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次談話


    呂月月:我在地安門附近的一個公用電話亭裏回了電話。


    我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心情竟像追趕末班車似的衝向街頭的這個電話亭,雖然我什麽都明白了,但在聽到他的聲音時仍覺似夢。在撥電話前我確實猶豫過是否要先向隊裏報告一下,但手指一觸到電話的鍵鈕,哆哆嗦嗦按下去的,卻仍是這個剛剛呼叫我的號碼。我想也許他是用一個公用電話在呼叫我,不能久等;我想他呼我一定是想跟我道一聲別吧。他應該明白警方已布下羅網,如果我遲遲不回電話,他不會毫無戒備地久等!


    我撥通了電話。聽得出果然是個街邊的公用電話,我按捺著劇烈的心跳,竭力平心靜氣地問:


    “請問誰呼……”


    “是我,月月。”


    我心慌得無法出聲。


    “是我,月月。”


    “你,你在哪兒?”


    “離你不遠。”


    “你在哪兒?”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隻是連著問他在哪兒。他準以為我也和我的同事一樣,正在處心積慮地探尋著他的方位;他準以為我們會像哥倫比亞警察追捕大毒梟埃斯柯瓦爾那樣,正開動各種儀器等待天空中出現他的聲音。我料想他這幾天如喪家之犬東躲西藏,必是饑寒交迫,蓬頭垢麵,形容枯槁。可意外的是,他的聲音聽上去那麽平穩,不帶一絲急迫和焦慮,他說的話和他的口氣都沉著得令人吃驚!


    “月月,我要見你。”


    “什麽,你要見我?”


    “對,我要見你!那天我們的話沒有說完!”


    “你在哪兒?你要在哪兒見我?”


    “隨你。”


    他居然讓我說地方,他居然讓我定地方,他不會是要自首投誠吧?他的無畏和鎮定給了我一種意外的震撼,一種莫名的征服,我立刻不像開始那麽緊張了。我也以對等的沉著和不設防的姿態,說了一個看上去極為隨意極為順路的地點。


    “我今天要去醫院看一個病人,就在那醫院的門口吧。”


    我說了那醫院的地址,提醒他出租車司機一般都知道那地方的。我告訴他醫院的門口有一個在城裏算得上非常幽靜的街心花園,花園裏有一片將將成林的小樹……


    事後我想,潘小偉如果有經驗,如果有戒心,他應該拒絕這個地點,因為那樹林裏通常沒人,四周易於埋伏,他一旦被圍就找不到掩護,也無法脫身。可他毫不猶豫地說:


    “好的!”


    “你這就去嗎?”我不能不懷疑地盯問一句。


    “當然。”不過,他終於提出了一個君子協定式的條件:


    “月月,我當然希望你隻是一個人去。”


    我反問:“你也是一個人嗎?”


    他說:“當然,我向你發誓隻有我一個人。”


    “你不會是要我也發誓吧?”


    “隨你,你要我死,也可以。”


    我說:“好……我也發誓。”


    掛上電話以後,我足足地猶豫了幾分鍾,那是極痛苦的片刻,最後,我還是撥了隊裏的電話號碼。隊長辦公室的電話響了六七聲,沒人接,我又撥了我自己的辦公室,占線。不知為什麽聽著那嘟嘟的忙音,我大大地鬆了口氣。


    撥隊裏電話時我心裏亂極了,好像自己的良心和感情受到了難以抗拒的刺痛!我覺得我正在對一個我喜歡的也信任我的人進行著一場殘酷的誘騙。如果這電話撥通了也許會使我抱愧一生,會使我一輩子靈魂不安!


    我在電話亭裏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終於沒再繼續撥電話,鬼差神使地走出電話亭,叫住了一輛“麵的”。


    我一步跨出電話亭時同樣全身都在震顫,因為這一步也許就標誌著背叛,背叛了我自己的事業和同伴的鮮血,以及隊長的愛護和母親的期望,也許這一步就標誌著我將要成為一個不忠不孝的孽子!


    有一瞬間我甚至異想天開,我能不能說服潘小偉投案自首呢?可如果他為了我而真的向警方自首受縛坐進監獄的話,我又能拿什麽去回報他?


    大概命運已經注定要把我釘在恥辱柱上。無論我去見他,灑一掬離別之淚,道一聲好自為之,縱他逃生而去,還是不去見他,報之於我的上司,設伏於相約之地,拿他歸案受審,兩種選擇,都會讓我無地自容!


