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和他鬧翻以後,她當真發狠地下過分道揚鑣的決心,但沒出兩三天,一腔子無名火便漸漸平熄下來,他的麵孔、身態、聲音,又悄悄地從心底的縫隙裏鑽出來,頻繁而頑固地勾留在麻亂的記憶中,挪移不開,揮趕不盡。恨和愛、惱怒與眷戀、委屈與失悔交織在一起,纏綿在一起,真是一種莫名的苦悶。她一向是個不吃後悔藥的人,這回卻暗暗地埋怨起自己來了,實在不該在衝動之下說了那些絕情的話,過分地傷了他的自尊。就算他和嚴君勾肩搭臂地逛過大街吧,那也並不是完全不可挽回的錯事啊。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好人也會有過失,何況人是感情動物,異性相吸,常屬不免。而周誌明又絕不是一個輕浮成性的人,絕不會把以往的愛情一旦拋淨。為什麽不能原諒他,把他的愛徹底地奪回來呢?至於他對季虹問題的上書言事,在法律上本來是個無可挑剔的行為。雖然姐姐定成了反革命,對自己作為一個法律工作者的名聲和前途不會沒有影響,但是法律的神聖她是懂的,為這件事而移恨於周誌明,她不能那麽沒覺悟!


    如果不去找他,他會自動回來嗎?她腦子裏不止一次地轉著各種估計,如果他回來,她是願意原諒他的,這自然不用說了,其實,她簡直是急於原諒他了。她是多麽希望看見他突然一推門走進來呀。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還發著這種臆想,後來,他竟然真的來了,站在她麵前,靦腆地別過臉去,眼中閃動著柔情的波光,向她訴說著許多愧悔和想念的話,她當然是張開雙臂擁抱了他,在他臉上印滿了甜吻,後來,後來……竟是南柯一夢!


    白天再去想這夢,反倒體會出無盡的苦味,想丟,又丟不開。到現在還得想方設法來逃避和抵抗這夢的纏繞,她吃力地把視線重新關注到書上來。


    第三條,皇帝之權以憲法規定者為限。


    隻讀了這一行,心緒又繚亂起來,種種不快又一股腦兒地翻上來。是的,她為盧援朝的辯護使她在學校裏很光彩得意了一番,但在家裏,和母親的關係卻陷入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之中,母親是愛姐姐的,所以不免移怨於她。從道德上講,母親當然也明白這本來是怪不得她的,但是感情畢竟是獨立於道德之外而發生作用的另一種東西。母親的更年期還沒有完,常常顯出低於常人的脆弱和煩躁,這些天幾乎沒有對她做過半點溫情的言笑,看到她回來就把一張冷冰冰的臉扭到一邊去,至多說幾句敷衍的問候,“吃飯了嗎?”、“回來啦?”像是同一個半熟臉的人在街上打招呼。她甚至巴不得母親還像過去那樣在她耳邊沒完沒了地嘮叨才好,什麽又去誰家玩兒啦,為什麽不到喬真那兒去啦,為什麽要穿這種顏色的裙子啦,不管說什麽,她都願意聽。她有時也非常強烈地希望能跟父親坐在一起談談,隨便談什麽都行,隻要能讓她享受一下那很久就流於無形的父愛。而父親卻又是那麽難得一見,即便見了也是匆匆一麵,說不上一兩句話就走,她這個當女兒的還遠不如他的秘書重要呢。周誌明離開了她,父母又是這樣不顧她,親人們對她的漠不關心比以前的過分幹涉更加讓她受不了!


    閱覽室裏的人越來越少,有人從斜裏走過來,觸動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她從癡想中扯出來,學校政工部的一位幹部站在她的麵前。


    “小施,外麵有人找你。”


    “找我,誰?”


    “市公安局的。”


    她的整個身心仿佛都在呼吸之頃收緊了,眉宇間閃過一陣興奮,她掩飾著,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人在哪兒?”


    “在外麵,我領你去。”


    她匆匆將攤在桌上的書本胡亂塞進書包,往肩上一挎,跟在那位幹部的身後向外走去。


    “他到底來了!”她腦子裏一跳一跳地想著:“他離開我,也許比我還要神魂顛倒吧?呆會兒見麵我怎麽說呢?當然岐山路那件事是先要忌口的……”


    出了圖書館的樓門,向左斜斜地拐過去,有一片幽靜的小鬆樹林,林中有塊方方正正的空地,空地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幾個樣式古老的石凳。那個幹部把她領到這裏,並不離去,她看見嚴君和另一個魁梧的中年人從石凳上站起來,眼睛對她直視,她心裏的那一腔熱氣忽地冷下來。


    “找我?”


