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這人表現還可以,行政處還要評他當先進工作者哪。”


    “那他幹嗎還尋死?肯定有問題。偷東西這玩意兒,有癮,染上了就難改。”


    “要死不在家死,跑廠裏髒一塊地方,以後那屋子誰還敢住啊。”


    “我就敢,我正沒宿舍哪,沒人住我搬進去。”


    “呸!你摟著吊死鬼睡去。”


    “咯咯咯——”一陣輕謔的笑聲。


    他加快走了幾步,想躲避開這些隨口無心的議論和超然事外的嬉笑,他心裏像灌了鉛似的那麽沉重。到了廠門口,看門的老頭兒接過他還回的進門牌子,壓著嗓門神秘地問道:“同誌,到底是怎麽回事啊?都說修管子小杜上吊啦。”


    他回過頭,呆呆地向杜衛東離開人間的方向望了一眼,嘴裏應道:“啊。”


    “因為什麽事兒啊?”老頭兒瞪起驚恐的小眼睛。


    “啊,不清楚。”他煩亂地敷衍了一句,喉嚨已被沉甸甸的悲哀和迷茫扼住。他走出了大門,身後,還傳來老頭兒自言自語的喃喃聲。


    “前兒個還給我修暖氣哪,今兒怎麽就會尋了無常呢?”


    他騎上車子,兩腿無力地蹬起來,心裏充滿了問號——


    “怎麽會尋了無常呢?”


    辦公桌上那隻俗裏俗氣的鬧表起勁地走著,在寂靜中,答答的聲音顯得格外沉重。窗外,茫茫的夜色把一切都籠罩在一種神秘莫測的暗幕之中,要是沒有這隻不甘寂寞的鬧表,真讓人覺得時間都停頓了似的。


    從晚上七點鍾他就坐在了馬三耀這間辦公室裏,近乎癡呆地望著那根遲鈍的分針慢慢地轉了兩圈,而那扇虛掩的房門卻依然紋絲不動,門外的走道裏也聽不到一下腳步聲。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前,又轉過身子,走向門口,然後煩躁地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桌角放著一本《人民公安》雜誌,雜誌下麵壓了一本書,他拿過來看看,是法捷耶夫的長篇小說《最後一個烏兌格人》,信手翻了幾頁,卻一行字也看不完整。屋裏又燥又悶,燥悶的空氣使他難以集中起自己的思緒,也許真是腦子過於疲倦了,太陽穴一陣陣發脹。他放下書,合上眼,希冀著能稍稍打個盹,然而胸中的浮躁卻怎麽也無法安定下來。


    他看得出,在今天下午的會上,當他說了杜衛東昨夜暴卒於941廠的事情時,連段興玉也沒有能對這個聳人聽聞的消息保持冷靜,臉上的那種極不常見的茫然竟久久沒有退去。因為議論和猜測這件事,占去了半個多小時,所以使這個研究如何追查那封報警信的會延時到晚上六點鍾才算結束。會一散,他連晚飯也沒心思吃就匆匆跑到刑警隊來了。


    窗外,驟然刮起了風,怪腔怪調地砰砰撞擊著封閉的玻璃窗,在燥悶的氛圍中又添進了幾分恐怖,一陣空茫茫的心緒突然在他的意識裏飄過,他不明白杜衛東好好的為什麽想不開;為什麽連句話也不留就這樣急不可待地拋開人間。他剛剛參加偵查工作的時候,在錯綜複雜的案情麵前常常出現的那種空虛無措,沒有信心的心理狀態,似乎此時又開始在內心裏重新體驗了。杜衛東死得那麽猝然,那麽出乎意外,以致他連自己那點兒一向靈驗的直覺都捕捉不到了。


    腦子裏正在亂無頭緒地瞎想,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了,馬三耀一臉倦意,疲憊不堪地走進來。


    他急不可待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怎麽樣,化驗結果出來了?”


    “出來了。”馬三耀一屁股坐在他的對麵,把手裏一遝化驗、鑒定表放在桌上,如釋重負地喘了口粗氣。“最後結論:自勒死亡。”


    “還是自殺?”一股氣從他喉嚨眼兒那兒泄了下來。


    馬三耀抓起桌上的暖瓶,晃晃,空的,又放下,說:“化驗分析和法醫鑒定的結論是非常明確的,第一,杜衛東死於機械性窒息無疑;第二,解剖後沒有發現胃內任何異常物質,因此排除了被人麻醉後勒死的可能,他死前的神誌應該是清醒的;第三,哦,你自己看吧,結論都在這兒。”


    周誌明翻看著各種化驗的鑒定書,“可是,他為什麽要自殺呢?他原來好像並沒有厭世的情緒啊。”


    馬三耀站起來,用力地伸了一下懶腰,全身的骨頭節咯咯作響,“是啊,也許在這個案件的檔案裏是還缺少一份遺書。今天下午我們也分別派人向他的單位和家屬做了調查,的確沒有發現他死前有什麽反常舉動和厭世情緒。不過話說回來,沒有表現出厭世情緒而且沒有遺書的自殺事件是屢見不鮮的,況且,這些化驗和鑒定總該是科學了吧?說實在的,沒有它們我這回是不會貿然肯定什麽或者否定什麽的,上次錯案的覆轍不遠,我還不至於那麽健忘吧,何況為了那個案子,我連百分之二的晉級都給扔了呢。”馬三耀笑笑,又問,“你這家夥是不是又有什麽直覺啦?”


    馬三耀得而複擲的晉級,使周誌明每每想起來便會覺得是叫自己給斷送的,時時有點兒不安。當然他知道馬三耀從內心到言表都絕不會有半點忌怪他的意思,因為大黑馬到底是一個真正的偵查員!也許正是基於這個信任,他現在才仍然敢於和樂於毫不顧忌地再一次向他提出自己的看法來。


    “不,我沒有理由懷疑這個結論,”他說,“我隻是考慮他自殺的原因,這是個謎呀。”


    “自殺原因?那說不定永遠是個謎了。”馬三耀想了想又說:“會不會……他上次放出來是因為我們抓住了盧援朝,這次盧援朝又無罪開釋了,於是他就產生了某種壓力,怕再被懷疑上?不過也不至於呀……”馬三耀的語氣像是在問,又像是在答。“要不然就是他在什麽問題上真有鬼。我可不是拿老眼光看他,我的意思是,作為偵查員,在沒有獲得確實證據之前,是應當允許自己在內心裏留有懷疑和假設的充分餘地的。”


    周誌明突然想起什麽,截斷馬三耀的話,說:“對了,有個重要情況我上午忘記告訴你了,昨天他給我打過兩次電話。”


    馬三耀一怔,立即圓瞪了眼睛,“什麽!你是說杜衛東嗎?”


    “是他,昨天下午四點多鍾他從什麽地方的公用電話打來一次,晚上又打來一次,後麵這次我沒接到。”


    馬三耀連忙從抽屜裏取出筆記本,“你慢點兒說,昨天,下午四點多鍾,第二次是……這麽說,他在自殺之前和你通過電話,這太重要了,他在電話裏說了什麽?”他飛快在本子上記著。


    周誌明憑記憶盡量把那個電話中的對話原原本本敘述出來,他說完後,馬三耀望著記在本子上的幾行簡短的字,頗有些不滿足地問:


    “就這麽多?他一直不肯說出因為什麽事要約你去的嗎?”


    “那是個公用電話,他說講話不方便,非要同我麵談不可,當時我沒當回事,現在回想起來,他的口氣像是很急切。”


    “真是討厭,你昨天晚上為什麽不去呢!你小子幹什麽去啦?”馬三耀十分惋惜地敲著桌子。


    周誌明懊悔地狠狠在自己亂蓬蓬的頭發上扯了一把,“說不定,全部秘密都在這個電話上了,我要早知道……”


    馬三耀思索了一會兒,用筆敲打著本子,說:“話又得說回來,如果那個電話隻是這些內容,還是不能說明什麽。”


    “它說明,它說明,杜衛東的自殺可能是不尋常的……”


    “廢話,誰自殺是尋常的。”


    “我是說他死得奇怪。”


    “咳,你要是一直在刑警隊工作,這種事經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也許他給你打電話就是為了死前再見你一麵,說幾句表示告別的話呢,你們的交情深嘛。”


    “這個案子,你打算怎麽辦?”周誌明幹脆直問。


    “怎麽辦?案子的事,可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的,得隊裏幾個領導共同研究了以後再定。不過根據辦案子的章法,我估計,既然已經判明死者自殺,那就隻能銷案,就這麽回事。”


    “銷案?連自殺的原因都沒查清楚,怎麽能就這麽銷案大吉了呢?”


    “哎呀,”馬三耀苦笑一下,“我說你呀,虧你還當過幾天刑警呢,怎麽淨說外行話?咱們公安部門隻負責處理和犯罪有關的事,自殺事件是向來不管的,那麽多自殺的你都一個個給他們找原因去,那就甭幹別的了,殺、偷、搶案件還積壓著查不過來呢,哪有工夫往這些尋短見的身上耗呀。跟你說吧,樹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天下就有那麽一種人,心眼跟針鼻兒一樣窄。你甭以為他尋短見就一定因為什麽過不去的大事情,也許屁事也沒有,就是不想活啦。上次我就搞過這樣一個案件,那個人就屬於那麽一種抑鬱的神經類型,感情脆弱得不得了,在別人那裏不算什麽的事,到了他那兒就纏繞不開了,表麵你還看不出他有什麽不對勁兒,實際他思想上已經背了一串莫名其妙的大包袱,一旦發作起來,就往死上琢磨。這號人,整個精神都是混亂的,性格也是病態的,你要真是死心眼兒去查他的死因,那才算是白搭工夫,別說杜衛東這種小人物,就是那些個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又怎麽樣?”