    那一天的天空好像著意表現出北京初夏特有的明朗,不見一絲浮雲。那個街心花園也像往常一樣空寂安靜,而那片小樹的枝丫,卻比以前粗壯繁茂了許多,無意間流露出卓然成材的渴望,在微風下故作老成地一動不動。這使我在走近它時能夠那麽清晰不受幹擾地聽到一支優美的小夜曲,那不算熟練的旋律當然是從一把小提琴的弓弦間發出的,優美中有點傷感,甚至餘音若泣。我循聲步入林中,很快看到了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寬寬薄薄的肩頭,繃著潔白的t恤,腰部細細地收進淡藍色的牛仔褲裏,勾勒出幹淨利落的線條。我在琴聲中悄悄止步,潘小偉回了頭,黑黑的眼睛多情地看我,依然從從容容地拉下去。我走近幾步,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手中的那把雖然老舊,但依然是光可鑒人、精致華麗的小提琴。


    不用懷疑,這就是那把意大利小提琴!


    輕風拂麵,陽光溫暖,我像飄在霧中。


    曲畢。潘小偉停弓說道:“我拉得不好。”


    我垂下眼睛不看他,我說:“你拉得很好,我沒想到,你這雙手什麽都能幹。”


    潘小偉懺悔般地沉默片刻,回避地問: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我抬眼,盯住他,說:“假使我帶了人來,你怎麽辦?”


    潘小偉未即答話,笑了笑,他笑得那麽單純,他殺了人可他的笑居然還像中學生那樣單純,他撥弄了一下琴弦,那弦聲像是一種曠古亙久的曆史回音那樣幽深,他說:


    “那我就當著你們的麵,把這把納格希尼小提琴毀掉。”


    他這麽一個文文靜靜的人居然能如此暴殄天物,我不禁問:


    “這是無價之寶,多少人為它生生死死,毀掉不覺得可惜嗎?”


    “如果你欺騙我,這世界就沒什麽值得可惜的東西了。”


    “你大概以為我沒有帶人來,否則你不會這樣輕鬆。”


    “不,你帶沒帶人,我不知道。我都想過了,我到這裏來,已經把一切想過了,早就視死如歸!”


    我看著他的清澈的目光,誠實而無矯飾,甚至還帶著點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悲壯。我不動聲色,而內心卻感動得發抖。“那我告訴你,我沒有帶人來。”


    他低了頭,過了片刻才抬眼,看我,說:“我相信的。”


    我問:“你見我,是想要和我說什麽嗎?”


    他又撥了一下琴弦,出人意料地,把琴遞過來,“我想把它,送給你。”


    “送給我?”


    “你們不是一直在找它嗎,這把可是真的。”


    我怎麽能想到竟會出現這樣的局麵,我疑疑惑惑地愣著,沒有接。


    “為什麽,為什麽要送給我?”


    “因為你救了我,因為我愛了你,因為我從見到你的那一天就決定不離開你了。”


    我搖頭,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實我早就明白但我隻能搖頭。


    “不不,小偉,你不懂,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天下沒有什麽事不可能。琴你盡可以交給你們的政府,但你要跟我走。這把琴價值至少兩千萬港幣,難道你真的那樣傾國傾城?”


    “可你要我跟你去哪兒?”


    “先去香港,然後,我們到加拿大或是歐洲去。”


    “我們的人都在抓你,你走得了嗎?”


    “我大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們能走的。”


    “你大哥?他也在這兒,在北京嗎?”


    “對,他在北京。”


    “在哪兒?”


    “如果你跟我走,我們很快會見到他。”


    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潘大偉竟然也在北京,他顯然也參加並且指揮了美高夜總會的謀殺案。這一刹那我似乎對五月二十五日前後發生的一切都洞悉無餘了,我真感到害怕。也許我臉色發白,也許我全身打抖,潘小偉上前把我摟住,他沒有親我隻是把我像小妹妹似的貼在他的胸膛上緊緊摟住。我像木頭一樣一動不動,聽他在我耳邊喃喃不停。


    “跟我走吧,求你跟我走吧……”


    “不,不,”我想推開他,“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


    他依然堅決地把我抱在懷裏,“因為你是我一直幻想中的那個女孩。”


    “可我們並不能靠幻想生存!”


    “可幻想中的東西突然出現了,我怎能放過?”


