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應看出他無意多談,無奈地歎了口氣,捧過劍匣慢慢打開,湛青色的寒芒流瀉而出,劍身映出了他不複年輕的眉目。沈應的手指落在劍上,輕輕摩挲而過,最終停在了劍柄之下的刮痕上,忍不住又道:“你可知你爹的這把佩劍名為什麽?”


    戚朝夕略一猶豫,如實道:“晚輩不知,還請您解答。”


    “劍名問水。”沈應合上了眼,慢聲道,“我和秋白先後拜入門派,是最為親近的師兄弟,及冠賜劍時,我與他的劍同出一爐,師父令我們自行取名,以為畢生警醒,我和他商討了半月有餘,方最終定下,我的劍名為叩山。叩山問水,上下求索,吾生有涯,知也無涯。”


    那是剛剛及冠的青年人,於武學虔誠的求知之欲,對劍道堅定的探索之心。


    戚朝夕心中一動,滋味莫名,他娘柳如冰沒有與他詳細講過戚秋白的生前之事,每每提起,開口總是一句溫良,而後就哽咽得說不下去了,他那時年紀不大,卻也懂事地學會了避開這個話題。


    因此戚秋白之於他,更像一個模糊的倒映水中的影子,直到此時,這個影子才多了點鮮活的痕跡。


    戚朝夕不由得一笑,隱約帶了點自嘲意味:“這麽說來,我與他實在毫不相像。”


    “不,像的!”沈應道,“你長得像他,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簡直是一模一樣!”


    “……”


    沈應看出戚朝夕的神情終於起了細微變化,滿腔心緒如江海翻倒,愈發難以壓製,仿佛再不開口就要被生生憋悶而死,他強撐著說了下去:“這些年我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不知你娘有沒有同你講過,是怎麽同你講的,但我不能不對你說實話。當年是我,是我追上了私奔的他們倆。”


    戚朝夕看著他。


    “秋白和你娘原本是可以離開的,避世隱居,找個地方好好過日子,可我勸他們跟我回門派。你娘是個聰明人,說自己是魔教出身,去不得名門正派的地盤,秋白原本也下定了決心,可我一力擔保,保證師父說過門派會接納他們,秋白向來信我,他動搖了,和我一起勸了你娘幾日,最終,我把他們兩個帶回了青山派。”


    “那時的我太年輕,太愚蠢,太自大了!”沈應再度閉上了眼,他額頭的皺紋深似刀刻,痛苦地抽動了起來,“我哪裏來的本事去擔保,我沒救下我的師弟,甚至沒能照顧好他的妻兒,拚盡全力,卻是讓他懷胎數月,動不了武更無法自保的妻子獨自冒著風雪逃跑!”


    沈應急促地呼吸了幾下,才緩緩張開了眼,看向戚朝夕:“後來我被師父禁足一月,等我出來時,再也沒有打探到你娘的消息了,這麽多年了,我一直以為她死在了那個雪夜。”他搖了搖頭,悲哀地低下了聲音,“孩子,我對你們母子沒有恩情,是我害慘了你們一家。”


    “……”戚朝夕默默聽沈應說完,始終觀察著對方的表情,一時沒作反應,他心中並非毫無動容,恰恰相反,因那點難以抑製的波瀾,他愈發忍不住去防備這真情流露的剖白懺悔。


    靜了半晌,戚朝夕才淡淡道:“往事已矣,何況我娘並沒有怨恨過您,您也不必再介懷了。”


    沈應瞧見他神色鎮靜,聽他的回答又那般得體,分辨不出究竟有幾分真心,眼神徹底黯淡了。沈應無言地坐了一會兒,忽而又像燃起了什麽希望,起身道:“來,你跟我來,我帶你去見見秋白。”


    戚朝夕一怔,坐在原位沒動。


    沈應已走到了門口,回身催他:“他的墓碑就在後山的霜林,你來,他一定也很想見你!”