    馬三耀從桌上拿起那本《最後一個烏兌格人》,對周誌明晃晃,“法捷耶夫,還有海明威、傑克·倫敦,一代文豪,功成名就,活得挺滋潤的,結果怎麽著?自殺了,他們為什麽自殺,多少年人們猜測紛紜,莫衷一是……”


    周誌明說:“海明威是不堪病痛而自殺,傑克·倫敦對現實失望才……”


    “那法捷耶夫呢?”馬三耀不容他爭辯,“還有馬雅可夫斯基,都是堅強的布爾什維克,幹嗎也要走自戕之路?咳,其實除了他們自己,誰又能說得清呢。”


    周誌明呆呆地聽著馬三耀的這一番滔滔的宏議,幹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他總覺得自己也有一肚子道理,但卻不及馬三耀的雄辯,心裏混亂得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想不出來了。


    馬三耀連連打著哈欠,周誌明看看表,時間已經很晚,便告辭了出來。一出樓門口,砭骨的迅風劈麵撞在臉上,他猛丁打了個寒戰,心裏那股子躁妄的火氣頓時冷卻了很多。他突然後悔剛才跟馬三耀說了那麽多話,搗了那麽多麻煩,不管怎麽樣,馬三耀現在畢竟是處在刑警隊長的位子上,對他主管的案件總是這麽不管不顧地提問題、發議論,不是過於僭越了嗎?就算是好朋友吧,長此下去也難免會使朋友討厭的。他迎著風苦笑了一下,心裏說:“真得改改了,這死認真的毛病。”


    第二天,他們全組就開始投入了查找那封報警信投寄人的工作,按照星期天下午定好的分工,大陳和小陸到預審處去提審徐邦呈,周誌明從那封信的原件上剪下一條空白的紙,送到造紙研究所裏去鑒定紙的產地,嚴君呢,到了市百貨公司批發部去了解這類紙張在南州是否有過進貨。幾路分兵,齊頭並進,大家都滿懷著信心地殺了出去。


    可是一上午的戰績卻有點兒令人失望,馮漢章在證據麵前,雖然不得不承認了這封信的報警作用,但究竟是誰寄給他的,他也一無所知;周誌明在造紙研究所碰的釘子更大,幾個技術人員湊了半天,隻能從紙的厚度、光潔度、色澤和紋路判斷出是五十二克凸版紙,成分是麥草漿,但要確切認定產地,非得有一張十六開以上,完整無折痕的樣紙來做紙質檢查和拉力試驗不可,這到哪兒去找呢?


    比起他們,嚴君得算是戰績輝煌了,她不但在市百貨公司查到了這種橫格紙的產地和印刷廠家,而且還抄回了南州市的進貨日期、數量以及批發和零售的單位,連百貨公司現在的底存情況都搞來了。可是要從六十多個進了這種紙的單位和商店裏找出寄信人所在的大致方向來,又是何其遙遠的彼岸啊,大夥兒望著這幾張抄得密密麻麻的記錄紙,全都悶了聲。


    傍晚,天黑得似乎比往日早,刮了一天一夜的風雖然停歇了,外麵卻又灑灑揚揚地飄開了沙粒般的雪花,不一會兒,地上便薄薄地鋪敷了一層晶瑩的乳膜。因為下雪,又因為調查工作處在了急也急不得的階段,所以到五點半一下班,段興玉便決定讓大家早點兒回去。


    晚飯以後,周誌明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裏,辦公室沒有開燈,很暗,也很靜,顯得空洞洞的。他突然生出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正置身在一片非常荒涼,沒有人煙的沙漠中,哦,這是個多麽怪誕不經的感覺啊。這四周,這樓房的四周,有繁華的鬧市,有華麗的劇場,有綠色的公園,寬闊的馬路上,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大陳、小陸、小嚴他們,他們在哪兒?在鬧市,在劇場,在公園,在溫暖的家裏?在長時間緊張工作的空隙中,能有這麽一個安靜的晚上來調劑一下,是多麽普通而又多麽令人渴望的享受啊。他發呆地站在窗前,覺得自己怪淒涼。他跟他們不一樣,他現在隻渴望加班,盼著工作別閑下來,他最怕辦公室裏沒有人,沒有人說話,沒有開關保險櫃發出的砰砰的聲響。大家走了,他心裏就是一片沙漠,空白而苦寂。哦,繁華的廣濟路,華麗的紅旗劇場,綠色的建國公園,去走走,走走……和誰?萌萌?一想到萌萌,他心裏就不能安靜。他原來是有個小小的計劃的。自打從自新河出來,他還從來沒能陪萌萌痛快地玩過呢,他計劃著等萌萌放了寒假,如果這個案子能有個了結的話,科裏必定會給他們組放幾天假的,那時候他就陪萌萌出去,好好優遊一番,北京、濟南、泰山,哪兒都行,隨萌萌的主意。平心而論,萌萌對他是有恩的,他忘不了,自新河,磚廠,哦,他忘不了那個酷日炎炎的夏天……他要用全部的愛去報答她。他心裏老是這麽想著,老是這麽想著,可是,光想,卻沒能做什麽,他隻顧得這個要命的案子了,沒有好好地同萌萌溫存,偶然在一起還吵架,他真渾,幹嗎要吵架呢?幹嗎不稍稍珍惜一下已經得到的幸福呢?總妄想著能一下子改變萌萌那些錯誤的成見,為什麽偏偏不考慮改變一個人常常不能光憑辯論、說理,而更需要大量的事實和漫長的時間呢?這一切,在和她分開之前,都沒有意識到,而現在都已經無可挽回了。萌萌恨了他,他也不能再找上門去認錯賠不是,他不能那麽碖臉。萌萌那麽不顧情麵地刺傷了他,把他從家裏罵出去,那個情形,他也同樣是無法忘掉的,想起來眼淚就想往下掉,不,不去找她,不去,不去!他覺得自己就像個賭氣的孩子。


    就著窗前一片淡淡朦朦的月光,他看了看表,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走到電話機旁撥動了那部公安局的內線電話。他先撥了馬三耀辦公室的號碼,耳機嘟嘟地響了半天,沒人接,他轉而又撥了刑警隊值班室的電話,這回接通了。


    “勞駕給我找一下馬三耀。”他說。


    “不在。”對方不假思索地回答。


    “下班回家了?”他又問。


    “你是哪兒啊?”對方卻反問。


    “我是五處。”


    “啊,剛才市南區發生了一起搶劫案,馬隊長到現場去了。”


    “啊。”他掛上電話,若有所失地愣了一會兒。的確,馬三耀是個忙人,想叫他撇下那些惡性的刑事案件不管,而把人力物力花在查一個自殺者的死因上,是自己多麽不合道理、不切實際的一廂情願啊。他心緒茫然地離開辦公室,默默下了樓,在樓門口呆立了片刻,然後朝外走去。他沒有回西院小工具房,而是騎上自行車往西夾道來了。


    西夾道裏燃著一盞孤零零的路燈,細細的飄雪在它那橙黃色的光芒下,像一片撲光的飛蠓上下翻舞。他推門走進院子,院裏安靜得像座空宅。他不知道自己的雪夜造訪會給這個小院帶來安慰還是帶來難堪,他不能預測在過去的一兩天內,這個家庭的成員之間彼此的關係發生了什麽變化,他隻是在一個下意識的念頭驅使下才來到這兒的。在這個時候,他覺得應該來看望看望這家老鄰居。


    王煥德一家人大都坐在東屋裏,一個個臉上布滿了陰雲。王煥德見他進來,嘴唇上勉強牽出一絲笑意,招呼他在椅子上落座;鄭大媽隻說了一句“你來了”,眼圈一紅,聲音便哽住了。他有些日子沒有見他們了,隻覺得他們的臉上驟添了許多老相,一舉一動都顯得顫巍巍的。


    大福子手裏抱著孩子,老氣橫秋地坐在對麵的床沿上,輕聲問他:“我們家的事兒,你知道了嗎?”


    他若有若無地點了一下頭,扯開話題問道:“我嫂子呢?不在家?”


    “在,西屋裏陪著我妹妹呢。咳,這兩天,我們家在街道裏都成了眾矢之的了,誌明,你知道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呀?現在左鄰右舍說什麽的全有,可我們也不知道衛東到底有什麽問題,真沒法說。”


    王煥德聲音嘶啞地打斷了大福子的話,氣呼呼地說:“人家愛說什麽說什麽去,你甭理那些。”他轉臉又對鄭大媽說:“你那個治保主任,當不當還不照樣幹四化嗎?誌明你是知道的,我們淑萍和衛東好,我原來是不同意的,可是他倆鐵了心,咱當爹媽的也不能給包辦呀。衛東以前幹過壞事,那是以前,年輕人嘛,誰還沒跌過跤子呀,改了不就完了嗎?自打他進了我這門,眼皮底下的好賴我還不清楚?在家,對我和你大媽沒說的,不比大福子差;在廠,人家還要評他當先進工作者哪。這不,今兒早上他們支部書記,還有廠子裏一個姓安的領導來啦,人家說的可都是好話,還把衛東沒領的工資給送來啦,不信我拿給你看。衛東要真的有什麽問題,人家廠的領導能對我們這樣兒嗎?我告訴你大福子,以後再聽見誰在背後沒根沒底地敗壞我們,你就叫他拿出憑據來,噢!合著人死了就一定有問題?我看沒準兒還是叫壞人害死的呢!”