    “找你,有件事。”中年人態度溫和,遞過一張疊了一折的白紙來。


    她認出來了,這人就是上次去抓盧援朝的那個大個子。她遲疑地接過那張紙,心裏一動,不會是他讓他們帶來的信吧……她把白紙掀開,一行鋼筆字和一個暗紅的官印把她所有的想象都擊得粉碎。


    茲有我局工作人員陳全有、嚴君向你校學生施肖萌了解有關……


    她沒有看完,一股極度失望的情緒潛然爬上心頭。嚴君向她指指石凳,說道:“坐下談吧。”


    她沒有坐,但卻點點頭,說:“了解什麽,隻要我知道的就一定提供。”她用了一種通達合作的口氣,而實際上,心緒卻敗壞極了。“我們隻有一個問題,”中年人說,“在施季虹誣告盧援朝的偽證中,你是怎麽發現月光這個虛假環節的呢?”


    這個問題大出所料,她怔了一下,說道:“這本來是個常識嘛,難道有什麽可奇怪的嗎?”


    “不,”中年人仿佛是胸有成竹地眯起眼睛,非常肯定地搖著頭,“陰曆二十七、二十八的夜間沒有月亮,並不是人人熟悉的常識,據我們了解,你在天文學方麵的知識並不豐富,是不是呢?”


    “可我也不是個白丁,我就是查出來了,使一個無辜的人免受牢獄之苦。”她有點氣憤了,“我不明白,這個案件法院早已審結,你們現在又提出來胡亂猜疑,幹什麽呢?”話說出口,她又有點兒後悔,何必用這種刺激性的語言呢?


    中年人似乎並不介意,仍然溫和而執著地繼續問道:“那天沒有月亮,是不是有人告訴你的?”


    她也心平氣和了,微微笑一下,反問:“怎麽,辯護人在辯護前合法搜集證據,難道事後也要受到盤問和幹涉嗎?”


    中年人目光灼灼一閃,不答她的話,反而單刀直入地問:“是盧援朝告訴你的嗎?”


    “什麽?”她有點兒賭氣地揚揚眉尖,“我要說你們這是侵犯辯護人的合法權益呢?我可以拒絕回答吧?”


    “肖萌,”嚴君插上來說,“我們今天是為工作來向你詢問這個情況的,請你協助一下,好嗎?”


    她渾身打哆嗦,一股沒來由的委屈和憋氣占滿了全心,嚴君的態度是溫和的,甚至是商量的,但這種居高臨下的關係卻叫她受不了。她真想哭出來,把這些天積下來的所有委屈放任地傾瀉一通,眼淚快要流下來了,她轉過身子,想走。


    “等一下,”中年人強硬起來,“依照法律,公民有作證的義務,故意隱瞞證據的要負法律責任,現在請你明確有個態度,你是不是拒絕回答我們的詢問?”


    淚水濕了眼睛,她忍住沒讓它流下來。


    “肖萌,”嚴君幾乎是一種關懷懇求的語氣,“你為什麽不願意說呢?偽證中的那個破綻,你是怎麽知道的?”


    她垂下頭來,用低低的聲音說:“是他,他告訴我的。”


    說完,她踉踉蹌蹌向樹林外麵跑了出去,聽見嚴君在身後叫她也不回頭,淚水順著雙頰流進嘴裏,舌尖上全是難言的鹹澀。


    閱覽室已經要關門了,她又不想早早地回家去熬那個難堪。因為宿舍已經支援了新入學的外地學生,她放了學便沒個去處,有時在學校裏尋事耽擱,有時在街上無事消磨,最近還常常去援朝家坐坐。自從援朝被誣陷入獄後,她就把他當作一個弱者在付予自己的同情了。盧援朝其實還是很愛姐姐的,現在雖說平反出了獄,但畢竟失去了將要得到的家庭生活,所以仍然是個不幸的人。然而她今天卻不想去找他,她現在已經沒有熱量再去溫暖別人了。她騎著車子在街上慢慢地轉了一陣,讓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直到墨藍的夜色塗滿了天際,才回到家裏。


    走廊裏沒人,卻大亮著燈,她沒有去關,她現在對於特別強烈的光線似乎有種近於病態的刻意的渴望,因為黑暗總是象征著寂寞和孤獨的。


    廚房裏傳來絲絲拉拉的炒菜聲,一種家庭的溫熱氣息突然貼近她冷瑟的身軀。吳阿姨從廚房半開的門中探出了腦袋,一股菜油的香味隨即飄溢在走廊裏。


    “小萌回來啦?飯等會兒就好,你餓了嗎?”


    “不,我不餓。”她笑著回答,盡力掃開胸中的積鬱。


    她把書包掛在衣架上,走進自己的房間,一眼看見桌上擺著一個字條,她沒顧上脫大衣就拿起來看,啊,是爸爸留的。


    萌萌:我很忙,見不到你,有件事和你說一下,今天公安局的領導對我說了,周誌明和那位女同誌那件事是在執行任務,組織上是清楚的,你是誤解他了,爸爸。


    又及,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她手裏捏著這張條子,像傻了似的僵立在桌邊,心裏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窩火,她想笑,笑不出來,想哭,又哭不出來,就是這麽一種沒法形容的感覺!


