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蘭澤幾乎喘不上氣,禁不住咳嗽了起來,咳得兩眼泛出了淚:“季師兄,你們先走吧。假如直到我死了才說動了前輩,那你就帶前輩回山莊去給父親治病。”他說著忍不住哽咽,擦了擦流下的淚,“到時候等父親的病好了,你再告訴父親,就說他沒白養我這個兒子。”


    季休明一時無言。


    在一旁默默觀望的江離的眼神不由得軟化了,他抬步走過去,身形也不禁一晃,好在被戚朝夕及時扶住。戚朝夕投來了個擔憂的神情,江離搖了搖頭,借力穩住了腳步,慢慢走到了江蘭澤的身旁,並肩與他跪下了。


    江離雙手抬於身前,下定了決心,於是朝那院牆處鄭重一拜,深吸了口氣後提聲道:“歸雲山莊江鹿鳴之長孫,江景明之子江雲若,與弟弟江蘭澤一同前來求醫,懇請鍾前輩相見!”


    江蘭澤震驚地轉頭盯著他。


    江離眼也不眨地望著那院牆處,他話音剛落,林中竟響起了一道蒼老的嗓音:“你說……你是江景明的兒子?”


    “是,家父生前多次提起前輩,雖有書信,仍遺憾此生無法再見。”


    那蒼老的聲音低低笑了起來,大地顫動,瘴氣隨之散去,擋在他們麵前的林木消失了,青磚白牆的院落就在前方不遠處。


    江離站起了身,江蘭澤還呆愣地跪在原地。


    比他更震驚的人在後麵,季休明簡直不敢相信聽到了什麽,這時江離轉過了臉,他渾身顫栗,仿佛一道閃電劃過,驚醒了早被遺忘在記憶深處的麵容,與眼前人漸漸重合。


    “雲若……”季休明像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嚨,幾乎發不出聲音,神智在一瞬間崩潰,他不管不顧地轉身狂逃。


    受體內毒瘴影響,他踩在小徑上的身影跌跌撞撞,仿佛是被無形的惡鬼追著撕咬,戚朝夕皺眉望著他身影消失,又回過頭,看到江離的臉上沒一絲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年齡問題。


    戚朝夕28歲,江離外表年齡18,實際年齡23。


    至於為什麽他這個感覺不像23的,因為江離寶貝是山穀裏長大的孩子,沒見過世麵呀~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虛穀老人就負手站在院中,須發皆白,看上去倒還和藹,一見他們跨進了大門,便把江離從頭到腳地打量了個遍:“江雲若,按說你今年二十有三了?”


    “是。”


    虛穀老人點點頭,對他這副少年模樣毫不意外。


    而戚朝夕聞言,終於不得不驚詫地看向了江離,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虛穀老人先對他發了問:“這是哪位?”


    “是我師父。”江離道。


    戚朝夕也向他抱拳行禮:“晚輩姓戚,戚朝夕。”


    虛穀老人點了頭,轉過身帶他們三人往屋中走。


    毒瘴的影響漸漸消去了,江蘭澤快步跟上了江離,著急道:“那個,你……我們就這麽進來了,不管季師兄了嗎?”


    “不管。”


    江蘭澤憂心忡忡地望了一眼門外,依舊不見季休明的影子,再想到江離在外麵的話,滿腹的疑問壓不住,倒豆子似的吐了出來:“你到底叫江離還是江雲若……為什麽我從沒聽過這個名字?你說你是江景明的兒子,是我的堂兄弟,可是伯父他明明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啊,根本沒成親,哪裏來的兒子?還有,季師兄從前認識你嗎,他究竟是怎麽了?”


    江離看了他一眼,問:“你知道《長生訣》嗎?”


    “這個我知道,不是傳言裏的神功嗎,江湖人以為歸雲有,其實早就不知所蹤了。”


    “是誰跟你這麽說的?”走進屋中的虛穀老人突然轉過身,瞧著他。


    江蘭澤道:“是我父親說的。”


    “你父親?”虛穀老人難以置信地感歎,“江行舟究竟是怎麽想的,你都這麽大年紀了,他還什麽都不告訴你。”


    江蘭澤呆呆地問:“父親他應該告訴我什麽?”


    “歸雲山莊的事,還是讓你們江家人自己說吧。”虛穀老人示意他和江離坐下,目光落在了戚朝夕的身上,“我和這位去外麵聊聊。”


    “他不用避開。”江離道,“讓他留在這兒吧。”


    聽到這話,戚朝夕沒忍住眼底笑意,十分自然地挨著江離坐下了。虛穀老人意味深長的視線在他們兩人身上來回打量,似乎明白了什麽,既不吭聲,也不出去了,跟著在屋中落座。


    一時間安靜,三雙眼睛都看向了江離。


    江離思索著如何開口,於是解開了包紮在手臂上的繃帶,露出的皮膚光潔完好,傷口已經消失不見了,不留一點疤痕。


    戚朝夕不由得一愣,江離便解釋道:“這是《長生訣》起的作用,無論什麽傷,都能很快恢複。”


    “所以這就是你受了傷也不處理的原因?”戚朝夕問。


    江離心虛地垂下眼,“嗯”了一聲。


    江蘭澤驚歎出聲:“這意思是你修煉了《長生訣》?天哪,這心法真有這麽神啊!”