    一直在床角上坐著的鄭大媽抬起泛紅的眼睛,目光裏遊動著一線希望。她知道上次為了她這位剛過門女婿的冤枉官司,誌明是出了力的,所以今天一看見誌明進來,她簡直覺得就像是救星降臨了似的。她耐著心等老伴嘮叨完了,才擺出了那個她認為是最根本的問題。


    “誌明,衛東就這麽死了算完了嗎?你們公安局總應該有個正兒八經的說道吧,要不,算怎麽回子事呢?你能不能跟你們公安局的領導說說去?”


    周誌明把自己的目光躲避開,沒有答話,他實在不知該答些什麽。沉默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我到西屋看看淑萍去。”


    他獨自出了東屋,走到西屋的門口,心裏突然感觸萬端,不久前,他不是恰恰也懷著和今天類似的心情從東屋走到西屋去的嗎?所不同的是,那時杜衛東還活著,而現在……他用冰涼的手掌撫在額頭上,仿佛想拂去那簇新而灼燙的記憶。稍稍平定了一下心情,他推門走進西屋。


    梅英正挨著淑萍坐在顯得空蕩蕩的雙人床上,見他進來,忙站起來打招呼。周誌明在她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仔細端詳了一下淑萍,她好像幾天沒吃飯沒洗臉似的,菜黃的麵色與萎靡的精神使她如同一個沉屙已久的病人。


    “小萍,你別太難過……”他隻說了這一句,便被淑萍神經質的哀求打斷了。


    “誌明哥哥,你別以為他是壞人,你千萬別以為他是壞人,不,他不是壞人……”


    他完全沒有想到淑萍會說出這樣維護杜衛東的話來。呆呆地,他問:“那,你知道他為什麽要死,要自殺嗎?他露過一點兒跡象沒有?”


    淑萍愣著神兒沒吱聲,梅英催促她說:“你好好想想,跟誌明說說,上次衛東的事還不是虧了他。”


    “我說不出來,我一點兒也沒想到,我一點兒也不相信,他為什麽?為什麽……”淑萍又要哭。


    他趕快用話把她的情緒打斷,“他這幾天都幹了些什麽?”


    “沒幹什麽,每天按點上班,下了班就是幫他們廠裏一個人打家具,這些我都跟昨天來的那兩個警察說了。”


    “上個星期六他給我打過電話,你知道是因為什麽事嗎?”


    “星期六?不知道呀。”


    “那他沒說過有什麽事想找我嗎?”


    “他前兩天說過要找你的。”


    “什麽事?”他站起來,急切地問。


    “我們倆想請你吃喜酒,我叫他找你定個地方。再有,我們商量好了,春節以前把這間房子給你騰出來,他大概想告訴你。”


    “噢,”他不覺泄了口氣,想了想,又問:“星期六那天他都到什麽地方去過?”


    “早上就出去了,大概是上班吧,晚上回來的,在家吃的晚飯。”


    “晚上幾點回來的?”


    “五點多鍾吧,也許六點。”


    “這麽說,他五點多鍾從廠裏回來,在家吃了晚飯,然後七點多鍾又到廠裏值班去了,對嗎?”見淑萍點點頭,他心裏忽地動了一下,“這就怪了,既然晚上要在廠裏值班,為什麽還要這麽遠跑回家來吃晚飯?何苦這麽疲於奔命呢?是為了回來等我?還是他下午根本就沒在廠子裏?那,他能去哪兒呢?”


    他慢慢踱著步子,環視了一下這間屋子,那貼在牆上的大紅喜字剪紙上似乎還彌留著新婚之家的溫熱氣息;沙發的旁邊,新置了一個自製的小書架,上麵的書冊不多,插放卻很整齊,他哈著腰從上到下地瀏覽著書目,問道:“這是你看的書,還是他看的書?”


    “差不多都是他的,他挺愛看書的。”


    他拿起一本《新體育》,翻了翻,“他喜歡看這些?”


    “挺喜歡的,上上個星期他開始每天早上練長跑了,你看那是他的球鞋。”


    “這也是他看的嗎?”他拿起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是,是他從廠子裏借來的。”


    周誌明心裏好像有一麵重鼓在擂,“不!不!不!他不應該是自殺!”但是他抿緊了嘴巴沒有出聲,臉色平靜地離開書架,又踱到五鬥櫥前麵。櫥麵上零亂不堪地散放著些水杯、電筒、眼鏡和本子之類的東西。梅英走過來一邊動手歸置這些東西,一邊說:“這幾天,淑萍也沒心思收拾屋子了,平時呀,這間屋子拾弄得可幹淨呢。”


    “這是誰的本子?”他從櫥麵上拿起一個塑料皮本子,翻開看了一眼,他當然認識杜衛東的字,於是對淑萍說:“他寫的,我拿走看看行嗎?”


    “行。”


    “這是什麽,淑萍?”梅英手裏拿著一隻小玻璃瓶子,“裏麵是什麽水呀?”


    “什麽?”淑萍用紅腫的眼睛審視了一會兒,搖搖頭,“不知道,可能也是他的。”


    周誌明接過那個瓶子,打開蓋子,裏麵是一種暗紅色的水,聞聞,挺嗆,他也說不清這是什麽東西。


    又問了些其他的問題,說了些老生常談的安慰話,他離開了西屋,臨走的時候把杜衛東那個本子,還有那個來曆不明的小玻璃瓶都帶在了身上。


    在回機關的路上,他覺得一股子很有力量的火,從心裏一直燒到臉上,他堅信杜衛東不是馬三耀講的那種多愁善感、神經虛弱的人,也不是那種不知道珍惜新生活而繼續作歹的人,他應該把他的死因查清楚,應該擔起這個責任來,好讓杜衛東走得明白,讓王大伯一家人安下心來,他覺得這對自己是一件責無旁貸的事情,因為他,現在也隻有他,才能這麽強烈地、確切地體會和感覺到杜衛東死的奇怪!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周誌明就來到技術室。剛拿出那隻小瓶子,搞化驗的老錢就伸出一隻手來。


    “送檢單。”


    他笑笑,“沒有。”


    老錢半真半假地繃起臉,“剛一上班就跑這兒起哄,是不是?”


    他把瓶子遞過去,“憑交情,你給我看看是什麽東西。”


    老錢朝瓶子上斜了一眼,“到底是公事私事?要是公事,回去填個送檢單,寫明送檢的目的要求,叫你們科長簽上字,別嫌麻煩;要是私事,勞駕別往這兒拿。”


    他知道老錢平常特別喜歡他,所以帶點賴相地說:“得啦,我又不讓你們化驗,憑經驗,幫我聞聞是什麽東西,還不行嗎?”


    “嘿,你這上下嘴唇一碰,說得倒容易。你以為跟醬油醋似的,一聞就聞出來啦?哼……得了,誰讓我是你大叔呢,拿來吧,我聞聞,省得你哭……這是什麽怪味兒啊,好像有酒精,小齊,你聞聞來。”


    小齊把鼻子湊上來:“好像還有碘酒味兒……”


    “不行啊,聞是聞不出來的,像這種連名堂也叫不出來的東西,就是做化驗也得送技術處才行,咱們這兒……”


    “算了,你們真笨蛋!”


    技術室的門在彈簧的拉力下重重地關在身後,生硬的響聲在空蕩蕩的樓道裏反蕩出持久的回音,他機械地向前移動著腳步,心裏突然騰起一股惡狠狠的火氣,仿佛自己是一個長久地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不得不體驗著那種由於信心的城垣不斷潰坍而產生的煩躁和惱恨。這個職業,這些個案子,真是太難了!這一瞬間,他胸中集變起一種異常狂暴的心情,恨不得把手上這隻小玻璃瓶用力摔在牆上,看著那暗紅色的漿水隨著玻璃的碎片飛迸出來才痛快。然而這個歇斯底裏的念頭在腦子裏剛一閃,就立即被一陣猛烈的心跳窒住了,“我這是怎麽了?這麽沒有耐心,這麽缺乏克製,我不能這樣,我還算一個偵查員呀,一個聽起來多麽光榮的稱號……”


    他鎮靜下來,看著手裏的瓶子,把它揣進兜內,忽聽到身後段興玉的聲音在問他:


    “在這兒幹嗎呢?”