    她在床上坐下來,又去看那字條,漸漸在麻木的舌尖上咂出點兒味來了,是高興,她應該高興!她按捺不住地在屋裏轉了兩圈,離開屋子想到客廳去,她真希望這時候客廳裏正有個可以交談的客人在座啊。


    客廳開著日光燈,雪白的窗簾從窗戶的上沿垂掛下來,格外耀目。母親坐在沙發上,挪開手中的報紙,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難道自己臉上有什麽古怪的神情嗎?


    “媽,爸爸還沒回來?”她鼓起熱情,向母親做出一張笑臉。


    “啊,沒回來,呆會兒飯好了你先吃吧,我等你爸爸回來再吃。”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她又主動扯起話頭,“我也等爸爸回來再吃吧,反正也不餓。”她盡可能將聲調處理得親熱而又隨便。


    “啊,不用。”母親端起自己的茶杯,站起來,向臥房走去,“這兩天總失眠,我得躺一會兒。”


    “媽,”她在她身後說,“今天我們王副校長找我談了,去分校沒有我。”她故意找這樣重大的事情說,想調動起母親的興趣來。


    “王副校長?噢,就是跟你喬叔叔挺熟的那個。”母親回了一下頭,卻全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趕緊接著說:“他說《南大學報》準備登我寫的那篇文章,還要吸收我參加編輯部工作呢。”


    “噢,那好。”母親點了一下頭,捶打著腰部,自言自語地咕嚕著:“這個吳阿姨,準又是沒關廚房的門,油煙味又進來了。”


    母親走進臥房,門關上了。她帶著幾分呆相留在顯得非常空曠的客廳裏,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走廊裏,吳阿姨一嗓門招呼:“吃飯嘍!”好像一聲尖銳的怪叫,穿破死一般的寂靜,刺進她木然的意識裏,她突然歇斯底裏地衝出客廳,逃命般地奔向大門。跑到街上,她的雙膝發軟,像得了瘧疾一樣止不住地顫抖,耳鼓裏嗡嗡一片連響,胸口被壓得出不來氣,一陣無聲的哭泣順著脊梁傳上來,從兩肩向全身擴展,她拚命支撐著,踉踉蹌蹌向前走去。


    “姑娘,你是不是病了?”一個戴眼鏡的老太太從身後趕上幾步扶住她,“你家在哪兒?”


    “啊,沒事,謝謝。”她躲閃開這位路人的關懷,“我家就在前麵。”


    家?不不,這簡直不是家!


    她漫無方向地走到太平街的盡頭,心情漸漸平複下來,但卻並不想折回去。孤零零地站在路燈下,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仿佛要把胸中的苦悶全都吐出來似的。要不然……就去找他?他是不是又回那個小工具房了呢?不,不去,在這種喪魂落魄的心情下還是不去,那麽……她突然想起了盧援朝,去他那兒吧,現在,隻要有個能和自己說說話的、能隨便說說話的人就行!


    她坐上公共汽車,到了杏花西裏,沿著那條穿行在一片樓區裏的蜿蜒小路向盧家走,轉過一個彎兒來,她驀然愣住了。


    在盧援朝家樓前的路燈下,觸目地停著兩輛吉普車,車邊上站著兩個民警,一大群人看熱鬧似的擠在兩邊,伸脖踮足地向樓門裏張望,這不尋常的場麵使她心裏一陣緊張。


    “公安局抓人了。”幾個小夥子咋呼著從身邊跑過去,她居然也跟著跑了幾步。


    到了樓前,她向一個中年婦女問道:“什麽事?”


    “抓流氓吧。”中年婦女想當然地答道。


    “啊。”她點點頭,想分開人群上樓,她可沒心思看這種熱鬧。


    突然,人群湧動起來,先向前擠,後又向後撤,樓門口,兩個高大的民警像抓小雞一樣挾著盧援朝走出來,一下子撞進她的視線!


    盧援朝!?


    他的腕上又扣上了手銬,上次被捕時那種鎮定的神態蕩然全無,垂著毫無血色的臉,拖著步子被推上了吉普車。


    吉普車的門砰然響了一聲。她驚呆了!


    樓門口又走出幾個人來,她一眼看見了周誌明,他穿著一身民警製服,戴著大蓋帽,樣子很英俊。她想叫他,卻哆嗦著沒能張開嘴,看著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上了另一輛吉普車,車開走了。


    看熱鬧的人議論著走散了。她呆呆地,挪不動腳步,胸口像堵了一團肮髒麻亂的敗絮。忽地,幾個小時以前和嚴君他們的談話浮上腦際:“是他,那天沒有月亮,是他告訴我的——”她猛然打了個寒戰!