    “可我的家,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熟悉的環境,都在這兒,離了他們我無法生活!”


    “可你有了我。你會熟悉新的環境,我發誓讓你一輩子快樂!”


    “可我不能拋下我的媽媽,你不知道,我媽媽是怎麽樣養育的我。”


    “我們以後可以接她出去,我們一起生活,我發誓讓你們都快樂。”


    海岩,你如果見到潘小偉你就會知道,他好像一團火!他那時的每句話,每個表情,都讓我像燃燒起來一樣渾身發熱。


    海岩:你當時怎麽表示呢,答應,還是拒絕?


    呂月月:你猜呢,依你看,我會怎麽說?


    海岩:按理你當然不能答應,你應該明白如果真的跟他走將會承擔什麽後果。但我猜你是答應了。


    呂月月:為什麽?


    海岩:因為你的年齡。像你這樣年輕的女孩,也許大多數人無力抗拒初嚐禁果的誘惑,山盟海誓會壓倒一切,明知飄渺得難以實現卻依然心向往之,這就是年齡的局限。為了愛,你們不計後果。我猜的對嗎?


    呂月月:你猜對了。


    海岩:所以愛情有時候真是一種鴉片,這下問題可就真麻煩了,除非潘小偉的大哥真的神通廣大,能安全地帶你走。


    呂月月:潘大偉他們確實還沒有離開北京,他們藏在密雲縣境內一個外商住宅區的一座花園別墅裏,那別墅是一個台灣老板買下的,那老板和潘家有很深的交情。潘大偉在美高夜總會用來接應潘小偉的那輛麵包車就是向這位台灣老板借用的。他們在美高得手後,回馬天龍飯店取了寶物,然後直接把車開上京密公路,夜裏零點左右,開進了位於白龍潭不遠的這個外商休閑的別墅區。


    這兒沒人管,沒人查戶口。在這裏擁有這棟私人房產的外商來了幾個朋友,在這依山傍水、樹林環抱的地方一住,神不知鬼不覺,沒人覺得不正常。


    海岩:他們不至於真的想在這裏療養吧。


    呂月月:但至少並不行色匆匆。他們本來就計劃在這裏窩藏幾天,避開警方封堵的銳氣之後,再伺機南下,所以吃飯睡覺,倒也踏實。


    二十六日早上,別墅的主人因為要趕回城裏處理公司的業務,所以早早就走了。潘大偉醒來後就聽廣播,他想聽聽新聞是怎樣報道昨晚美高夜總會的血案的,想聽聽大陸的警方對這個事件都做了什麽障人耳目的分析。聽了半天,電台裏除了各行各業像廣告一樣的成就報道之外,就是國家政要人物的外交往來,幾乎沒有什麽社會新聞,對馮世民的死更是毫無反應。他有點掃興,就像英雄打擂時亮出一手絕招而台下竟無人喝彩那樣寂寞無趣。


    他關了收音機,懶洋洋地衝了一個澡,感到全身輕爽,之後就對著鏡子刮胡子。他看著鏡子裏的臉,依然年輕,不由心裏笑笑。馮世民幸而一死,天龍幫的內部,多年以來盤根錯節,山頭林立,矛盾深重。馮世民最親信的白頭阿華畢竟保鏢出身,誌大才疏,匹夫之勇,在幫內積怨甚多,不能服眾。如果冒大不韙取而代之,必起內訌!隻要天龍幫群龍無首,無心旁騖,潘家當然就是一片好山好水好風景了。


    幾個隨從已經備好了早餐,潘大偉叫他們一起坐下來,他問:


    “小偉呢,還沒起來嗎?”


    隨從答道:“在陽台上,已經傻傻地坐了幾個小時了。”


    潘大偉問:“為什麽?”


    隨從們互相看看,沒人回答。


    潘大偉笑笑,一副過來人的口氣:“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三天沒睡著覺。阿強,去叫他來吃飯。”


    那個阿強起身去了,一會兒,潘小偉麵色灰灰的,跟在他身後來了,在餐桌前重重坐下,對大哥和眾人不理不睬,低著頭一匙一匙地喝粥。潘大偉咳嗽了一聲,亮著嗓子對大家說:


    “我們先在這兒一動不動地住幾天,這地方很美,在香港也難得這樣清靜一下。等住夠了,再往南走,按原來的計劃從海路回去。你們聽清了,在這兒誰也不要往香港打電話。”隨從們諾諾連聲說:“懂了,偉哥。”


    潘大偉這才轉臉看一眼依然低頭喝粥的弟弟,安慰道:


    “小偉,你放心啦,我出來的時候,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會有事的。”


    潘小偉沒等哥哥說完便站起來,說了句大哥你來一下,便走到客廳裏去了。


    幾個隨從麵麵相覷,潘大偉放下手裏的咖啡,站起來,跟到了客廳。弟弟還未開口,他便先問:


    “小偉,早上沒睡好嗎?”


