉朝他笑了笑:“成了。我特意挑了一壇最烈的酒,等十年後挖出來了,咱們三個肯定都要醉倒!”


    秦征禁不住也笑,附和道:“那是當然。”


    這時聽身後有人叫他,他轉過身去,阮瀟就提了佩劍站在不遠處,衝他道:“大哥,既然分別在即,可得讓我見識見識你的遊龍十二式。”


    秦征爽快答應,一手抓過插在身旁土堆上的遊龍槍,身形倏忽而動,槍招遞了出去,靈動迅敏,真如一條墨色長龍遊走,與長劍纏鬥。激蕩起的風抖落了枝上桃花,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幕紅雨。


    阮瀟的視線一瞬被花瓣遮擋,行動稍有滯緩,緊接著墨龍破開花瓣直擊麵前,他扭身便躲,卻仍慢了一步,被槍尖劃破了臂膀,濺出了一點血光。


    秦征心頭一驚,忙撤了槍,上來察看他的傷勢,連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怪我沒收住招。”


    阮瀟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小傷,頂多落道疤痕。是我技不如人,怎麽怪得了大哥呢?”說著攬住了秦征肩頭,“遊龍十二式果真名不虛傳,過癮了。走,咱們接著喝酒去。”


    他被阮瀟帶著往前走,卻拐過一條窄路,眼前出現了一家院舍。院落中的少女甚是眼熟,秦征努力回想,怎麽也記不起是誰。


    那少女正全神貫注地踢著一枚顏色鮮亮的毽子,一下接著一下,渾然不覺他們走近。她動作輕盈靈動,花樣也多,足尖一使巧勁兒,毽子高高地翻過了肩頭墜下,又被她用足跟穩穩接住。


    “漂亮!”秦征心情隨之鬆快,禁不住脫口稱讚。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少女一跳,毽子歪了個方向,直朝他飛了過來。秦征抬手輕鬆接下,對上了少女驚疑不定的目光。


    “阿凝,這兩位是我的結義兄弟。”阮瀟笑吟吟地出聲。


    少女轉頭瞧見了阮瀟,頓時笑開,張開手臂就迎了上去:“哥哥,你終於下山看我們了。”


    阮瀟熟練地抱著少女的腰轉了一圈,將她放下:“長高了,也重了不少嘛。”他轉過少女的肩膀,讓她麵對著秦征:“這位是我結義大哥秦征,你也要叫一聲大哥的。”


    少女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垂下頭,不自在極了,含含糊糊地喊了一聲“大哥”。秦征將毽子遞還給她,她接過後就跑回了閨房裏,將門也給關上了。


    阮瀟進屋拿了酒出來,招呼秦征和陳長風在院裏石桌旁坐下。秦征接過酒杯,鬼使神差地往那房間的方向望去,恰巧撞見少女倚在窗口往這邊看,他下意識笑了一下,少女神情一動,啪地一下關合了窗。


    秦征一頭霧水,隻好去問阮瀟:“我哪裏招惹到了你妹妹嗎?”


    “那誰知道呢。”阮瀟搖頭笑道,“女兒家的心思,難猜。”


    秦征往那窗戶又投去一眼,薄薄的窗紙後,似乎依然有一個淡淡的影子。


    般若教。


    ‘嗒’的一聲輕響,尹懷殊轉身瞧去,黑鷹靜靜立在窗台上。他走近解下了鷹足上的竹筒,抽出字條展開,依然是蕭靈玉的字跡:


    “諸事俱備,隻欠東風。”


    尹懷殊盯著短短的一句話讀了又讀,然後點起蠟燭,將紙條燒成了一把焦灰。


    他快步出了門,到了後山,停在了蠱室前,定下心神,才叩門道:“右護法,尹懷殊有要事稟報。”


    “進來。”


    尹懷殊推門而入,在易卜之近前跪下,張口便道:“恭喜右護法人蠱煉成!”


    易卜之正盯著瓷盅內兩隻撕咬著的蠱蟲,聞言疑惑地睨了他一眼:“人蠱煉成?我怎麽不知道。”


    “是先前被劫走的人蠱,名叫陳長風,他如今正在虔城,屍身不腐,蠱蟲未死,算來七七四十九天時限將至,正是右護法人蠱煉成之時!”


    易卜之挑眉道:“消息可靠?”


    “千真萬確。”尹懷殊道,“我已派人探明,人蠱的異狀已引得全城恐慌,甚至在劫走人蠱的秦征府外鬧出了動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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