    戚秋白雖然與魔教妖女私通而被掌門處死,但對外宣稱是為般若教所害,所以仍有資格葬入門派墓地。


    戚朝夕慢慢站起身,跟在他身後走出了院落,一條長長的石徑通往後山霜林,參天古木的蔭蔽之下,是一片遵照輩分遠近排列開的灰色石碑。


    沈應給他指明了方位,道:“你過去和秋白好好說說話,我在這兒等著,就不打擾你們了。”


    戚朝夕看了沈應一眼,客氣地應了聲,然後朝那墓碑走去,漸漸近了,能隱約望見上麵刻著的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緩了,罕見地生出了點兒近鄉情怯似的緊張。


    也不過幾步的距離,戚朝夕在墓碑前站定,想到自己素未謀麵的生身父親就靜靜地躺在腳下的這片泥土裏,恍惚中總有種不真實感,他的腦海一時有些混沌,沒做好下跪叩首的準備,‘爹’這個字眼又生澀得難以出口。


    他對著戚秋白的名字,仿佛麵對著一個天大的難題。


    最終,戚朝夕摸出隨身的酒壺晃了晃,將剩下的小半壺殘酒盡傾於地,濃烈的酒香騰起,他才找到了一句話語:“我娘說,她這輩子雖然遺憾,但不後悔。”


    酒液無聲地滲入了泥土裏,林中有寒風不住地吹,枯枝殘葉瑟瑟發響。


    過了半晌,他又低聲道:“等下次,我帶一個人一起來看你。”


    這便無話了。


    飄萍無定地活了這麽些年,忽然要他拾起親緣根脈,倒真是無所適從。


    戚朝夕回過頭,望見遠遠等待的沈應縮成了孤寒天地間的一道黑影,想不通對方到底打的什麽主意,抑或是故伎重施,要等他放鬆警惕再下手。


    戚朝夕便按兵不動地等著,可這一等,隻等到了歸雲山莊傳出江行舟病逝的消息。他心道不妙,再也坐不住了,前去告辭,沈應安排他與吊喪的青山派弟子一並行路,臨行前,沈應深深地望著他道:“往後可要記得多回來看看,我向你保證,隻要我和我的兒子還在青山派一日,青山派便永遠不會將你拒之門外。”


    那時眾弟子都在場聽著,戚朝夕下意識避開了他的目光,含糊地笑了笑。


    聽完這段故事,江離道:“他希望你原諒他,他想給你一個歸處。”


    可天底下真會有這般簡單的因果嗎?戚朝夕難得無法確定了,想了想,仍隻是道:“再說吧。”


    江離不再多言,讓他自己慢慢想清楚,轉而問:“青山派隻派了那些弟子來嗎?”


    “領頭的是掌門的長子沈慎思,不過途中他似乎收到了什麽消息,神神秘秘的耽擱了幾天,末了又讓我們先走。”戚朝夕道,“就因為這個,我才來遲了的。”


    “什麽消息?”


    “不清楚,其他弟子了解的比我還少,沈慎思守口如瓶,一字也沒提起過,還是那幾日我看他神色緊張擔憂,猜出有事的。”


    江離點了點頭。


    “不提那些了。”戚朝夕湊近了點,帶笑地瞧著他道,“跟我講講,你是怎麽擔心我的?”


    江離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隨即道:“你在你爹墓前說的,是要帶誰去看他?”


    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江離竟然都懂得掌握話題了,戚朝夕忍不住笑了一聲,偏還故意道:“那我帶別人去,你肯依我嗎?”


    “……”江離抽回了被他握著的手,隻道,“隨你,我又管不了你。”


    “你怎麽管不了我?”戚朝夕邊說,邊擠到了他的凳子上,另一隻手攬過他的腰穩住了兩人,一本正經道,“我教你怎麽管,對付我得講究軟硬兼施,硬的呢就是找個小黑屋把我關起來,哪兒也不準去;軟的呢就是你時不時地進小黑屋裏給我點兒好處,抱一下可不夠,起碼得親一口吧?”


    江離被他半圈在懷裏,聽得又好笑又忍著不理會。


    戚朝夕還不依不饒地扳過江離的臉,問道:“乖徒弟,學會了嗎?”