    “沒幹嗎。”他轉過身。


    “你不舒服?好像臉色不大好。”


    “沒事兒,我就這樣。”


    他們兩個說著話,走回到辦公室來。


    大陳、小嚴和小陸成鼎足形坐在屋裏,見他們進來,大陳說:“我們等你們半天了。”


    段興玉在自己的桌前坐定,說:“咱們抓緊時間開始吧,今天上午得把投信人的畫像勾勒個初稿出來,可惜我們手上的顏料就是這麽一封信,太單一了點兒。”


    “噢,”大陳說,“剛才我們三個人一塊兒議了議,粗粗略略地給作案人畫了一張相,我們在大方麵意見一致,在個別問題上還有不統一的地方。”


    “是嗎?”段興玉說,“那就先說說你們一致的意見。”


    “綜合起來有這麽幾條,”大陳說,“第一,作案人必須具備仇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反動思想基礎,這是當然的條件;第二,作案人具有高中以上的文化程度;第三,年齡在四十歲以上;第四,具有能迅速知曉十二月二十七日審判結果的條件,這四條,我們三個意見是比較統一的。”


    “嗯——”段興玉思索著點點頭,沒有表示什麽看法,大陳繼續說:


    “還有幾個拿不準的問題,比如說:作案人的職業,我們估計是從事腦力勞動的,但這也是一個很大的範圍,從這封信上幾乎一點兒也看不出帶有職業性的語言。另外,也找不出比較特殊的方言土語和諧音字,所以,投信人的籍貫也難以確定下來,還有性別,從行文語氣上看像個男的,但也很難說。”


    段興玉沉吟著,問:“把這個人的年齡定在四十歲以上,有什麽根據呢?”


    “當然有,”陳全有未假思索便說,“這封信的語言,顯然不是出自年輕人的手筆,全信隻有一百一十幾個字,卻大量地使用文言,你就拿抬頭來說吧,馮漢章就馮漢章唄,還非得‘台鑒’,現在的年輕人哪兒懂這些個繁文縟節呀。”


    小陸插嘴,“不光抬頭,信文裏也盡是古色古香的詞兒,你看——”他拿著那封信指點著說,“什麽家父啦,移榻啦,無大漸啦……”他自己也笑了,“真繞嘴,這家夥,反正是讀過兩天‘子曰’的人。”


    嚴君說:“說不定是私塾出身。”


    段興玉聽著,仍然沒有做出然否的表示。他把目光移向周誌明,問道:“你的意見呢?”


    “呃——”誌明想了想,說,“這個,我倒覺得,……像個年輕人。”


    大陳不解地眯起眼睛,“年輕人,為什麽?”


    “說不出為什麽,反正是一個總的印象,感覺。”


    “哈,又是你那個感覺,”小陸笑起來,他現在跟誌明已經不那麽僵了,所以才揶揄地說,“能不能少來點兒那種虛無飄渺的感覺之類,說出點實打實的道理來嘛。”


    嚴君卻插上來說:“道理歸道理,感覺歸感覺,互相又不能代替,上次杜衛東的問題,這次盧援朝的問題,實踐證明小周的感覺都是挺靈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對於嚴君露骨的袒護,小陸有點兒來火兒,“照你這麽說,辦案子可以不要客觀證據,不要邏輯分析,憑感覺就行了,是不是?你這套歪論,純粹是經驗主義,自由心證的大雜燴!”


    “帽子工廠。”嚴君半笑不笑的。


    周誌明打斷他們的爭執,說:“信裏,是用了些文言,但基本上是個文白相雜,或者說是個白話的東西。那幾個古詞兒我倒覺得和信中其他文字並不是交融得十分和諧的,總有生拉硬扯之感,讀起來不那麽順。所以我想這個人大半是沒有受過地道的古文訓練,倒像是一個年輕人的模仿和賣弄。我上中學那會兒,我們有的同學看了幾本《三國》、《水滸》之類的書,說起話來也就是這副咬文嚼字的德行,其實無非是看了幾本章回小說,耳濡目染,之乎者也的順口就來了。”


    大陳點起一支煙,噴了一口氣,點著頭說道:“嗯,也有道理,剛才我還琢磨呢,這個人倒是用了不少簡化字,雖然說老年人也有用的,但還是年輕人用得多。”


    段興玉從小陸手裏要過那封信,把差不多可以倒背下來的信文又看了看,說:“我還有這樣一些想法,咱們可以研究研究。你們提的第一條,作案人的政治思想基礎問題,這當然是毋庸多言的,可是我想以後如果在確定的偵查方向上排列嫌疑人的話,這一條可以不列上去。”


    “為什麽?”小陸問。


    “因為作案人並不一定把自己的反動思想暴露得那麽明顯。人是複雜的,多麵的,也許他在單位還表現不錯呢,你定上這一條,有的偵查員和保衛幹部就容易單憑自己主觀上對某人的好感而把他漏掉。過去一搞‘人物畫像’就把這條放在首位,因為不這樣就會有人說你不用階級分析的眼光看問題,旗幟不鮮明。現在是三中全會以後了,用不著怕這套形而上學的閑話,‘畫像’的目的是為了給偵查員提供一個可以捉摸到的標準,又不是給犯罪分子列罪狀。”


    “對,搞案子嘛,來實際的。”幾個人都讚同。


    段興玉接著說:“第二條,你們認為作案人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我同意,但是在文字表述上還是改動一下,因為文化程度包括太廣,這封短信不能概括。而且文化程度還容易被人狹義地誤解為學曆,免不了會漏掉一些嫌疑人,你別看有的人隻有小學學曆,卻自攻了一筆好文采。所以這一條應該改為:作案人具有相當於高中以上的文字能力。”


    段興玉頓了一下,“年齡問題,我傾向誌明的意見,如果上過私塾或精通古漢語的人寫出來的東西,絕不會是這種七拚八湊、半文不白的模樣,而且文言文的書信語言是很?唆的,前後都有許多謙謂的套話,一般不會這麽開門見山。當然,敵人要在信文中潛伏暗語,在語匯的選擇上不得不受些限製,寫得通順也很難,但是年齡定在四十歲以上,無論如何太偏高了,我看年齡範圍寧可大些,二十五歲以上怎麽樣?”


    “行,這更保險些。”大陳說。


    “第四條我沒什麽意見。至於這個人的職業、性別和籍貫問題,既然目前還缺乏可供分析的材料,那就不要硬分析,先空著吧。”


    對作案人粗略的“畫像”就算是議定了。大陳把從百貨公司抄來的那六十多個單位和商店的名單從抽屜裏取出來,擺在段興玉麵前,麵有難色地說:“這麽多單位,都進了這種紙,要查清這封信所用的紙是從哪個單位拿的,或者是在哪個商店買的,哼,海裏撈針哪。”


    “墨水化驗了嗎?”段興玉偏過頭來問。


    “化驗了,這封信是用普通的鞣亞鐵墨水寫的。全國統一配方,哪兒都有賣的。對縮小偵查範圍一點兒價值也沒有。”


    段興玉麵色嚴峻地站起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下決心查這個紙吧,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春節前一定要把偵查方向確定下來,不然,各單位一放假,咱們可就幹著急了。”


    會開了一上午才完。中午,周誌明吃過飯從食堂走出來,伸手到褲兜裏去掏手絹,掏出來的卻是那個倒黴的小瓶子,他望著瓶子上滑動著的刺眼的太陽,呆呆地想了一會兒,緊鎖的眉頭猛地舒展開來,他想起了一個人——卞平甲。


    他顧不得上樓去穿大衣戴帽子,跑到存車棚推出自行車,光著個腦袋就騎出了大灰門。


    二十多分鍾後,他匆匆來到市第二醫院研究室化驗科,找到了卞平甲。


    “喲,今天是什麽風啊?”卞平甲驚訝不已地說,“你是難得有空兒的啊。”


    他顧不上寒暄,掏出那個瓶子。“幫個忙,你看看這是什麽東西。”


    卞平甲看了看,又打開了瓶蓋聞了聞,搖頭說:“光看怎麽能看得出來呀,你是從哪兒拿來的,要幹什麽?”


    “是杜衛東那兒,從他家裏拿來的。”


    “噢,杜衛東啊,我好久沒見他了,聽說這小子在941廠混得挺不錯呢,是他叫你來的?他自己怎麽不來?”


    周誌明避開卞平甲詢問的目光,把視線移向窗外,“他死了。”


    “啊——”卞平甲睜大了眼睛。


    “大前天,他自殺了,不知道為什麽。”他望著窗外湛藍湛藍的天空,悶悶地說。


    卞平甲疑惑地皺起眉頭,“是不是……他又犯什麽老毛病了?”


    “不知道,”周誌明收回目光,在卞平甲消瘦的臉頰上注視了一下,勉強地搖搖頭,“別人也有這麽猜的。……可我覺得不像,你出獄以後,他一直改造得不錯,在他離開自新河的那天,他在我麵前,像個孩子似的痛哭流涕,發誓要重新做一個人,做一個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人……”


    “可現在又過了這麽長時間了,人是會變的,何況他再好也是麻袋片上繡花,底子就不行。”


    “可是,可是,他出來以後,有了美滿的小家庭,有了理想的工作,在單位表現也不錯,幹嗎一定要走絕路呢,他死前一點兒跡象也沒有,一點兒也沒有。”


    卞平甲默然地點點頭,“唉,這家夥,什麽事兒不能想開呀。那這個瓶子……”


    “是放在他家櫃櫥上的,他家裏人說以前沒注意過,所以我想可能是他最近幾天內拿回家的東西,說不定……咳,說不定吧。”


    卞平甲顯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們公安部門不是有專門的化驗室嗎?”