    “神嗎?”江離看向他,話語裏不自覺地帶了絲諷刺,“修煉《長生訣》,就像把惡鬼飼養在體內,它會帶給你豐沛的功力,同時也會吸取你體內的血氣,武功越深厚,損耗的血氣就越多,當你最強的時候,也就是你最虛弱的時候。”


    江蘭澤說不出話來了。


    “人體內的血氣畢竟有限,起初的損耗,會讓成長變得緩慢,隨著武功精進,《長生訣》所需的血氣超出了人所能承受的限度,就會反噬。”江離頓了一下,才低聲繼續,“比如外貌倒退生長,頭發變白,漸漸的它會控製人的心智,因為自身缺乏,便會從他人身上將血氣彌補回來。”


    “這……這聽上去不就是門邪功嗎?!”江蘭澤道。


    江離點了點頭,接著鼓足了勇氣,才將目光轉到了戚朝夕身上,道:“你先前提起的吃人的白發怪物,正是我修煉了《長生訣》的江家族人。易卜之擄走了他們,在他們身上種下了蠱,《長生訣》抵消了蠱毒,卻也被催化了反噬。”


    “……”戚朝夕凝視著他,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江離仿佛是怕他聽不明白,不留希望地道:“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那樣的怪物。”


    戚朝夕忍不住伸手抓住他,低聲道:“江離……”


    “這又是怎麽回事,什麽江家族人?山莊裏沒有人被擄走過啊?”江蘭澤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他被徹底搞糊塗了。


    戚朝夕剛觸碰到江離,不禁一頓,才想起屋中還有另外兩人在,他克製著情緒,緩緩收回了手,在身側緊攥成拳。


    虛穀老人將這些小動作盡收眼底,慢慢地開了口:“二十多年前,七殺門的一支餘孽趁江鹿鳴閉關修煉,殺入歸雲山莊複仇,害得江鹿鳴和他長子江景明,還有山莊的許多弟子喪命。江行舟是這麽告訴你的嗎?”


    “……難道不是這樣嗎?”江蘭澤聽出了他話裏有話。


    虛穀老人搖頭長歎:“歸雲山莊向世人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啊。”


    當一切倒流回三十七年前,各大門派合力圍剿七殺門,為太華派報了滅門之仇,正是建立山河盟的緊要關頭,風頭正盛的江鹿鳴卻突然遭人毒害,武功盡失,隻得黯然離去。


    江鹿鳴四處遊蕩,到了已被改稱為落霞穀的太華穀中,誤打誤撞,竟在太華派遺存的地庫中發現了顧肆的棺槨,還有他留下的一卷《長生訣》心法。


    本是抱著一線微弱希望修煉起了《長生訣》,不料江鹿鳴真的重獲了深厚內力,更在幽邃深穀中悟出了驚瀾劍法。於是他整裝出穀,恰好趕上山河盟的擂台比試,一道劍光衝破雲霄,當仁不讓地贏得了盟主之位。


    那時江鹿鳴胸懷激蕩,以為這失而複得是上天垂憐,沒想到《長生訣》會徹底改變他和歸雲山莊的命運。


    眼看膝下兩子漸漸長大,江鹿鳴有意將所學傳授,山莊中的長輩卻時刻提點他切勿丟了歸雲山莊的根基,幾番商議過後,最終決定由長子江景明修習《長生訣》與驚瀾劍法,次子江行舟繼承歸雲劍法。


    時日逝去,江鹿鳴的容貌非但不見衰老,反而愈發年輕,隻有白發悄然生出許多,他錯以為這心法果真有令人長生不老的奇效,直到一次切磋比試,他難以抑製地重傷了對手,鮮血灑落的刹那,他渾身躁動心跳如狂,才驚覺不對。


    早在為太華派複仇之際,江鹿鳴就與如今的虛穀老人相識了,便秘密將他請來山莊診斷,終於揭開了《長生訣》的真相。


    即便如此,江鹿鳴仍不肯坐以待斃,他請虛穀老人留在山莊內再想辦法,同時宣布閉關修煉,以期參破心法奧秘,扭轉這命數。


    然而人力終究不能勝天,閉關半年之後,江鹿鳴徹底走火入魔,殺死了一名弟子,失控闖出了山莊。


    已經擔當大任的江景明與江行舟緊急召人商討,決定不惜一切代價,阻殺江鹿鳴。


    “什麽?!”聽到這裏,江蘭澤驚得差點站起來,“他們……他們要殺死自己的父親?山莊的其他人呢,居然全都同意了?”