    電動門響了一聲,開了。甬道口傳來一聲長長的呼喚,把徐邦呈驚醒了。


    “九號,出來。”


    他懶懶地從鋪板上爬起,出了牢房,向著陽光明亮的甬道口姍姍走去。


    這些天一直沒有提審,他幾乎養成了嗜睡的毛病,晚上睡,白天也睡。剛才又是一篇好夢,當他被押著踏上預審樓樓梯的時候,腫耳虛腮的臉上似乎還彌留著在夢中神遊的笑態。


    那是美麗的地中海,那是溫暖的地中海,在冬天無邊無際的嚴寒中,摩納哥,是一塊得天獨厚的綠洲。他記得在希臘語裏,摩納哥代表“隱士”的意思,真是個令人神往的名字,隱居一隅,隔斷了拿生命做賭注的人生遊戲,遠離了你死我活的恐怖廝殺,萬事皆空,清靜為樂。瞧,那一片片綠的,是什麽?是棕櫚樹的蔭蓋?那望不到邊際的深藍,有如大海般的遼闊,哦,那就是大海。那海、那樹、那秀麗如畫的山、那一條條曲折通幽的小路,就是隱士避喧的樂園和歸宿?就連那個蒙特卡羅大賭場,也是為了讓人們在樂極之時忘掉比賭博更荒唐、更危險、更多陷阱的塵世吧?哦,馬爾遜微笑著向他走來了,“親愛的徐,我在這兒等你很久了。”擁抱,他抱著的,好像不是馬爾遜的真身,而是一團雲,一縷氣,虛無飄緲,隻有那微笑清晰地印在眼前。有人給他們斟酒,紅珍珠一樣的法國香檳發著絲絲細響,在高腳杯中泛著乳白色的氣沫。“不,親愛的徐,這不是紅香檳,而是紅魚子。”哦,原來是紅魚子,他怎麽連紅魚子都不認得了?馬爾遜還是那麽豪飲,健談,“我同醫生妥協了,每年冬天來這兒小住一段。”這兒的確不錯,氧氣充足,常年有綠,冰封季節還能看到盛放的紫羅蘭和威靈仙。馬爾遜還對他說了些什麽?……啊,啊,就在這個時候,那該死的電動門響了!


    上午的陽光從審訊員後麵的小窗裏直噴在臉上,他情緒放鬆地在方凳上坐下。對於夢境的重溫,能使那個若明若暗的希望緊緊地維係在身邊。他尤其不能忘記幾年來馬爾遜一再強調的那番關於情報員的價值重於情報的理論,這理論現在幾乎成了他精神上最主要的支柱了。馬爾遜是懂得愛護、珍重情報員的,僅僅這一點就足以使情報員在任何逆境和危險中,都能在自己心中保持著化險為夷、東山再起的希望,他現在就是充滿著這種希望的。還是那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也許很快,也許要等些時日,他堅信馬爾遜總會再設計一條錦囊妙計,把他營救或者交換出去。至少,這也是馬爾遜挽回自己麵子的最體麵的做法了。雖然他此刻還坐在受審席上,但心情卻是樂觀的,帶著被幻想和期望充實起來的興奮,他甚至還微微笑著衝那三位審訊者問了句早安。


    這次來提審,還是那幾個老對手——姓段的頭頭、身材胖大的中年人,還有那個外表秀弱,而在仙童山卻一拳頭打鬆他半邊牙的小夥子。今天審什麽?他在他們臉上猜測著,卻看不出一點吉兆。


    姓段的開門見山,用很平常的口吻說:“今天有些問題要進一步核實一下,主要是關於0號計劃的一些細節,聽清了嗎?是細節。”


    他很輕鬆地點點頭,若無其事地說:“可以。”


    “好,我問第一個問題。”姓段的問話照例是幹脆利索的,“你所執行的0號計劃是一絲不差地按照馬爾遜交待的方案進行的嗎?”


    他不假思索地說:“當然。馬爾遜強調過,對於他設計的計劃,情報員隻能遵命行事,不能獨出心裁,另有發揮。”


    “他在這個計劃中所特別強調你不許更改的部分是什麽?”


    他疑惑地眨著眼睛,不明白這問話的意義,想了想才說:“行動的細節,細節不能更改,他強調過。”


    “指哪些細節?”


    “細節?很多,都包括。我以前不是談過了嗎?”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那個好夢壯的膽,他今天答問的口氣特別硬。


    “施季虹向我們檢舉盧援朝時說的那些話,屬於不屬於這個細節的範圍呢,是不是也是馬爾遜預先設計好了,再由你教給她的?”


    “是的。”他很冷淡地答道。


    “那天天晴月好,在月光下她看見盧援朝跳進江一明家的窗子,這些話都是馬爾遜設計的嗎?”


    “時間這麽久了,這些具體的話我怎麽能記得住呢?”他覺得自己這種身份的間諜,在審訊員麵前是不能一味軟弱的,否則萬一將來回去和馬爾遜說起來,可就真是“英雄氣短”了,“我記不起來了,請原諒。”他果斷地說。


    對於他這種一反常態的倨傲,姓段的沉默了片刻。是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沉默。


    “徐邦呈,我提醒,你現在的心理狀態是有害的,你還對自己的前途抱有什麽非分的幻想嗎?”


