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本等在房中,打算等起靈時悄悄地跟在隊伍末尾,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畢竟江湖上盛傳著許多他與歸雲山莊的流言,倘若露麵,不知又會引起怎樣的猜測。


    誰知江萬裏前來房中請他,說是江仲越師伯的吩咐,他是山莊的貴客,不該缺席了這場公奠禮。


    江離聞言,下意識道:“要我去做什麽?”


    “自然是為莊主上一柱香送別,除了這個,還能做什麽?”江萬裏顯出疑惑的神情。


    “沒說別的嗎?”


    “確實沒有。”


    江離遲疑起來,按理說江仲越身為山莊的主事人,不可能沒聽說過他和歸雲的種種流言,這種時候還特意來請他,實在奇怪。猜不透對方的打算,隻好過去看看再說,江離起身道:“麻煩你帶路吧。”


    他們兩人穿廊過院,往靈堂走去,沿途瞧見的各樣打扮的江湖人越來越多,江離放眼搜尋著,忍不住又問:“青山派還沒來嗎?”


    “知道您關心這個,一直給您留意著呢,如果青山派的人到了,我肯定第一時間就告訴您了。”江萬裏道。


    江離沒有應聲,心底越加焦急,同樣作為三大門派,青山派在江湖中的地位舉足輕重,不可能缺席了山河盟盟主的喪禮,可到現在都沒派人來,也沒傳信解釋一二,不免讓人覺得其門派內出了什麽事。


    江離深吸了口氣,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喪禮結束後他都要親自去青山派一趟,一定要找到戚朝夕。


    思量間已走到了靈堂,江離一現身,果然引起了一片克製的騷動,周遭江湖眾人頻頻交換著眼色,更有不少人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堂上挨著少莊主江蘭澤站著的一位中年男人,相貌威嚴,正是主事的江仲越。見對方神色平靜,仍無任何表示,江離便也不多言,按著規矩取了幾炷香來,上前祭拜。


    隻有竊竊私語聲嗡鳴似的響在身旁:


    “這是不是那個江離?他怎麽會在這裏?”


    “他果真跟歸雲山莊有關係?!”


    “不是說他是江行舟的私生子嗎,看這架勢,難不成是要認祖歸宗了?”


    “你不怕遭雷劈嗎,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這話也敢直接說出來!”


    “可你看這情形……”


    江離裝作全沒聽到,祭拜過了,便要起身退到一旁去。


    這時,江仲越終於開了口:“少俠且慢。”


    江離頓住腳步,抬頭看向他。


    江仲越往前走了兩步,朝江行舟的靈柩鄭重一拜,然後轉向江離,朗聲道:“少俠在江湖遊走,想必聽聞過許多與我歸雲山莊有關的傳言,在場的諸位俠士大抵也都有所知曉,不論傳言因何而起,是誰散布,今日恰好借此機會,徹底將傳言澄清了。當著諸位的麵,當著莊主的在天之靈,共做見證,相信不會有人膽敢口出胡言。”


    “……”江離警惕地盯著他,一時未答。


    江仲越也並不等他表態,直接道:“請少俠自己說一說,你與我歸雲有何關係?”


    “叔父,你這是幹什麽!”江蘭澤驚道。


    江仲越回手擋住江蘭澤,沉聲道:“你不要插嘴,我自有分寸。”


    “……”江離一顆心沉了下去,已然明了,他的身份後潛藏著歸雲最大的隱秘,怎麽能公之於眾,他微微咬了牙,盡力使自己的聲音平淡無波,“沒有關係。”


    “好。”江仲越道,“你與我們的江行舟莊主可有什麽關係?”


    “……沒有。”


    江仲越點了點頭,眼也不眨地望著他,緩聲道:“那你與江景明、周靜彤,可有什麽關係?”


    江離瞳孔驟縮,死死地盯著他肅然不動的麵容,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反倒抿緊了。


    他這一沉默,加之神色有異,周遭的竊竊私語聲又響起了,可江離已聽不清,在耳中徹底模糊成了嗡鳴。


    他思緒不受控製地翻湧,無數碎片卷成的漩渦幾乎將他淹沒,是父親背著自己在夏夜裏慢慢走過的竹林,是洞穴裏白發的獨臂少年痛苦嘶吼的臉,是娘親在燈下為他縫製靴子的側臉,是那一巴掌後她高舉著的顫抖的手,還有屍身旁斷掉的佩劍……


    無數探究的目光針一樣地刺來,江離的手掌握緊又鬆開,隻覺得指尖發麻。


    所有人都在等,他不能不回答。


    “我……”江離一開口,才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隻得清了清嗓子,先移開了視線,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說誰。”


    在江湖的認知中,老盟主江鹿鳴的長子江景明在二十四年前的遇襲中身亡,他未過門的妻子周靜彤隨後病逝,兩人還沒來得及留下什麽成就,江湖上從未流傳過他們的故事,如今形貌不過十八的江離,當然無從知曉。


    江仲越又一點頭,不再問了,環顧了在場眾人,道:“諸位可聽清了,種種傳言皆是無稽之談,我歸雲山莊與這位江少俠,清清白白,毫無瓜葛。隻願今後,江湖上不要再冒出什麽無端揣度了。”


    江湖眾人附和應著,突地有人出聲問道:“那這位江少俠究竟是什麽人,什麽來曆啊?”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紛紛道:“對啊,你幹脆把這個也說開了,免得再起什麽風言風語。”


    “小小年紀這般武功,免不得讓人想探究個清楚嘛!”