    潘小偉說:“大哥,你的心腹大患沒有了,你該滿意了,從此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


    潘大偉愣了一下,說:“好,你不願意跟我做事,我決不勉強,你以後要做什麽完全由你,這次就算你幫了大哥一次。”


    潘小偉說:“昨天我按你說的做了,可你答應我的事,也要守信用!”


    潘大偉裝糊塗,“什麽事?”


    潘小偉不答,他用目光逼視著他大哥。潘大偉恍然一笑,“噢——是那個女人啊。”他隨即把臉往下一沉,用一種長輩訓導的口氣冷冷地說:“小偉,現在大家都在逃命,生死難定,你還談什麽女人!”


    潘小偉的臉漲紅了,咬牙切齒:“大哥,你知道我脾氣的,你不要逼我!”


    潘大偉把眼一瞪:“那你要我怎麽樣!”


    潘小偉說:“你要不管,我就自己去找她!”


    潘大偉給了弟弟一拳,“你瘋了!”


    潘小偉說:“對,我瘋了!”


    潘大偉怔怔地瞪了半天眼,不得不緩和下來,“好好,就算我答應過你,替你辦就是了,可這事也得慢慢商量嘛,性急是沒得贏的。不過你的脾氣也要改一改啦,不然的話,我死了誰罩你呀!”


    二十六日一天,潘大偉和幾個親信關在屋裏商量事情,無非是議論馮世民之後的天龍幫該是何走向,以及潘家今後的鴻圖好運。潘小偉無心去聽,他心急火燎地等待著大哥給他一個答複。可在吃午飯和吃晚飯的時候,大哥都像全然沒有這回事一樣和幾個親從杯觴交錯,談笑風生。潘小偉強忍著,耐心等待。二十六日一天過去了,大哥對這事閉口不提。二十七日的中午,潘小偉再次向大哥提出這事,大哥說:“莫急啦,這種事急沒有用啦。”到了二十八日的晚上,潘小偉說:“大哥,你到底打算怎麽辦,給我一句明示。”大哥瞪眼說:“總要我們自己先出得去,才好談你的那個情婦!”大哥居然把話說得如此難聽,潘小偉的心一下子閉住了,他這才斷定大哥根本就沒有認真考慮過他的這件事。


    他早就聽說大哥在黑道上是個出名的冷血動物,但多年以來,大哥,以及整個兒潘家的人——母親、姐姐和姐夫,都對他這個小弟弟備加嗬護,他沒想到大哥現在會如此自私,不講情誼,沒有信用。


    他在大哥臉上用力抽了一掌,返身走了。潘大偉摸了摸被抽熱的腮幫子,愣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也走開了。


    二十九日一天,潘大偉仍然像前兩天那樣,除了吃飯睡覺外,便和手下人一起打麻將。雖說牌局麵前無父子,但手下人都很乖巧,盡量讓他和。他興致極好,晚上一直打到淩晨一兩點鍾才意猶未盡地去睡。


    三十日早上八點多鍾,他被人用力推醒,睜眼一看,是阿強。從阿強那張胖臉的表情上,他本能地猜到發生了意外。


    “老板,小偉不見了!”


    “什麽?”


    他從床上一躥而起,知道事情要糟了,但仍然僥幸地提醒道:“你們找了嗎,在不在花園裏?”


    “他們在找,我先來叫醒你。”


    “快找!”


    他吼了一聲,自己也急忙低頭找鞋。然後衣冠不整地跟著手下人在別墅的裏裏外外搜了一圈,確實不見潘小偉的蹤跡。他心裏發冷,弟弟能上哪兒去呢?


    這時阿強畏畏縮縮地跑來,欲言又止地告訴他,小提琴也不見了。


    潘大偉急忙跑回房間去看,放小提琴的箱子敞開著,墊在裏邊用作防震的衣物亂七八糟地攤了狼藉一片,小提琴果然不見了。


    他把琴拿走幹什麽?阿強和幾個手下人馬上把問題的性質估計到最嚴重的地步——潘小偉已經帶琴投向警方了!