    “隻有正式立案的物證才能被化驗,所以我來找你,你懂這方麵的知識,也許能看出點兒名堂來。”


    卞平甲凝眉看著手上的瓶子,說了句,“那你跟我來。”


    他們穿過幾個相通的門,來到另一個大房間裏。房間四周的牆壁差不多全被一個個染成奶白色的大玻璃櫃遮擋著,玻璃櫃裏井然有序地擺滿了形形色色的藥品和器皿,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正圍著一張桌子打撲克,卞平甲對其中的一個人說:


    “老秦,勞駕你給鑒定鑒定這是什麽東西。”


    “下午上了班再說,調主!”姓秦的把胳膊一甩。


    “你快給我看一下,這是我的私事。”


    老秦接過瓶子,對著光看看,打開來聞聞,問:“是咱們醫院的嗎?”


    “不是。”


    “那我哪知道是什麽東西?”


    “什麽呀,我聞聞。”和他打對家的一個女同誌要過瓶子,聞了又聞,半天,才遲疑地說:“我怎麽聞著跟三號炎痛劑差不多。”


    她把手上的牌交給卞平甲,說了句:“你替我打一會兒。”就跑出屋去了。這把牌剛剛打完,她又跑回來,手裏拿著一個大瓶子,裏麵也是這種暗紅色的藥水。


    “我說沒錯吧,我一聞就聞出來啦。”她得意地把大瓶子放在牌桌上。


    周誌明連看帶聞,不錯,這一大一小的瓶子裏,全是一樣顏色一樣氣味的藥水。他問:“這是你們醫院裏的藥?”


    “不是,是藥物研究所的試驗品,在我們這兒臨床試用的,叫‘三號炎痛劑’。”女同誌說。


    “治什麽病的?”


    “主要用於肌肉消炎,鎮痛,這是種烈性藥物,臨床效果挺不錯的。怎麽啦,你用這種藥哪?”


    “啊啊。”周誌明閃爍其詞地含混著。


    他謝了那女同誌,和卞平甲出了大房間,來到走廊裏。


    “怎麽樣,能看出什麽問題嗎?”卞平甲探究的目光停在他的臉上。


    “原來是藥。”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又抬起眼對卞平甲問道,“會不會是他最近到你們這兒看過病?”


    “這好辦,到病曆處去一查就知道。”


    “可我沒帶介紹信,人家給查嗎?”


    “走吧,我這張臉呀,能頂三張介紹信。”


    到病曆處,因為還沒有開始掛下午的號,兩個女同誌便抽閑替他們查起來。


    “是叫杜衛東嗎?”一個女護士找出一袋病曆,對卞平甲問道。


    “是呀,有嗎?”卞平甲很興奮地看了周誌明一眼。


    “有一個。”女護士把病曆遞給他們。


    “杜衛東,”他們打開病曆,卞平甲輕聲念道,“男,一九六六年生,咦,怎麽搞的,才十三歲。南大附中學生,不對!”


    “還有一個叫黃衛東的,是個女的,要嗎?”另一個護士又找出一份病曆來。


    “算了。”卞平甲搖搖手。兩個人走出病曆處,周誌明看了看表,失聲叫道:“壞了,我要遲到了。”


    “還有別的事嗎?”卞平甲問,“杜衛東這個事,還需要我幫什麽忙的話,就來找我好了。”


    “唔——”他思索了一下,“這個三號炎痛劑,全市隻有你們一家醫院有嗎?”


    “可能吧,臨床試驗的藥要是發得太廣泛,不是等於推廣使用了嗎?不過我可以問問清楚。”


    “那你回頭給我打個電話。”他扯過卞平甲的手,用鋼筆把一個電話號碼寫在他的手心裏。


    下午一上班,紀真就來到陳全有這個組的辦公室裏,要聽311案的匯報。段興玉在他表情陰沉的臉上瞥了一眼,試探地問道:“上午,你上局裏,馬局長談到這個案子了?”


    “啊。”紀真悶悶地應了一聲,仿佛是不願多說的意思。


    紀真這時候是堵了一肚子不痛快的。上午他在馬局長辦公室談其他問題的時候,馬局長猝然問起這個案子的情況來了,問得又那麽細,他當然不能一一盡答,不料馬局長竟然當著那個比自己資曆淺得多的技術處處長的麵發起火來,根本不管他如何難堪。這老頭子的脾氣和他瘦弱不堪的外貌正相反,動了肝火的時候,一切麵子都可以不顧的。


    “一個偵查處長,這麽大的案子一問三不知,當官做老爺呀!你給我親自動手抓,我要的是你過去的那個好作風!我要的是五十年代的紀真!”


    好,抓吧,其實這個案子他不是一直在抓嗎?一個一個的方案,所有的重要決策,不都是經過了他的拍板嗎?好,不當官做老爺,就下到組裏去當偵查員,先聽匯報!


    他坐在組裏的辦公室,心情卻仍然敗壞,看到周誌明不知幹什麽去了,到現在還不回來,便氣鼓鼓地對陳全有說道:


    “等他!一共這麽幾個人還鑼齊鼓不齊的,搞什麽案子!”


    足足等了十五分鍾,誰也不說話,嚴君第一個耐不住這嚇人的沉默,站起來說:“我去找找他,可能在西院睡死了沒起來。”


    大陳小心翼翼地看了紀真一眼,輕聲說:“這幾天連軸轉,夠累的,我也是,倒下去就醒不來……”


    嚴君還沒出門,門刷地一下開了,周誌明連帽子也沒戴,滿頭汗氣走進來。


    “對不起,”他氣喘籲籲地點了一下頭,“有點事耽誤了,開會嗎?”


    大陳趕快接過話說:“快坐下吧,紀處長要聽聽案子的匯報。紀處長,開始吧?”


    紀真轉臉麵向段興玉,口氣比剛才緩和了些,說道:“我知道,這些天大家都很辛苦,沒辦法,我們是作戰單位嘛,怕辛苦是幹不了的。老段,你忘了六○年的那起國民黨特務案嗎,咱們有兩個星期腦袋沒沾過枕頭,不照樣精神足足的嗎?現在你們年輕幹部,也要學著過這一關,越辛苦,越累,越要講紀律,越不能鬆懈!”


    段興玉點點頭,作為周誌明的科長,他覺得這時不能不出來說兩句,於是對周誌明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急著要辦的私事?實在不行的話,可以請科裏其他同誌幫幫忙,你們組這幾個人得集中精力呀。”


    “不完全是私事,”周誌明猶豫了一瞬,“我是在……我覺得杜衛東死得有些怪,他又是咱們這個案子涉及過的人,所以這一兩天我想把一些疑點調查一下……”


    “什麽?”紀真突然抬高了聲音,把全屋的人都嚇了一跳,“你怎麽能擅自調查這件事呢?你請示誰了,科裏知道嗎?”


    周誌明鼻尖上一下子嚇出汗來,結結巴巴地解釋著:“我,我不是正式調查,不牽涉行使偵查權的問題,隻不過是,是在他的家屬那兒了解點兒情況,就這個範圍……”


    “你這叫亂來,”紀真不容分辯地打斷了他,“這件事情,人家刑警隊已經做了結論,正式銷案了,你怎麽還插手呢?刑警隊是一級偵查機構,給一個案件做結論也不是哪一個人的信口戲言,人命關天的事,沒有科學根據人家能隨便銷案嗎?而你,你靠什麽?是不是又靠直覺?你搞偵查也不是一兩天了,這點兒起碼的道理還要我教你?直覺,是屬於主觀的範疇,僅僅靠它來斷案,遲早要跌跤子的!”


    周誌明讓這通劈頭蓋臉的申斥弄得腦門兒有點兒發熱了,梗著長長的脖子說:“我也沒說要靠直覺來斷案,我隻是覺得有疑問,了解些情況又怎麽了?”


    紀真氣急地用手指頭在桌麵上敲著,“你是國家的偵查員,不是私人的偵探,你應當服從的不是你的自信和狂妄,而是組織,是你的機關,先把你自己應該管的案件管好吧,人家辦的案子,即便有錯誤,人家的組織會負責的!”


    周誌明的嗓門也忍不住抬高了:“照你的意思,我們公安人員僅僅對自己的上級負責就算完了,為什麽不能有一點兒對人民、對國家的直接責任心呢?”


    大陳把眉毛壓了壓,衝他擺著手,“周誌明,你冷靜一點兒,不要再說了。”


    紀真臉色鐵青,他還從來沒有碰到過年輕偵查員這麽高腔大嗓地同他直辯,他的口氣愈加強硬起來。


    “好吧,這個問題我們以後解決,今天先匯報。不過我先跟你明確,對於其它單位主管的案件,我們一律規避,不得中間橫插杠子。如果你掌握了什麽確實證據,證明杜衛東的自殺和我們主管的311案有關,可以正式向科裏提出來,再由科裏向處裏提出報告,如果你僅僅出於自己的直覺,就請你養成客觀和冷靜的習慣,踏實一點兒,不要捕風捉影,更不能由此搞僵我們和兄弟單位的關係。”周誌明沒有再頂撞下去,悶著氣不吭聲了。匯報會開了一上午,他沒再說一句話,紀真呢,當然有問題也不問他。等散了會,紀真對段興玉說了一句:“過一會兒你到我那兒去一下。”便離開了這間屋子。


    紀真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在椅子上抽了一會兒悶煙,拉開抽屜想找煙嘴,卻怎麽也找不著,抽屜裏的東西和他此時的心境一樣淩亂,今天真是什麽事情都不順心。


    行政科長手裏捧著一摞材料和報表走進來,很有條理地把一大堆非常瑣碎的事務灌進他的耳朵,他也沒心思細問,很粗略地翻了翻那摞子待批的文件,草草地在上麵簽了名字,等行政科長要走的時候,他才想起了一件要問的事情來。


    “上次查衛生的時候我說的那件事辦了沒有?”