    “沒那麽容易。”虛穀老人道,“以江鹿鳴老盟主的為人威望,許多人都無法接受,情緒激烈的差點要當場拔劍,是江景明和江行舟力排眾議,做了這個艱難的決定。”


    於是出動了歸雲山莊的所有弟子,封鎖了整個洛陽城。夜色濃稠,月光寒涼如霜,一眾弟子隻知山莊處於危急關頭,卻不知圍剿的目標是他們最為敬仰的莊主。


    知曉真相的那群人在城角一處陋巷圍堵住了江鹿鳴,白發垂地,滿麵血汙的少年模樣,幾乎辨認不出他原來的形貌。惡戰直至破曉,末了以三名親傳弟子的性命、江景明的整條右臂,換取了江鹿鳴的頭顱。


    他們選擇守住這個秘密,不僅僅是為了江鹿鳴的一世英名和歸雲山莊的聲譽,更是怕江鹿鳴費盡心血建立起的山河盟會因此動搖。


    他們試圖銷毀《長生訣》,可那一卷心法不知是寫在了什麽材質上,摸著柔軟如獸皮,卻刀槍不損,水火不侵。顯然顧肆留下它,是希望它得以永久流傳。


    《長生訣》比尋常心法更苛求天賦資質,因此山莊中雖有數十人跟從江鹿鳴修習,武功出眾者隻不過兩三,可隻要惡鬼在體內潛伏,就注定會成為禍害。江景明思量再三,提議修煉的師兄弟隨他一同避世隱居,守住《長生訣》,以保天下太平。


    整件事本來隻有虛穀老人一個外人知道,誰知七殺門突襲複仇,江鹿鳴連同長子和弟子喪命的消息剛一放出,江景明那早定了婚約的未過門妻子周靜彤就硬闖進了山莊,非要親眼見了屍體才肯罷休。


    江行舟對著大嫂無可奈何,隻好偷偷帶她過去。周靜彤走進內室,便瞧見江景明獨自站著,右臂的袖管空空蕩蕩,頓時紅了眼眶。


    江景明拿她全沒辦法,又哄又勸,說對不住她,願她再尋良人。


    周靜彤隻瞪了他一眼,便自行在房中翻找了起來,直到江景明納悶問她,才開口道:“行舟說你打了支簪子,要當遺物送給我,拿來。”


    江景明從匣中取出了金色的銀杏葉簪,周靜彤卻不伸手接,依然瞪著他:“你給我戴。”


    江景明點頭應著,將簪子在她發上戴好,便聽她道:“不管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


    “可我已是個殘廢,隻會拖累你。”江景明歎了口氣。


    周靜彤猛然轉過身,攥住了他僅剩的左手:“你還能為我戴上簪子,那在我看來,就不算殘廢。”


    江景明錯愕地對著她堅定的目光,不由得輕輕笑了。


    幾日後,為江鹿鳴送葬的隊伍出了歸雲山莊,朝落霞穀而去,他們混於其中,以守墓的名義留下了。


    與此同時,歸雲山莊遇襲的消息傳遍了江湖,各大門派紛紛前來吊唁,莊內掛起了重重挽幛。


    第二年,江雲若在落霞穀出生。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我所了解的隻到此為止。”虛穀老人將目光投向江離,“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麽,江景明是怎麽死的,不疑劍又是如何丟失的,就要問他了。”


    江離遲疑了一下,道:“《長生訣》被父親藏了起來,不疑劍是唯一線索,這消息被人泄露了,變成了江湖傳言。”


    隨著江鹿鳴的離世,《長生訣》在江湖人的心目中愈發神秘玄妙了起來,既然江鹿鳴的不疑劍是線索,又不在歸雲山莊,找到他的墳塚自然成了關鍵。


    江景明在落霞穀聽聞了風聲,立即發信向虛穀老人討教奇門遁甲術,費盡心思以陣法將山穀圍護了起來,前來探尋的人們無功而返,便守住了多年安寧。


    直到江離長到十四歲的那年。


    歸雲山莊每年的冬夏兩季都會派出一支隊伍為落霞穀的守墓人運送所需物資,由深受信任的人領頭,依照江景明所給的路線化解陣法,進入山穀。


    有一夥人正是睨準了這個時機,在山穀外潛伏多時等到了運送物資的隊伍,便遠遠地尾隨在後,趁隊伍在進入落霞穀的關頭防備鬆懈,突然發動了襲擊,欲要搶攻入穀。


    江景明趕忙帶族人前去支援,將那夥人抵擋在了穀口。


    當時江離被勒令不準亂跑,於是他和已經被收作義子的季休明爬上了最高的屋簷,朝穀口方向極目眺望,望見陽光下深深淺淺的綠林,隻有風吹來了隱隱約約的廝殺聲。兩個孩子還不能十分懂得,這究竟意味著什麽。


    隻要有關《長生訣》的傳聞還在江湖上流傳,人們的野心欲望就不會消減,而諷刺的是,要想守住《長生訣》令它不再現世,就不得不依靠它所賦予的強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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