    真是一針見血,他心裏跳起來,卻耷拉著眼睛不說話。


    “嘩啦”一聲紙的聲響,接著是姓段的聲音:“你認識這個嗎?”


    他抬了一下眼皮,“這是那封報警信吧?我說過了,我不知道是誰寫的。”


    “那我告訴你。”審訊者一字一板地說:“這封信的作者,就是馬爾遜讓你抓的那個替罪羊——盧援朝!”


    他目瞪口呆,好像眼前炸響了一顆雷!


    ——盧援朝?!


    姓段的麵色平靜,放下那封報警信,淡淡地冷笑一下:“你是老手了,我想用不著解釋了吧。”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瞳孔忽地放大了幾倍,全身悚然一抖,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暗不見底的地獄中。啊!啊!啊!——全明白了,他全明白了,整個0號計劃,整個陰謀,整個騙局全部都明白無誤地展現在眼前,讓人一覽無遺,看個穿透!


    審訊者沒有馬上接著問,好像是給他時間去回味,去反應。他如同一個癌症病人突然知道了自己已經死在臨頭,全部精神幾乎在一秒鍾之內就崩潰下來,他全身抽動,拚命想哭出來,可卻是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幹嚎。直到這一刻,他這個曾經全身心熱衷於冒險事業的理想家,才算真正地悟破了間諜生涯的冷酷!這些年,他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被人抽打著賣命地旋轉,及至停穩下來看清楚那光怪陸離的四周原來竟是一個充滿了謊言和詭計的世界時,卻已經歪倒在塵埃中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看到了,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無可挽回的末日,他痛哭起來!


    沒有人打斷他,沒有人製止他這種垂死的發泄,然而,除了幾聲絕望的哀鳴還能有什麽作為呢?沒有了,沒有了。他的幻想,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馬爾遜身上,他崇拜了多年的馬爾遜,他一向看作寬厚仁慈、愛兵如子的馬爾遜,卻恰恰是這樣一個陰險狡詐、殘酷無情的魔鬼!當他需要你的時候,可以像父親一樣愛護你、厚待你,欺騙你做著一個又一個天真的夢,而當他更需要另一個人的時候,又可以毫無吝惜地玩弄著你的忠誠,把你犧牲掉、葬送掉,就像踢開一條玩膩了的狗那麽簡單。想起馬爾遜握著他的手,和他相約重逢時那個真誠鄭重的神情,誰能料到這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一個大騙局呢?


    他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


    “好,”審訊者嚴厲的聲音壓過他的欷歔,“我接著問剛才的問題,施季虹檢舉盧援朝時所說的在月光下看到的情況,是不是全部由馬爾遜預先設計好的?”


    “是的,每一句話都是的,”他筋疲力盡地答道,“馬爾遜是根據氣象衛星的預測,告訴我那天南州地區是晴天,月亮很好。還說,還說……你問我什麽?”


    “那天月亮很好,馬爾遜還說什麽?”


    “還說,說盧援朝應當穿灰色反光的衣服,因為月光下一切都是灰色的,哪怕那衣服原來並不是灰色的。”


    “好。”姓段的揮了一下手,坐在右側的姓周的年輕人一字不落地把剛才做的審訊記錄對他朗讀了一遍,然後問:“有錯的嗎?”


    “不,沒有。”


    “簽字。”年輕人把記錄移送到他麵前,他哆嗦著簽了字。


    “指紋。”年輕人又遞過一隻印泥盒。


    那紅通通的印泥,突然變成了一捧腥血!他驚叫了一聲,不由自主跪在了地上,他控製不住了!


    “槍斃我!殺了我!我是混蛋,我是白癡,讓我死,啊喲……”他匍匐在年輕人的腳下,泣不成聲,恨不得立刻就死!


    “起來,別耍賴!”


    遠遠的地方似乎有細小的鈴聲,審訊室的門開了,有人走進來。


    “押他回去。”審訊席上冷冷的聲音。


    樓梯,通向地獄;大門,張著吃人的嘴;陽光,白花花刺眼;甬道,又長又深的死胡同,黑黑的家夥,一晃一晃,越晃越大,——啊!他又清醒過來。


    鐵的牢門!


    一切都亂了,都顛倒了,然而一切又都是清楚的,都是本來麵目。


    她的善良原來是一場糊塗,她的願望原來充滿了荒唐,她不相信還有什麽反革命,經曆了人鬥人、人整人的動亂年月,她是多麽希望人與人之間能夠以真誠、以理解、以寬容、以同情、以共同的人性互相擁抱在一起,相安無事啊。然而現實無情,現實中的人們是那麽各不相同。各種思想、各種行為、各種人生觀是那麽互相排斥、互相抵觸、互不調和。是一種可怕的宿命嗎?觸目驚心的犯罪、卑鄙無恥的陰謀恰恰就出現在她的身邊,把她理想中的人性世界擊得粉碎!