    “什麽事?”行政科長一時想不起來了。


    他有點兒火兒,“一科周誌明住的那間房子!”


    “噢,這件事呀,我問了問管房的老萬,現在全處一間空房都沒有,看來還得讓他先在那兒湊合一段再說。”


    “我看了那房子了,冬天,住人不行!”他的口氣是不容商量的,“處裏要是調配不開,在市局招待所給他包個床吧。”


    “哎呀,”行政科長麵有難色,“這怕不行,行政開支沒這個項目,財務那兒不給上賬啊,就是你批也不成,會計是隻認他們自己手裏的文件條條的。”


    “你是行政科長,你給我想辦法!”他突然發了脾氣,“你們這些個搞後勤的,知道不知道?我們偵查員一幹就是幾夜幾夜地不合眼,一科現在已經把周誌明當骨幹偵查員使用,鬧得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夜裏工作完了回去,還得現生爐子,成什麽話?這是你的失職!”


    行政科長一聲不吭,半天才委屈地說:“這,這叫我怎麽辦呢,房子緊張,財務製度,我有什麽辦法?”


    紀真沉著臉,“行政費報不了,從業務費上支,我是處長,主管全處業務工作,業務費我說了算,你從業務費裏拿錢吧!”


    “好。”行政科長轉身剛想走,忽又轉回身來,試探地問了一句:“去哪個招待所合適呢?環西路那個離處裏太遠,養蜂胡同這個淨是單間、雙人間,標準太高了。”


    “高就高點兒吧。”紀真翻弄著抽屜,頭也不抬地答了一句。


    行政科長剛走,段興玉就來了,人還沒坐穩,紀真便開口說:


    “周誌明這麽不安分不行啊,你要勤敲打著他一點兒,工作能力強是好事,可像現在這樣不把別的單位放在眼裏怎麽行呢。”


    “年輕幹部,我看有他這點兒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認真精神還不錯呢,不能求全責備。”段興玉坐在沙發上說。


    紀真的手臂在空中揮了一下,斬釘截鐵地說:“我寧可要工作能力弱一點兒的偵查員,也不願要這種惹是生非的,你知道,搞不好人家刑警隊要給我們提意見的,搞我們一身是非。”


    段興玉好半天沒有說話,紀真又說:“對偵查員怎麽教育,你們科裏好好考慮一下,出了麻煩我可找你是問。”


    段興玉用一種異乎尋常的鄭重口氣開口說道:“老紀,有很久了,我想找你認真談談我的一些想法,我覺得我們之間太缺乏過去的那種一致了,有許多分歧把我們膈膜開了。現在案子忙,也沒工夫坐下來好好談,可是有一點我現在不說出來就不痛快。我認為,我們的偵查事業能不能發展,水平能不能提高,關鍵是看我們這支隊伍的好壞。現在國際間諜鬥爭這麽激烈複雜,我們呢,技術設備無論怎麽更新改進,也難以在短期內和發達國家相比,我們也不能像外國間諜機關那樣,毫無顧忌地使用各種卑鄙無恥、違反人性的手段來達到目的。那我們靠什麽呢?除了我們在方針、路線和政策上的優勢之外,很重要的一麵就是要靠我們偵查員的智慧、勇敢和責任心,你是處長,我是科長,我們應該怎麽看待和要求我們的偵查員?是要他們機械地服從上級,交辦什麽完成什麽,成為上級的附庸,成為一個沒有頭腦和情感的機器人,還是鼓勵和扶持他們的熱情和主觀能動性,幫助他們建立對國家對人民的責任感?從這一點上看,我覺得周誌明的死認真倒是一種難能可貴的作風了。我不是袒護他,他在處理一些關係的問題上,有時候確實失之莽撞。可是列寧說過,任何缺點裏都包含著優點,我們應該把他的優點引導出來,引導的目的應當是更好地使他提高保衛祖國、打擊敵人的素養,而不是教他如何世故,如何善於關係學,如何機械地服從我們。老紀,我們在這一點上是有分歧的,而解決這個分歧已經是一件很急迫的事了,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得告老引退了,你想過沒有,究竟是什麽樣的年輕人接我們的班才讓人放心呢?”


    紀真不答話,慢慢地點起一根煙,抽了兩口,才說:“當然,當然……唔——今天大概是我的什麽忌日,上午挨了上級的一頓批評,下午又挨了下級的一頓批評,真看不出你們,越老越成了激動派了。”


    段興玉緩和地說:“你是我的老上級,我才願意偶爾這麽激動一次的,其實,我才真的快成了老於世故的油條呢。要覺得不對,你就幹脆駁我,別繞著說。”


    “你說的呀,當然,理論上大半是對的。”


    “這麽說,還有一小半不對的?”


    “理論上對的東西,實際執行上就難保那麽有分寸了。啊——,我看你一點兒也不油,也是個死認真的脾氣!”紀真好不容易地笑了一下,隨即又說:“咱們之間的這些話,不要拿到科裏給那幫小夥子們說,免得他們沒有分寸。”


    段興玉笑了笑,心裏說:“要命,這個老頭兒!”


    快下班了,段興玉從外麵回來,還沒進屋,就聽見屋裏的幾個人在高聲爭辯著什麽,陸振羽的聲音尤其不讓人。


    “……你別傻了,上次幫刑警隊正了誤,你以為他們就從心眼裏怎麽感謝你了嗎?我看不一定。而且說實在的,那次你也是三分主觀努力,七分客觀機遇,你承認不承認?”


    大陳的聲音:“話不能這麽說。不過我覺得這類事最好還是偶爾為之,因為是人家的案子,你插進去一隻手總要慎重,搞好了,沒什麽,搞不好,一身膻。”


    嚴君的聲音也加進來,“紀處長本來就對你有點兒成見,你何苦還要跟他頂呢?”


    始終不見周誌明的回答。


    段興玉推門進了屋子,大家都不說話了。周誌明臉上掛著幾分孤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略一思索,用婉轉的口氣說道:


    “好啦,過去的是非問題暫停辯論吧,大夥兒都把精力收攏到查紙上。小周,處長對你的批評,有些原則是對的,一個偵查員,對於自己的直覺不要自我輕信,這些話都值得你考慮。”


    周誌明突然神情激動地站起來,從抽屜裏抓出一個塑料皮的本子,往桌上一放,“你們看,你們看,這不僅僅是直覺,不是的!”


    大陳把本子拿起來,翻開來看了兩行,“這是杜衛東的嘛。”他念出聲來:“熱愛書吧,它會使你愉快,使你尊重別人和自己。——高爾基。”又翻了幾頁,“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堅信人們愛你。——法國,雨果。這是什麽玩意兒呀?”


    “這是他從報紙雜誌上摘抄下來的東西,有詩,有格言警句,後麵還有歌曲,不要覺得這是幼稚可笑,你們不知道他過去是個什麽樣的人,現在他真是希望自己上進的。他死前幾個小時,給我打了兩次電話,說有事要找我麵談,可是我沒來得及見到他,他就自殺了,這裏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我了解他,所以才知道他死得蹊蹺,我不能不想辦法搞清楚,這是一條人命,一條人命啊!”周誌明克製不住自己的激動。


    大陳放下本子,沉默不語。


    段興玉卻語氣嚴厲地說:“你對某件事情有懷疑,是可以的,不用說我們公安人員了,就是普通群眾,碰到這類可疑問題,也是可以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做些調查研究的。可是我們現在手裏頭有這樣急迫的案子,特務分子還逍遙法外,每分鍾都可能有我們國家大量的機密情報出現在外國間諜機關的辦公桌上,我們的時間每分每秒都是寶貴的,都是以國家的利益為代價的。大陳把愛人孩子放在一邊,小嚴一個女同誌也這麽長期地奔波熬夜,案子不破就還得熬下去。可今天下午,大家光等你就等了十五分鍾,如果人人都這麽沒有時間觀念,還怎麽作戰?”


    “這是我的錯,我準改。”周誌明大聲說。


    “這件事,”段興玉又指指那個本子,“你要查的話,事先要跟組裏講。”


    “……好吧。”周誌明點了一下頭。


    因為晚上要加班研究那張原件紙,大家都到樓下的飯廳吃晚飯去了。周誌明跟在後麵慢慢走著,心裏頭淡淡地泛著股苦味兒,他感到氣悶,又感到委屈,論起在這個案件中他個人的損失,可以說沒有人比他更大了,上下疏遠,愛人反目,自己又極不體麵地被指定了回避,這一切還不就是為了自己那個要命的死認真嗎?假使依著中國的那句老話:“不為禍始”,也“不為福先”,為人處事都恬淡一些,豈不更好嗎?其實,以他性格中原有的中庸成份,他本來是可以憑自己的謙恭和刻苦獨善其身的,完全用不著這麽直抒胸臆,惹是生非。他越想越覺得憋屈,真恨不得大聲說一句,“媽的,再也不操這些心了!”