    “老板,我們得趕快離開這兒,小偉這幾年在外麵讀書讀呆了,警察要是哄他幾下嚇他幾下,他說不定很快會帶他們找到這兒來!”


    潘大偉見弟弟偷了琴不告而別,本來怒火萬丈,但他看到手下人惶惶然的樣子,馬上鎮定下來,斷然搖頭:


    “小偉不會去找警察的。我們不能丟下他自己走!”


    他知道,如果不把弟弟帶回去,如果弟弟有個三長兩短,母親和妹妹恐怕不會答應。


    可阿強們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老板,他不去找警察,為什麽要把琴帶走?這麽多天他一定讓大陸警察洗了腦了!”


    “不,”潘大偉依然搖頭,咬牙切齒地說:“他不會找警察的,他是去找一個女人,他拿了琴去博那個女人的歡心!”


    於是,他們沒有走,依然留在別墅裏潛伏不動,但是誰也無心再來推麻將。潘大偉派人輪換著到別墅外去望風,他自己和其他人槍不離身,備好了汽車和食品,看好了突圍路線,做了最壞的準備。


    到中午快吃午飯的時候,潘小偉依然沒有回來,潘大偉自己也沉不住氣了。他想也許胖子阿強的分析是對的,弟弟和大陸的警察朝夕相處了十多天,這種初出茅廬的孩子就算沒被赤化,恐怕也多少會和他們建立一些共同語言,共產黨那套同是炎黃子孫血濃於水愛國不分前後等等等等的說教,弄不好會鹹魚翻身,讓弟弟這種熱情有餘閱曆不足的青年入迷。他想如果小偉真的進城投向警方的話,到現在已經幾個小時過去了,警方應該是有所反應了,與其在此坐以待斃,不如三十六計先走為上,假使弟弟不仁,做大哥的也隻有不義了。


    於是他跳起來,大聲吩咐手下人拿好東西立即上車。阿強們的滿麵憂慮和怨氣為之一掃,發一聲喊,飛快收拾東西往門外走,一個手下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幾分輕鬆地問了句:


    “不等小偉了嗎?”


    這一問又把他問猶豫了,他遲遲疑疑地上了車,車子發動起來了,他又做了一個折衷的決定。


    “我們先出去轉轉,別走遠,到晚上再說。”


    其實就在這個時候,我和潘小偉正並肩走進北京公安醫院的大門。


    我的手裏,拿著那把傳奇式的意大利小提琴!


    第19次談話


    海岩:月月,你不是答應和潘小偉一起走嗎?怎麽又進了公安醫院呢?難道在這種——請原諒我用一個難聽的詞——在這種帶有極大叛逆性的私奔的時候,你還有心情去看老焦的病嗎?你是想和他告別嗎?你是想通過他,和你的親人和你的戰友告別嗎?


    呂月月:直到今天為止,你是第一個用“私奔”這個詞來形容我的出走的。我不否認這個詞有一定的準確性,因為它至少包涵了我當時的某種內在的感情和突發的衝動。在那一刹那間我真的愛上潘小偉了,我承認在那個刹那我確實是產生了一種以身相許的激情。他那麽漂亮,他的個性那麽有魅力,這樣一個年輕英俊而且富有的人竟能如此義無反顧地追求我,冒著坐牢的危險來找我,這確實是個童話,是個白馬王子和灰姑娘式的童話。我,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地方來的女孩,在這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幽會的時刻,我的精神防線就瓦解了。我無法使自己拒絕他的擁抱,他的熱吻,他的海誓山盟。


    海岩:一個二十出頭的,什麽都還沒有嚐過的女孩墜入愛河時的心態,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盡管這件事已經過去兩年了,我還是想不客氣地問一句,你跟他走,對你的身份來說,是不是一種背叛呢?或者我說得再深一點,從法律的角度來看,是不是一種犯罪呢?