    姐姐的墮落,援朝的真相,一切都是那麽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然而一切都是雄辯的事實。階級鬥爭,雖然已經不是社會的主要矛盾,但她沒有想到,在他們這一代人當中,仍然有著尖銳、鮮明的對立,他們的腳下,仍然有著截然不同的道路!有的人,竟也會發展到敵對的陣營去!


    她過去愛周誌明,是愛他的老實,愛他的善良,當然,還愛他的外貌,但對他的過於認真執著卻不以為然,隻有現在,她才從這認真執著的性格中發現和理解到一種充滿了熱情的追求和一顆正直可貴的童心。她覺得隻有現在,她才愛得這麽明白,這麽深刻。


    真是像夢一樣,她剛剛一夢醒來。


    期末的各科考試都結束了,學校裏已經沒什麽課,學生們仨一群倆一夥聚在一起,話題不外是總校分校,聽了叫人心煩。


    晚上,剛走出校門,喬真像是早就等候在那兒似的,迎上來叫住了她。


    “一塊兒去吃頓晚飯吧,怎麽樣?十三路無軌電車站那兒新開了一家館子,人挺少的。”


    她沒說什麽,默然跟他去了。大概僅僅是因為害怕這麽早就回去在飯桌上守著母親的冷臉吧。


    這家飯館果然很清靜,進去就有座兒。可不知為什麽,看著喬真點菜時那副認真的樣子,她忽又煩躁起來,想走。


    “別要了,我不想吃。”她心煩意亂地說。


    “不吃飯怎麽行呢?少吃一點兒吧。”喬真和顏悅色地勸著,還是鄭重其事地要了三個菜、一個湯。


    開票的服務員走了,她淡淡地問:“說吧,找我什麽事?”


    “沒事,碰上了,想和你一塊兒呆一會兒,咱們好久沒在一塊兒聊聊了。”


    “不,你有事。”她不耐煩地說,“我還看不出你是故意等著我的?”


    喬真收起錢包,看了她一眼,擺弄著桌上的菜單,神情似乎有點異樣:“小萌,我是想,想正式地,和你談談,我有好多話,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因為……”


    “好,別說了,我都知道。”她沉沉地說了一句。


    “小萌,你很有才,你給援朝的辯護能獲得成功,是我早就想到的。我也不是一個甘於一輩子碌碌無為的人,我們都是有理想、有抱負、肯學習的,都是立誌做一個強者的,為什麽不能建立起一種更親密的關係呢?我們在一起會幸福的,我會使你幸福的,我決心使你幸福,你肯相信我嗎?你能給我這個機會嗎?”


    她緩慢地、友好地露出些笑容,但卻用不容置疑的措詞說道:“你對我好,我是感謝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使你幸福,但我知道你並不能使我幸福,請你別怪我太直率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是難以彌合的。”


    “如果,你還愛著那個公安人員,我當然不能再說什麽。”喬真自我嘲弄地笑了笑,又換了一種認真的口氣,接著說:“可他對你姐姐既然能夠這樣落井下石,將來你要有什麽倒黴事,他未必不會,這種人,值得你愛嗎?”


    一種極度的反感,使她把心扉完全閉住,並不想和喬真爭辯下去,隻是冷冷地說:“你以為,我會成為我姐姐那樣的人嗎?”


    “咳,”喬真歎了一聲,繞開她的反問,說:“為了你姐姐的事,我爸爸在市委裏很不得意,所以最近心情一直不好。可他還是為了你留校的事找了一下王副校長,他要不是為了咱們倆的關係,這時候是決不會出麵求人的,你知道我們家是多麽希望咱們能夠,能夠……”


    “什麽?”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你說什麽,你爸爸找了王副校長?為我?”她氣得直打哆嗦,“為什麽不和我商量?我還是不是個獨立的人?為什麽事先不征求我的意見?你們,你們簡直把我當成玩偶了!”她如同一個被蒙在鼓裏的人忽然明白了真相,胸口堵著口無處發泄的火氣。


    “這這,完全是為了你呀。”喬真發了慌,“分校的生活艱苦倒沒什麽,可學習條件、師資力量那麽差,這是不能將就的呀,況且過不多久我們就要麵臨一個分配的問題了,連總校都要有百分之五十的學生分到外地,真要是去了分校……咳,難道我們替你做這件事是害你嗎?”


    “害我!”她氣極地喊了一聲,鄰桌的人無不側目而視。她站起來,咬著牙說:“我靠自己生活,不需要別人可憐我,同情我,不需要別人恩賜!不需要!”