    江仲越並不阻攔,隻看向江離,等他再答。


    江離站在堂中,站在眾人視線之中,手指攥緊成拳,徹底陷入了沉默。


    他無法回答。


    在落霞穀中出生成長的是江雲若,早已一並死在了山穀的烈火中,而江離在這個人世間並不存在,他憑空出現,沒有身份,沒有來曆。


    江蘭澤實在看不下去了,急道:“叔父,你為什麽要這樣問,你明知道……明知道……”


    再多的話,就不是大庭廣眾下能說得出的。


    可這話不清不楚,江離又沉默了太久,頓時引得周遭眾人的眼光添了幾分異樣。


    江仲越不為所動。


    我誰也不是。江離這樣想著,麵上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是心底悶得厲害,仿佛要令人喘不過氣。


    僵持中,有人忍不住低聲道:“他這到底是……”


    “他是我的人!”


    一道隱含怒意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霎時撞破了凝滯的氣氛。


    這聲音太過熟悉,江離心頭震動,連忙回身望去,隻見青山派弟子一行十幾人大步穿庭走來,為首的那人正是戚朝夕,他身上還帶著趕路奔波的風塵與寒氣,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難看。


    江離怔怔地望著他走進靈堂,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一把攬住肩扯到了懷裏,戚朝夕沒控製住力氣,江離的額頭撞上他緊繃的下頜,有點發疼,這才遲緩地意識到不是幻覺,而是他真的趕來了。


    戚朝夕一手緊攬著江離,視線掃過在場眾人,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他是我戚朝夕的徒弟,當初滿江湖謠傳他手上有《長生訣》的時候都記得,怎麽這會兒諸位的記性就不行了?”


    離他最近的一人訕訕道:“大夥兒當然知道這是你徒弟,隻是好奇他的出身來曆罷了。”


    “你們輕飄飄一句的好奇,他就要把私事供出來給你們做談資嗎?”


    戚朝夕瞥了一眼,見那人麵露尷尬地退後了,便將視線轉到了堂中的江仲越身上,笑意裏不帶溫度,道:“我剛剛趕到,禮數不周,實在抱歉。不過老遠望見這場麵還當是我這寶貝徒弟犯下了什麽大錯,非得在江盟主的喪禮上當堂審問,一問才知,原來是請他幫忙澄清傳言,貴莊的待客之道,還真是讓我長了見識了。”


    話說到這份上,江仲越不得不做個回應,他朝江離拱了拱手,道:“多謝江少俠相助澄清,無意冒犯之處,還望兩位多多見諒。”


    然而江離完全無心去聽那邊說的什麽,他抬手抱緊了戚朝夕,將臉埋在了對方肩上,感覺到對方的衣袍上染滿了霜寒,貼在臉頰上一片涼冰冰的,可他懸著的心穩穩地落回了胸膛,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戚朝夕低下眼,瞧見他攥著自己衣袍的指尖發白,心中酸軟,顧不上這眾目睽睽,抬手揉了把他的後腦勺,低聲道:“沒事了,怪我來晚了。”


    江離埋在他的肩上微微搖了搖頭,然後才鬆開了他,有些勉強地提了提嘴角,似乎想證明自己還能應對。


    戚朝夕瞧著他,臉色再也繃不住,不禁笑了笑,再看向江仲越時,語氣跟著和緩了兩分。對方已經致歉,他不好在江行舟的靈堂上太過追究,於是直入正題,代表青山派為江行舟盟主送上了挽聯哀辭,添上了幾炷香。


    在場的江湖人見到戚朝夕與青山派弟子一同前來時,心中便有了幾分的猜測,待他開口道明,才確信下來。‘一劍破天門’的盛名如今加上了青山派做依靠,他那已丟棄的魔教左護法的身份便不值得再被拿出來計較了。


    戚朝夕上過了香,拉著江離與青山派弟子退到了一旁,江湖人向他頷首致意,態度或多或少地都多了些敬重。


    這一段插曲就算潦草揭過了,江行舟的喪禮按部就班地繼續推進,抬棺出殯,長長的送葬隊伍動了起來,呼嘯寒風卷得洛陽滿城雪白,天地素縞。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


    喪宴過後,江湖眾人各自回了住處,無一人告辭離去,歸雲山莊妥帖安置著,自然明白他們是在等幾日後推舉下一任山河盟盟主的大比,甚至對於不少人而言,大比才是正事,為江行舟吊喪不過是順便。