    吃過晚飯,剛一回到辦公室,嚴君把電話聽筒向他伸過來。


    “正好,找你的。”


    他接過電話,從對方大聲的喂喂兩聲呼喚中,他一下子就聽出是誰來了。


    “喂,你是誌明嗎?”對方不放心地問著,“怎麽沒精打采的,告訴你呀,我已經問清楚了,那種藥,全市有八家醫院都在用哪。按說試用藥物是不應該發這麽廣的,反正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喂,怎麽樣?喂喂,你怎麽啦,有主意沒有?”


    “啊,沒怎麽,八家醫院是嗎?”他幾乎是一種敷衍的口氣。


    “對,這些醫院裏我倒都有認識的人,有的不熟,不熟也沒關係,我可以陪你一塊兒去,辦事可能方便些。”


    “啊——”他遲疑著沒答話。


    “怎麽樣?我隻有中午有空,我們一中午跑一個地方,加上星期天,一個星期,完了。”


    卞平甲的自告奮勇使他心裏一熱,攥著電話的手心兒也冒出汗來,不知是什麽鬼使神差,他一咬牙,說:“好吧!”


    放下電話,他先把這事向陳全有說了,陳全有略略考慮了一下,說:“中午要是有空,你去吧,不過可注意,別再遲到啦。”停了一下他又說:“剛才吃完飯,我跟段科長談了一下,我是建議把杜衛東的自殺正式列為311案的一個疑點開展調查的,這並不是否定刑警隊的決定,因為刑偵部門嘛,鑒定證明是自殺也就算完了,而我們反間諜部門卻完全有理由搞清自殺的原因,隻要和我們的案子有點兒關係就行。”


    周誌明喜形於色地說:“是嗎,科長怎麽說?”


    “他沒表示什麽,現在這個當口上,要讓他分出兵力去另開戰場,那查紙就不能全力以赴了,這當然是要慎重權衡的啊。”


    陳全有的話沒說錯,晚上工作一完,段科長便找他把杜衛東那個本子要走了。


    第二天中午一下班,他啃著早上就買好的兩個饅頭,匆匆忙忙趕到約定地點和卞平甲會合,然後一塊兒去他們選定的頭一個目標——市職工醫院去查病曆,結果:查無此人。他又火急火燎地往回趕,生怕再遲到了。第二天中午,當他揣上饅頭又要走的時候,陳全有叫住了他。


    “這麽幹,身體頂得住嗎?”


    “行,沒事。”


    “還有幾個醫院沒查?”


    “七個。”


    大陳從抽屜裏取出介紹信的本子,“好,我幫你跑幾個。”


    他低頭給自己寫著介紹信,“今天我去哪兒,醫大附屬醫院?行。”


    嚴君明白過來,響應道:“我也去,還有哪個醫院,近一點兒的,我騎車子不如你們快。”


    “好。”大陳給嚴君又開了一張。


    小陸遲疑了一下,踱過來,“那,給我也開一張吧。”


    周誌明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也許,也許什麽也查不出來的,也許得白跑……”


    “行了,”小陸在他肩上拍了兩下,“你甭解釋了,都是老偵查員,還不懂這個?”


    小組成員一致的支持,使他感到特別的受鼓舞,有力量!哪怕他們並不幫助他跑腿,他心裏也是高興的。


    他今天給自己選了一個最遠的醫院——南州市骨科醫院,他把自行車蹬得像飛起來一樣,卞平甲可受不了了。


    “哎哎,我可是過了不惑之年的人了,照顧一下行不行?”他氣喘籲籲地拚命跟在後麵。


    骨科醫院的一位藥劑師是卞平甲在一個訓練班上的同學,由他領著,他們先到掛號處去查病曆,沒用五分鍾,掛號室的一個女護士便從一排排病曆架後麵轉出身來,問道:“這兒有個杜衛東,941廠的,對嗎?”


    “對!”周誌明喜出望外,“他的病曆能看看嗎?”


    “不行。”女護士搖頭說,“醫院都有規定,病曆是不許隨便給人看的。”


    央求了半天,女護士還是執意不肯破壞醫院的成規。最後,看在那個藥劑師的麵子上,她又鑽進病曆架裏看了一下病曆,把給杜衛東門診的大夫的名字告訴了他們。


    “這是個老大夫,骨科權威。”走出掛號室以後,藥劑師對他們說,“老頭兒人不錯,我可以領你們去找找他。”


    周誌明向掛號室窗口那排已經甩起來的隊列瞥了一眼,抬腕看看手表,發怵地說:“來不及了吧?下午快上班了。”


    “不要緊。”卞平甲還以為周誌明是怕耽誤他上班,忙說:“既然今天查到了,索性搞清楚再說,我晚回去一會兒沒關係。”


    “那……好吧。”他隻好決定豁出去了,“那咱們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可別在那兒?唆。”


    “行,看你的。”


    他們向樓上走去,周誌明又說:“找大夫了解病情,總不能直入公堂地進去就問哪,總得有個名義,回頭就說我是杜衛東的弟弟,想了解哥哥的病況,怎麽樣?”


    卞平甲笑了,“不像,杜衛東那副傻大黑粗的樣子,哪兒會有你這麽個俊弟弟,我看不如說咱們是他單位的。”


    “別了,隨便用組織的名義不合適,就說我是他弟弟吧,管他像不像的,那大夫說不定連杜衛東的長相都記不準了呢。”


    他們在樓梯上商量好了,才向門診部走去。在一間小診室裏,藥劑師把他們介紹給了一位須發疏朗的老醫生。老醫生沒等他們開問,便露出一臉不滿的神氣說起來:


    “病人怎麽不來?這麽多天了。”他翻著桌上的台曆本,說:“他是上星期六上午來看的病,我跟他講了叫他星期天,最遲不能超過星期一就得來看拍片子的結果,可今天都星期四了,怎麽還沒來,不怕把自己耽誤了嗎?”


    “拍片子的結果出來了嗎?是什麽病?”周誌明問。


    “有了病,大夫的話是一定要聽的,否則,大夫再高明也沒有用。”老醫生答非所問,絮絮叨叨地咕嚕著。


    “是啊,他老以為沒事,不肯來,我們都挺著急的,所以來問問大夫。”卞平甲順嘴編來。


    “還以為沒事?別看表麵上腫得不明顯,再不來,半條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大夫,他究竟什麽病?”周誌明著急地問。


    老大夫腰板筆直,端端地坐著,說道:“他的右腕以前骨折過,肱骨和橈骨都曾經受過嚴重的損傷,從這次拍的片子上看,當時治療得不理想,原來損傷的部位現在又開始發炎、積膿、潰爛。這是一種突發的急性炎症,如果不及時進行手術,恐怕是要截肢的。”


    周誌明有點兒沉不住氣了,語無倫次地問道:“大夫,那他照的那個片子,他的手,您說,他的手傷到什麽程度了?肱骨,還有橈骨?”他在自己的小臂上比畫著。


    老醫生加重語氣重複地說:“我不是危言聳聽,他的手如果不及時手術,就得截肢,不過現在來的話,也許還有可為。”


    “我是說,您能不能判斷,在上星期六,他從您這兒離開的時候,他的右手還能不能用力,比如說,負十公斤左右的東西?”


    “十公斤?不要說十公斤,半公斤也不行,他的右臂從肘關節以下幾乎不能動了。”老醫生大惑不解地望著他,“怎麽,他回家後沒說他的胳膊很痛嗎?從片子上看,肱骨和橈骨的四周已經積膿了呀。”


    周誌明顧不得再往下問了,向那位藥劑師使個眼色,匆匆忙忙向老醫生道擾告辭。出了診室他又向藥劑師道了謝,便快步如風地往樓下走,卞平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溜小跑跟上他,穿過走廊,直奔醫院的大門。


    “哎哎,到底怎麽樣?你是不是發現點兒什麽了?”


    周誌明臉色凝重,搖了一下頭,“不,沒什麽。”走出大門口,他握住卞平甲的手,遲疑少頃又說:“以後吧,以後再告訴你。”他使勁兒握了握卞平甲的手,突然覺得眼睛有點濕了,“老卞,你真是個好人,杜衛東有靈,準要給你作揖了。”


    下午上班的時間已經過了二十來分鍾,他和卞平甲分手後,在離醫院不遠的一家修自行車的鋪子裏,找到了一部公用電話。


    他撥通了辦公室,剛說了一句話,大陳便先埋怨起來。


    “你怎麽搞的,都幾點啦?紀處長剛才又發火兒了,喂,你現在在哪兒啊?”


    “喂,跟你說,我現在回不去,請個假。”


    “請假?我看你算了吧,現在案子正是要勁的時候,小陸他們已經出去了,我也正要走呢,你快回來吧。”大陳幾乎是命令的口吻了。


    “我回去挨批評,做檢查,背處分,都可以,可這個事非馬上辦不可,勞駕了,你在領導那兒替我擋一擋。”


    “到底什麽事啊?喂喂。”


    “見麵再說吧,這兒講話不方便。”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掛掉了電話。半個小時以後,他來到刑警隊馬三耀的辦公室裏,進門第一句話就說:


    “杜衛東不是自殺,是他殺!”