    江離禁不住笑出了聲,抬肘推了他一把:“你煩人。”


    “哎,別推,還沒坐穩呢。”戚朝夕身形晃了一下,覺得這隻凳子著實太窄了。


    江離便拉住了他的手臂,幫他穩住了,戚朝夕順勢摟得更緊了,側臉挨著江離的鬢發,貼在他耳畔低聲道:“實話說,我也一直在擔心你。”


    江離放鬆了自己,半靠在他肩膀上,輕輕地“嗯”了一聲。


    戚朝夕笑了笑,湊在他耳尖輕輕親了一口,正想往下,突然聽外麵一陣敲門聲響起,不緊不慢,彬彬有禮。


    戚朝夕放開江離,兩人站起來轉身看去,隻見房門外立了一道男人寬健的身影。


    他們對視了一眼,戚朝夕上前開門,來人正是歸雲山莊的主事人江仲越,對方一見他微微一愣,轉而望向房中的江離,不先開口,而是鄭重其事地深鞠了一躬。


    白日在靈堂步步逼問,夜裏反倒來擺出這一幅誠懇模樣,戚朝夕笑道:“江前輩既然已當著江湖眾人的麵道過歉了,這又是唱的哪出?”


    江仲越歎了聲氣,道:“我自知今日多有得罪,但實在是無奈之舉,還望二位不要掛在心上。”


    “無奈之舉?”江離問。


    “歸雲的隱秘我自然是知曉的,甚至當年莊主與你父親決議圍剿江鹿鳴老莊主時我還在場。至於你們之事,蘭澤也早對我詳細講過了,但我肩負著整個歸雲,不敢大意輕信,因此今日才出此下策,隻為試驗你的心性。”江仲越道,“讓你受了委屈,是我的過錯。”


    “你怕我為了認回歸雲,泄露秘密?”江離道。


    “我不得不防。”


    江離平靜地點了頭,沒再說什麽。


    “我今夜前來,不止是為了道歉。”江仲越忙從懷中取出一長方物什,外麵層層白布裹著,看不出是什麽東西,他雙手遞給江離,道,“這是我從莊主遺物中找到的。”


    江離接過了東西,遲疑地望了戚朝夕一眼,戚朝夕會意地走回了江離身旁,看他著手揭開了層層疊疊的白布,露出了古樸的木牌,其上書刻著‘江氏雲若之神位’,竟是一尊靈位。


    江離一怔。


    戚朝夕意味不明地看向江仲越,笑道:“前輩這是什麽意思?”


    “我想這大概是莊主聽到落霞穀出事後,親手為你刻的。那時他的身體已經不好了,涉及山莊隱秘,不能假手他人,但他又想為你留下些什麽,哪怕這靈位無法供入祠堂。”江仲越注視著江離,沉聲道,“哪怕江湖上無法為你正名,但你要記得,你仍然是歸雲的人,與我們是血脈同根的家人。”


    江離的手指觸摸過靈位上不大平整的刻痕,而後將其抱在了胸前,低聲道:“我又沒有改過姓,本來就是江家人。”


    “好,你能這麽想是最好。”江仲越懇切道,“三日後便是推選山河盟新一任盟主的大比,是歸雲的頭等大事,我希望我們能共同渡過這一難關。”


    戚朝夕抬手按在了江離肩上,搶在他開口前,插話道:“江湖人眼裏他既然不是歸雲山莊的人,前輩要他怎麽與你們共渡難關呢?”


    “自然會有需要他出一份力的地方。”


    “前輩這麽講,我們聽不大明白,要出什麽力還是說清楚些吧。”戚朝夕笑道。


    江仲越頓了頓,看著江離的雙眼道:“我希望你能將《長生訣》教給蘭澤。”


    江離聞言,頓時皺起眉頭,直接道:“我不會教他的。”


    “此事關乎歸雲山莊的榮辱!”江仲越道,“蘭澤的武功有幾斤幾兩我再清楚不過,即便眼下他一改往昔的懶散,時刻抓緊練功也拿不下那場大比,但《長生訣》可以扭轉一切,哪怕隻有三日,你教他一招兩式也定能製勝!想當年江鹿鳴老盟主武功盡失,不正是靠著《長生訣》的力量,將歸雲帶至了巔峰?”