    “小萌,你幹什麽?你要上哪兒?”喬真在她身後軟弱地喊著。


    她回到了家。


    家……


    這是一個市委政法書記的家,這個家給過她無數溫暖和享受,給了她難以割舍的優越感和依賴心,倘若不是命運把磨難橫攤在身上,她的未來大概不會離開她自己在想象中塑造的公式而發展到別處去——她將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律師,愛人搞公安,姐姐擅音樂,姐夫是出色的翻譯,父親是德高望重的老幹部,母親病休在家,安享天倫之樂,這是一個和睦、美滿、令人羨慕的家庭,一個殷實的物質生活和豐富的精神生活兼備的家庭。啊,這類想象,這類憧憬,是多麽市儈、多麽俗氣,可她居然一直沒有剝奪它們在自己心中的那一小塊領域,就因為它們能給自己庸俗的心靈帶來一點兒苟且的幸福感。夠了!她不要這幸福感,不要這無聊的、虛偽的、低級的、自欺欺人的幸福感!她要靠自己生活,靠自己生活!


    進了家門,母親正在走廊裏撥電話。她低著頭正要進自己的屋子,母親竟意外地叫住了她。


    “盧援朝又被捕了,你知道嗎?”


    她停在臥房門口,“知道。”


    “這下清楚了吧,你姐姐就是給他弄壞的,他才是真凶。當初我不讓你去給他瞎辯,你偏不聽。結果怎麽樣?這件事對我們這樣的家庭會有什麽影響,我看你是從來不考慮的!”


    她好容易才忍住了火氣,鎮靜地說:“我是有錯的,可我的錯並不是因為當了他的辯護人,殺人犯也有獲得辯護的權利。我錯就錯在不該無原則地輕信和同情,不該這樣麻痹,這樣天真。我的錯我知道。可是您呢,您沒有錯嗎?您為姐姐開脫罪責,走後門,您還是個黨員呢!您這麽做,又會給家裏帶來什麽影響,您考慮過嗎?”她不知道是因為氣憤還是因為難過,發著抖說出了這番義正辭嚴的話,這是她第一次敢於這樣撕破臉地指責母親。


    “你,你,你胡說什麽!我是你母親!不是你的同學,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母親老羞成怒,“她是你姐姐,她是大反革命,犯死罪,對你有什麽好處!”母親的嗓子完全嘶啞了。


    “那是她,罪有應得!”她咬牙說了一句,拉開房門,走進了自己的屋子。


    “好吧,”母親在門外喘著氣,“你不用這樣對待我,我也活不了幾天了。”母親說完走了。隔了一會兒,傳來一聲重重的摔門聲。


    她一個人,默然在椅子上坐下來,心緒孤獨而繚亂,幾乎想象不出今後這種形同水火的日子該怎麽過。床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封信,大概是吳阿姨送進來的。信封上沒有寫發信地址。她滿腹狐疑地打開信封,展開信紙,一片斑斑點點的水漬把信紙搞得有點發皺,是什麽?淚水嗎?她看見信紙的下方寫著“嚴君”兩個字,呼吸忽地緊促起來。


    肖萌:你好!


    我想和你談談,我覺得應該和你談談。因為我知道你是愛著周誌明的,也因為我和你一樣愛過他。


    我們都是不幸的。我的不幸在於得不到他的愛,而你的不幸在於得到了卻不珍惜。你和你的全家也許還不知道,三年前他鋃鐺入獄,給自己選擇了一條犧牲之路,就是為了救護你的姐姐和你的一家,由於他銷毀了你姐姐在十一廣場上‘鬧事’的證據,你們才在那場浩大的冤獄中得以幸免。這幾年,他吃了多少苦是可以想見的,但他卻從來沒有訴過苦。這種忍辱負重的性格,也許是使你至今不能完全了解他的一個原因。但是,他的正直;他的善良;他對別人的熱情和坦蕩;他對生活的嚴肅和樂觀;他對事業的使命感和責任感;難道都沒有使你為有這樣一個愛人而感到過一點兒自豪和滿足嗎?這一切閃光的品質在種種順逆榮辱之中保持得那麽頑強,頑強得成了一種本色,使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覺得他可信和可靠。我想你不應該是無動於衷的,你應當是看到了的,因為你最親近他。


    請你原諒我吧,我愛過他。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他從來沒有愛過我,因為他已經愛了你。


    友誼可以分享,愛情必須獨占。我多麽希望能有一個使他幸福的家庭環境,多麽希望你能好好地待他。你能吧?


    我是你的朋友,請別怪我多這個嘴。


    嚴君


    她撲在桌子上,無聲地痛哭起來,她的淚水和嚴君的淚水重疊在那封信上,濕透紙背。她糊塗、她羞恥、她悔恨!她不配他!她終於在淚水中決定了自己的道路。


    她決定了!


    三天以後,學生們開始放寒假,在那張貼在教學大樓門前的光榮榜上,她成為法律係第一個要求去分校草創的誌願者,並且主動要求參加了去分校打前站的先遣組。她決心要去吃苦,要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自強的人;她決心拋棄庸俗,掙脫自私和冷漠的小圈子,真心實意地為他人、為事業而生活,在忘我中找到新的寄托。隻有這樣,她才能配他!