    “什麽?”馬三耀被這一驚人的宣告弄愣了,好半天臉上才現出疑惑的表情,推開堆在麵前的一堆材料,用略帶嘲弄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慢吞吞地說:“你小子昨天晚上做什麽怪夢了吧?”


    “我找到證據了,不開玩笑!”


    馬三耀凝眸和他相視少頃,在目光短瞬的交流中,他眉宇間那微諷的笑意消失了,神態嚴肅起來,但口氣中仍然蘊著懷疑。


    “什麽證據?”


    周誌明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急急地說:“上個星期六上午,也就是杜衛東死的當天,他去市骨科醫院看過病,他的右臂在監獄裏被其他犯人捆殘過,現在舊傷複發,醫院裏給他拍了片子,一個權威骨科醫生證明他的右臂已經完全喪失活動能力,根本不能用勁兒。自勒身死,絕對不可能,醫院的診斷可以百分之百地推翻這個結論!”


    馬三耀被這個橫生出來的證據驚得目瞪口呆,“什麽?你再說一遍!”


    “骨科醫院,他死前去看過病,右臂內部潰腫,根本不能用力!”


    馬三耀眉頭打成一個疙瘩,呆呆地沉思片刻,如夢方醒地跳起來,抓起了桌上的電話。


    “找老武,老武嗎?你馬上派人去市骨科醫院,杜衛東自殺以前,不,他死以前去那兒看過病,你們去一下……不不,不僅是一般的了解病情,而是取證,對,取證,你別管銷沒銷案……是,要馬上去。”


    放下電話,他坐下來,很疲倦地仰靠在椅背上,頹然地用手指捏著緊鎖的眉尖,周誌明靠近他,輕聲說:


    “你看,是否還應該派人再到他家裏去一下,也許能了解點兒新情況……”


    馬三耀一句話沒說,站起來,收拾好桌上散亂的材料,抓起棉帽子向門外走去,他拉開門,才轉回身對周誌明說道:


    “陪我一起去,行嗎?”


    他們來到西夾道,是下午四點多鍾。對於他們的不速而至,王煥德一家人無不下意識地覺得事情有了一線希望。


    鄭大媽形容枯槁,但說起話來,銳意還在,她用微陷的眼睛看定馬三耀,叨叨說道:


    “你是公安局的領導嗎?我們家衛東的事情究竟是怎麽個說法,你們總該給個準譜子吧?他要是有問題,我們劃清界限,要是沒問題,我們也好挺著腰板做人呀,現在都在搞四化……”


    馬三耀不去理會老太太的嘮叨,老練地在淑萍的房間裏四下打量,問道:“星期六下午他回家以後,沒說起他哪兒不舒服嗎?”


    一家人麵麵相覷,王煥德說:“沒聽他說呀。”


    “那你們有沒有發現,或者說感覺到他的右手有什麽毛病?”


    沉悶了好一會兒,梅英第一個想起什麽來,說道:“那天他吃晚飯,好像……他好像是用匙子吃的,淑萍,你不是還說他越活越小來著嗎?”


    “用哪隻手拿匙,右手,還是左手?”


    “哎喲,這可記不清了。”


    淑萍一直靜靜地思索,突然,眼睛閃了一下,“對對,他的胳膊是有毛病,他那兩天說過他手痛,對我說過的!我問他怎麽了,是不是以前得過什麽病,他又老不愛說,我還說他來著,這又不是什麽不光彩的事,幹嗎不好意思呢。對了,那天我還勸他別去值班了,和別人換一換,他不聽,說是大星期六的,跟別人換班不合適,他這人就這麽認真。”


    大福子的目光一直在馬三耀臉上探詢著,這時才插空進來問了一句:


    “衛東……沒什麽問題吧?”


    馬三耀沒有回答他,自顧在屋裏踱了兩步,站定,問道:“他的東西,我們可以看看嗎?”


    “可以,當然可以。”王煥德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當即說。


    馬三耀先看了那個小書架,信手翻了翻,又看了杜衛東的櫃子和桌子的抽屜。一邊看,一邊問一些杜衛東日常的起居習慣和死前的言行之類,最後他從床腿的裏側順手拾起一隻白色的帆布包,問道:


    “這也是他的?還挺沉。”


    “是他做木匠活兒的工具兜。”淑萍說。


    馬三耀扒著兜子往裏看了看,伸手進去,嘩啦嘩啦一陣鐵器撞擊的聲響,他從裏麵拿出一個小本子來,粗略地翻看著。


    “寫的什麽?”周誌明問。


    “沒什麽,淨是些家具圖樣,哎,這兒還夾著張紙……好像是封信。”


    馬三耀從小本子裏抖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來,展開來看了一遍,向淑萍問道:“誰的信?”淑萍看了一眼,搖搖頭,馬三耀又遞給誌明,“不知道誰的信啊,我看是個草稿,勾得亂七八糟的,肯定不是他寫的,他寫不出這種水平的字來,我知道。”


    周誌明接過那張紙,一行熟悉的字把他的視覺猛地擊了一下,他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擊之下怦然竄到腦門上來了,這就是那封信!那封他們全力以赴在搜尋的信!


    馮漢章先生台鑒:


    你寄來的錢……


    他的手抖起來,全身抖起來,不知是興奮、是狂喜,還是恐懼、是驚駭!


    他認識這筆跡,這潦草卻未加偽裝的筆跡!


    施肖萌掮著沉甸甸的書包,走進寧靜的閱覽室。行將西落的太陽,在這間軒敞的大房間裏灑下一片燦爛的金暉,明亮堂皇的視覺效果和暖融融的書卷的香氣,使她晦暗的胸襟稍稍寬展了一些。


    她為自己找了一把略高一些的靠背椅,盡量舒適地坐下來。這幾天,來這兒看書的學生寥寥落落,似乎大家都在忙著為逃避去外地分校的命運而奔走活動。她要不是中午剛從王副校長那裏得到了可靠的內部消息,又何嚐能夠如此安逸地來這裏看書呢?


    還有幾天就要放寒假了,放假前就要公布去分校的學生名單,最近一段時間,無論是在教室、宿舍還是在操場、食堂,這件事都作為中心話題被人們用各種猜測、判斷和展望翻來覆去地咀嚼著。要去六百人,占全校學生總數的四分之一,幾乎每個人都麵臨著被——用某些同學的話說——發配“遠惡軍州”的可能。前天,中文係十八個黨團員聯名向校黨委遞了公開信,主動要求去分校草創,隨後,西語係立即有人起而響應,而在他們法律係,卻還沒有湧現出這類拔萃人物。當她在食堂門口看到那封赫然貼在牆上的公開信時,胸口也曾蕩過一股熱流,對於這些自告奮勇的同學,她從心裏是敬佩的,因為這畢竟不是假好漢的一時狂熱,而是對自己終身前途的一個小小的選擇,她真恨不得也登高振臂,“算我一個!”把自己的名字填在上麵,與那十八勇士為伍做伴去。然而卻實在沒有這個勇氣,她要是真那麽幹了,也許才真是屬於一時狂熱呢。她想好了,聽天由命吧,讓她去,她就去,讓她留,她也不那麽左,好像隻有到分校才算響應黨的號召似的。


    於是在昨天全班的大會上,她隻是和大多數同學一樣,謹慎而簡短地表了一個願意服從組織分配的態。等散了會,立即有人對她說:“你還怕什麽?你有你老頭兒……”雖然是熟人玩笑,但說得這麽直白,頗有些讓人下不來台,她當即就惱羞成怒地搶白了一句:“你可以監督呀,我要是托家裏走了後門,你告到紀委去,叫我退學都行。”


    王副校長在今天中午透給她的消息中,特別提到了《南大學報》已經內定由她擔任法律組的學生編輯一事,顯然,她的留校有一大半是出於這一緣故。她的心情也由此而安定下來,這樣見了誰都可以說得出口了,她留是留得無愧的。


    陽光在眼前的桌麵上鍍了一層柔和的金色,使人賞心悅目。《學報》怎麽看中她了呢?大概,一是因為盧援朝案件的勝訴,使她小小地轟動了一下;二是她的那篇“摒棄人治,實行法治”的文章,《學報》取其鮮明,是準備刊用的。這兩件事似乎和眼前這片金色的陽光一樣,預示著自己在事業上的未來。比起大多數同學來,她應該算一個早發的幸運兒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將第一次被鉛字刊出,她心裏便蕩漾起一種難以形容的興奮和滿足。


    多想想這些好事吧,她盡量把這些天來那一個個不快的思緒從腦子裏趕開,慢悠悠地從書包裏取出那本正看了一半的參考書——《憲法選編》,從中間打開來,又攤開筆記本。對!所有這一切,學問是最要緊的。


    十九信條?穴宣統三年九月十三日公布?雪


    第一條,大清帝國之皇統萬世不易。


    第二條,皇帝神聖不可侵犯。


    第三條,……


    黑色的鉛字在書頁上模糊起來,她的思緒又飄移開去。最近一段時間,她總是不能長時間地凝聚起注意力來,思緒總是這樣遊移無定,像痼習一樣難以克製,想什麽呢?她常常……常常會不期然地想起周誌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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