    “當年父親帶人隱居落霞穀,就是不希望《長生訣》再度出世。”江離毫無猶豫,“我不會教他。”


    “可歸雲式微,難道是莊主和你父親想看到的嗎?”江仲越麵露悲意,“倘若輸了這場大比,丟了天下第一的名聲,不知多少人等著看我們的笑話,甚至巴不得狠狠踩上幾腳。”


    “……”江離無言沉默,仍是搖了搖頭。


    “蘭澤是你的堂弟,是這世上剩下的與你親緣最近的人,更是往後要撐起歸雲的人,你又不是將《長生訣》傳給外人,教給他不會有違規矩。”江仲越放低了姿態,“你再想想,好好想想,不急著立即答複我。”


    江離見對方幾乎流露出了懇求之意,一時抿緊了唇線,沒再回應。


    江仲越也不急著再勸,隻是眼也不眨地定定望著他。


    氣氛僵持之際,戚朝夕左右打量了一番,正要開口化解,忽然間倉急的腳步聲由遠奔近,三人轉身看去,隻見山莊的家仆趕到近前,氣喘籲籲。


    “怎麽了?”江仲越換回平常的威嚴模樣,先開了口。


    “青山派的沈慎思大公子來了,還帶著昏迷的沈二公子,聽說是受了重傷!”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在一陣宿醉般的頭痛中,沈知言緩緩睜開了眼,映入視野的床帳是陌生的淡青色,四角繡了銀白色的流雲紋,他捂著額頭撐起身子,望見房中布局也陌生而規整,遠處的房門半開,他大哥沈慎思正在門前與誰低聲交談著,身影半明半暗。沈知言一陣茫然,恍惚如在夢中。


    低沉的交談聲忽然止住,沈慎思注意到他醒了,回身看來:“醒了多久了?可有哪裏覺得不舒服?”


    昏迷前的燭光搖曳一幕幕浮現回腦海,耳邊似乎還殘留著尹懷殊未散去的聲音,沈知言坐在床榻上,還沒能反應過來,房門外的那人已迫不及待地踏了進來,朝他抱拳行了一禮,竟是秦征。


    “沈二公子醒了正好,我正想著讓你大哥轉達顯得不夠誠心,打算明日再來一趟。”秦征笑道。


    沈知言暗暗掐了掌心,方才確認這不是夢,可當日他從秦征手中救走了尹懷殊,秦征又怎會給他這般好臉色?


    卻聽秦征道:“當日我不知二公子你另有計劃,真以為你叛投了魔教,怒火攻心口不擇言,說了許多難聽的話,還望你不要往心裏去。二公子忍辱負重,令我等敬佩,今後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盡管開口。”


    “什麽?”沈知言一怔。


    “秦大俠太客氣了,除魔衛道是我們該做的。”沈慎思不露痕跡地插在了兩人之間,委婉道,“知言這才剛醒,想必腦中一片混亂,還是讓他先靜一靜吧。”


    “啊對,是我唐突了。那二公子先靜靜神,我就不多打擾了。”秦征再度抱拳行了一禮,才轉身離去,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門外,隻留下了一團亂麻在房內。


    “你們在說什麽?”沈知言看向他大哥,無數疑惑向外湧出,“什麽另有計劃?什麽忍辱負重除魔衛道?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青遙又在哪裏?”


    沈慎思先去關上了房門,而後才轉身看他,道:“你借機潛入般若教,趁著大典之日魔教放鬆警惕,殺了新教主裴照,但自己也身負重傷陷入了昏迷。我昨夜才將你帶到了歸雲山莊安頓,今日消息已經傳遍了,所以秦大俠特意過來向你賠禮道歉。”


    沈知言一瞬間幾乎以為是自己記憶出了錯,但身上是否有傷還是能夠確定的,他腦海中仿若電光一閃,隨即明白了過來:“是我喝下的那杯酒?你與青遙是不是見過麵?大哥,究竟發生了什麽!”


    沈慎思沉聲道:“事情的經過我已經告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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