    戚朝夕跟江離回到房裏,關上了門,才終於獲得一室安靜,他不由得舒了口氣,轉頭看向江離,發現對方也正看向他。


    闊別多日,這一上午他們在人前都忍了無數的話想要說,眼下終於得以獨處,千頭萬緒,反而不知從何開口了,一時間四目相對,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彼此這樣傻愣愣的,禁不住笑了起來。


    江離的笑並不十分明顯,抿了唇角,笑意藏在微微彎了的眼眸裏,戚朝夕瞧著,隻覺得格外想念,索性也不去考慮該用哪句話來開頭了,拉過他低頭吻了上去。江離配合地閉上了眼,抬手環住他的脖頸,與他更加貼近,廝磨著分享剛在屋中暖和起來的溫度。


    一吻分開,戚朝夕忍不住又在他唇上親了一口,低聲笑道:“想我了?”


    江離看著他,道:“是擔心你。”


    “我這邊一切順利。”戚朝夕道,“倒是沒想到江行舟突然就病逝了,讓你一個人在歸雲山莊受了許多委屈。”


    “沒什麽。”江離頓了頓,拉著戚朝夕遠離房門,走到桌旁坐下,壓低聲音將虛穀老人告知他的懷疑有人毒害江行舟一事給詳細講了。


    戚朝夕聽罷,沉吟了片刻,道:“若是連虛穀老人也隻能停留在懷疑一步,找不出確鑿證據,那從江行舟的病情入手是走不通了,這些天倒可以旁敲側擊打聽些他與莊內眾人平日裏的關係親疏好壞,畢竟日日把控著劑量下毒這事,除了毅力,還需要機會。等篩出大致範圍就好辦了,哪怕下毒的證據無可尋查,我就不信那個人會忍住不動其他手腳。”


    江離若有所思地點頭。


    “還有一處可以入手。”戚朝夕瞧著江離,“憑著小時候和後來見麵時你對季休明的了解,你覺得他會主動與般若教聯係出賣你們嗎?”


    江離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道:“有人引誘他。”


    “不會是般若教的人。想要成功打動季休明,那個人要有足以令他取信的身份,並且了解他在歸雲山莊內的真正處境和痛苦,因為外界隻知季休明是歸雲年輕一代最為出類拔萃者,又陪同少莊主江湖曆練,光鮮無比,所以那個人極有可能是莊內之人。”


    “會是同一個人嗎?”江離問。


    “或許是,倘若不是,那事情就更麻煩了。”戚朝夕笑了聲,“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都見到不疑劍在季休明的手裏,甚至落得丟失無蹤了,意味著那個人沒有將不疑劍據為己有,不是為了《長生訣》,那他究竟為了什麽?”


    江離神情微凝,陷入了沉思。


    戚朝夕又是一笑,伸手過去握著他的手掌捏了捏,道:“沒事,有我陪著你呢。”


    “嗯。”江離反握住他的手,抬眼看他,“你呢,在青山派如何?”


    提起這個,戚朝夕的笑容多了絲微妙的古怪,遲疑了下,才道:“沈掌門他待我……實在出乎意料。”


    在抵達青山派時,戚朝夕早已做好了應對各種情形的準備,然而當他隨著沈慎思一行人拾級上山,卻瞧見了掌門沈應親自攜弟子等在門前,一見到他,沈應不由自主地緊走兩步,看直了一雙眼,嘴唇顫抖著吐出了兩個字:“……秋白。”


    戚朝夕不動聲色,朝他行了晚輩禮。


    沈應一把攥住了戚朝夕的手臂,用力地盯著他的麵容,近乎是失態了,旁邊的弟子和沈慎思忙上前勸他,沈應才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鬆開了,喃喃點頭:“是,你是秋白的兒子。當年你娘沉著身子,悲痛欲絕,又趕上一場大雪,可我除了匆忙送走她,連派人照顧也做不到,多年來全無消息,我還以為你們母子……”


    他一副陷入往事的神情,也沒在意這話被弟子們聽了去,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戚朝夕微微一笑,順著道:“沈掌門的恩情,我們母子自然沒齒難忘。”


    沈應沒接這話,吩咐了沈慎思幾句讓他與弟子先回去歇息,然後將戚朝夕帶回了自己院中,兩人在正廳中坐定,弟子沏茶後關門離去,一室安靜。


    沈應靠在紅木椅背上長久地出著神,戚朝夕坐在左側,並不出聲打擾,隻靜靜地等著。


    過了足足一盞茶,沈應頗為唏噓地歎了口氣,道:“你在江湖上‘一劍破天門’的名聲,我是聽過的,卻沒料到你就是秋白的兒子。以他的武功資質,倘若不死,名聲一定不下於你。”


    戚朝夕笑了一笑,抬手示意弟子放在他手邊的劍匣,道:“還請沈掌門先驗一驗這把佩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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