    呂月月:好像這個事情的性質後來並沒有被人看得那麽嚴重,你不要忘了那把小提琴已經被我拿在了手裏。如果說,麵對潘小偉我是個昏了頭的女人,那麽,在麵對這把小提琴時,我仍然是個清醒的警察。


    我是一手執琴,一手拉著潘小偉,走進公安醫院大門的。


    我們走進病房的時候,焦長德正熟睡著。我俯身端詳著他的麵容,竟比十幾天前蒼老憔悴了許多,眉頭緊鎖,仿佛睡中也有無盡的心事。一個同室的病友告訴我,老焦自上次發病後,身體狀況一直不好,比發病前大大地下了一個台階,在病房裏常常一睡一天,還是胸悶疲勞。那病友以前見過我,於是主動幫我叫醒老焦。他說嘿,老焦醒醒,醒醒,你看看是誰來啦。


    老焦醒了,睡眼地注視了我一會兒,沒有表現出我預料的那種興奮,口齒不清地說:“啊,是月月呀,什麽時候來的?”


    我看著老焦,心想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於是眼裏不由淚花閃閃。可潘小偉就站在我的身後,我不能拖延。我把小提琴放在老焦胸口上,以為老焦會一眼認出它來,因為他幾年前就已經從照片和資料上熟知了這琴的每一個細部和每一個特征。但是老焦隻是看了它一眼,糊裏糊塗地完全沒有反應。


    “老焦,你多保重,把這個帶給伍隊長。”


    “啊,是給伍冬冬買的嗎?你要上哪兒?他是誰?”


    潘小偉上來拉我,催我走,我轉身又對老焦說了一句:


    “老焦,我要出一趟遠門,告訴家裏,我會和他們聯係的。”


    焦長德此時像是漸漸清醒了,他怔怔地看我往門口走,疑慮地問了一句:


    “月月,你這就走了嗎?”


    我永遠都能記著他說最後這句話時的語氣,是不解的、抱怨的、關切的、依戀的……


    我沒有回答,甚至也沒有回頭,我像個不懂事也沒禮貌的孩子,就這麽一句話也沒說地推門而去。


    病房外的走廊是漫長的。中午送飯的車子嘩嘩作響地推過來了,送飯的護士取飯的病人看護的家屬們都在走廊上走來走去。空氣中彌漫著藥味和一種說不出的氣息。沒有人注意我們。我們用一種和這裏的節奏極不相稱的快步疾行,穿過人群穿出走廊,一直走出醫院那令人壓抑的晦暗和窒息,一直走到明媚的藍天和太陽刺痛我們的眼睛。


    那時我滿心裏都洋溢著異樣的輕鬆和希望,由於提琴已經回歸祖國,我們這個案子終成正果,得以善終了。死去的人可以瞑目,活著的人可以卸責。我祈求一切人都因為這個意想不到的勝利而原諒我、忽略我、饒恕我!


    海岩:那麽,這琴老焦後來認出來了嗎?他是怎麽把琴交給伍隊長的?


    呂月月:這琴有非常明顯的標記和特征,老焦當時沒有認出大概是因為實在想不到。我們走以後他清醒了,回想剛才的情形,恍若一對金童玉女,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地送來這把提琴,夢境一樣。後來我們聽那個同室的病友說,老焦先是坐起身來看著小提琴發愣,後來突然喊了一聲,就連滾帶爬從床上滾下來,像發精神病一樣抱著小提琴跑出去,衝向值班台上的電話機。走廊上很多人都聽到了他興奮的呼喊。


    “啊——小提琴!意大利小提琴!意大利小提琴!”


    他們還看到了老焦眼中那回光返照似的亢奮的光芒,緊接著他們又看到了他衝向電話機的步伐突然蹣跚,突然踉蹌,站在電話機旁的值班醫生愣愣地大聲問:“焦長德,你這是幹什麽?”可老焦已經無法回答,他磕絆了一下就向前撲倒了。他倒得那麽重,以致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砰”的一聲悶響,幾個離他最近的人伸手要扶都來不及了。


    小提琴護在老焦懷裏,安然無損,他倒下去時抱著它沒讓它受到半點磕碰。


    焦長德死了。


    等伍隊長他們趕到公安醫院時,形式上的搶救工作早已停止,老焦的家屬也剛剛趕到,急救室內外正是一片嚎啕。搶救的醫生把伍隊長叫到辦公室,向他介紹情況。


    “……他發病的時候,值班醫生剛好在場,所以基本上沒有耽誤,馬上做了搶救。搶救的方法和措施都是恰當的、及時的。應該說,醫院是盡了力的……”


    伍隊長作為死者單位的負責人,當然希望從醫生這裏了解更詳細的死因和病情,以便對家屬有個交代。


    “他上次發病搶救以後,不是恢複得還可以嗎?”伍隊長問,“上次你們不是說病情還可以穩定一段時期嗎?怎麽這樣快就又惡化了呢?”


    這話在醫生聽來,多少有點指責質詢的味道,於是醫生馬上正色道:


    “這種心髒病就是這樣,可能幾年不犯,也可能朝夕不保。特別是這種大麵積突發性心肌梗死,一般很難搶救。病人這幾天恢複得是不錯,我們估計可能是受了意外的刺激,你看,他死的時候就抱著這把小提琴,而且死前還不停地在走廊裏衝別人喊:‘小提琴,小提琴……’”


    醫生把放在椅子上的小提琴拿給伍隊長看。


    海岩:伍隊長怎麽反應?


    呂月月:具體怎麽反應不知道,不過可想而知。


    海岩:在驚奇之餘,恐怕他還想不到這琴究竟是如何從天而降的。


    呂月月:恰好這時處裏來了不少同誌,居然在這裏看到小提琴,無不驚異得目瞪口呆。隊長就叫小提琴專案組的劉保華、薛宇幾個人暫時不要忙乎老焦的後事和家屬工作,組織他們立即著手開始了現場調查。


    他們在醫院裏臨時找了個辦公室,把和老焦同室的那位病友請了來,先是長籲短歎地說了些為死者惋惜和遺憾的話,然後介入正題,隊長把那把小提琴拿出來了。


    “這把提琴您見過嗎?這琴是老焦的嗎?”


    那位病友幾乎都沒有再辨認一下就說:“這琴是別人送給他的。”


    “什麽時候送的?”


    “就今兒上午呀。我就琢磨這琴跟老焦準有點什麽故事。你們是沒看見,老焦一瞅見這琴就跟瘋了似的。”


    “是誰送他的,送琴的人您見過嗎?”


    “我當時在屋啊,來的是一男一女,琴是那女的送給老焦的。”


    “男的多大歲數,什麽模樣您還記得嗎?”


    “二十來歲,高高的個兒,白白淨淨挺精神。”


    “不是北京人吧?”


    “看著不太像,那男的一句話沒說,所以也聽不出口音來。”


    “女的呢,多大歲數?”


    “也二十來歲,差不多吧。哎,就是以前每次來給老焦送工資的那個,以前常來。”


    大家全都傻了,連隊長也愣住了,幾乎中斷了詢問,都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好半天薛宇才哆哆嗦嗦地從自己的皮夾子裏取出一張我的照片,送給病友。


    “是她嗎?”


    “沒錯,就是她!”


    所有人都震驚了!


    薛宇慌了,不知是反駁那位病友還是向隊長證明,他結結巴巴地說:“不,不,隊長,不會的,我昨天晚上還和她在一起,我們還約了今天一起去您家給伍冬冬過生日呢。對,她說過要先到醫院來看老焦……”


    對這個說明,伍隊長未置一詞,謝了那位病友,送他走以後,才轉身厲聲責問薛宇:


    “你是不是把前天咱們開會的情況告訴呂月月了?”


    薛宇一頭冷汗出來:“我沒告訴她,我什麽都沒說,昨天我走的時候她情緒挺好的。不過……”薛宇遲疑了一下,“不過,她早知道會議的情況。”


    伍隊長環顧在場的人,特別狠狠地看了劉保華一眼,“誰告訴她的?”


    沒人吭聲。


    就在他們在醫院裏進行這場調查的時候,我和潘小偉乘坐的出租車已經全速開上了京密公路,帶著激動和恐懼、幻想和不安、充實和迷惘,開始了我們危險的逃亡之旅。


    下午兩點多鍾我們離開大路,拐進一條樹木掩映的山間小徑。除了車輪沙沙的響動,路上靜得隻有樹葉的婆娑,越往前走越見山深林密,道路崎嶇。經過十多分鍾的輾轉盤旋,我們到達了潘氏兄弟的那個臨時藏身之所。


    這座乳白色的別墅在槐楊鬱鬱的簇擁之下,寧靜而又一塵不染。潘小偉付了司機多一倍的錢,然後領我跳躍著踏上台階。別墅的大門意外地鎖著,潘小偉用力敲了敲,無人應聲。他匆匆地圍著房子繞了一圈,發現那輛麵包車也不見了,不禁疑惑。愣了一會兒,他翻上陽台,陽台的門是虛掩的。他拉著我爬上去,從陽台進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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