    她默默地收拾著行裝,一切都沒有告訴母親。如果母親對她的去留無所謂,那她也無所謂;如果母親感到傷心或者生氣,那就隨她去。她甚至體會到了一點兒惡毒的報複欲!


    先遣組不用帶行李,她仍然像搬家似的裝了滿滿兩大手提包東西。她想好了,這個春節她要一個人在外麵過。


    在走的前兩天,她給周誌明寫了一封信。她曾經一遍又一遍地思考、梳理著那些渴望對他傾吐的話語,但是最終拿起筆的時候,卻是極短極短的幾句:


    誌明:


    我對不起你。


    我要走了,到分校去。後天早上坐十六次慢車走,再見。


    信發出以後,她一直沒敢離開家,估計著他見到信便會來找她。她在家等了整整一天,然而他卻沒有來。


    早上,天剛亮,外麵下了雪。她提著手提包走出自己的臥房,在走廊裏恰巧和從廚房裏走出來的母親打了照麵。


    母親顯然是剛剛起床,還穿著睡褲和棉拖鞋,棉襖披在肩上,手裏端著一隻盛滿牛奶的玻璃杯。看著她行裝齊備的樣子,驚愕地瞪起了兩眼。


    “媽,我要去分校了,坐今天早上的火車走。”


    母親明白了,握著牛奶的手拚命抖起來,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看著母親蒼白的、有些睡腫的臉,心一下子軟了,萬端感觸一齊堆積在心頭,眼淚忽地流下來。


    “媽,你和爸爸,自己多注意身體啊。”


    “我,我還是你媽嗎?你要走,還跟我說什麽?還說什麽!你可以一仰臉就走嘛,你可以不認你這個媽媽,你從來沒把我當作你媽媽!”母親瘋了似的,哆嗦著叫喊起來。


    母親的叫喊,使她的心又堅硬起來,怨氣和委屈、不滿和忿恨全都凝結在舌尖。她隻吐出兩個字:


    “再見!”


    她提著提包,從母親身邊走過,走出大門。聽見玻璃杯掉在地上碎裂的聲音,她沒有回頭。


    火車站裏人很多。正是春節前鐵路聯運的高xdx潮時期。坐這趟車探親和放假回家的人擁擠不堪。站台上泥雪狼藉,到處堆著一堆堆的箱子和行李,拉東西的電瓶車高聲鳴著汽喇叭,技術高超地在人堆中繞來繞去。她的手提包被兩個男同學幫忙拿到車上去了,她沒有上車,心情緊張地向檢票口企望著。她在那封信上是寫了車次和時間的,雖然沒有要求他來,但她固執地咬住內心裏的那個確信——他會來的,會來的。


    “施肖萌,快上車吧,座位快占不住啦,你等什麽人嗎?”先遣組的老師在車廂門口大聲招呼著。


    她緊緊盯住檢票口,仿佛一個蹲在黑洞裏的人緊盯著洞口的一線光亮一樣,已經沒有什麽人進站了。一個檢票員在柵欄上掛起了“停止檢票”的牌子,她心裏格登一沉,那牌子像一麵大蓋子,把洞口堵死了。


    擴音器裏,播音員開始催促乘客上車,接著,站台上的喧鬧的人聲被喇叭裏的一支輕快的樂曲蓋住。她沉重地移動起腳步,踏上車廂的踏板。車門關住了,列車在不知不覺之中徐徐開動,她的臉緊靠在車窗上,望著檢票口的柵欄遠遠地消失在窗沿的後麵。


    “他到底沒有來……”


    當十六次慢車拖著沉重的氣聲駛出南州火車站的時候,市公安局五處的大灰門裏開出一輛淡綠色的上海型轎車,在滑濘的雪路上小心翼翼地朝北開去。


    紀真坐在開車的段興玉身邊,默然地把視線從擋風玻璃上延伸出去。


    ——五顏六色的街道;琳琅滿目的攤售;繽紛競呈的迎春燈彩;提籃挎兜的行人,一派節前的熱鬧景觀,在雪色迷離中閃過。


    他的視線慢慢移動,在擋風玻璃上方的反光鏡上,晃動著周誌明的臉,他懷抱著厚厚的卷宗袋,腦袋歪在座椅的背墊上,一副孩子般疲乏而酣甜的睡態。


    唉,要是有個兒子……他突然想到了兒子這個字眼,他沒有兒子,他沒有!人老了,心理大凡都有些古怪吧。


    八點鍾,汽車在市公安局大樓前停住,紀真、段興玉和睡眼惺忪的周誌明快步走上寬闊的台階,向持槍的崗哨出示著證件。


    在二樓的一間小會議室裏,大小間錯的沙發上已經坐了五六個人。局長馬樹峰看著從門外走進來的紀真三人,俯首在市委第一書記李直一耳邊說道:“他們來了。”


    紀真三人在他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會議室的門關上了。馬樹峰環視一下,然後對紀真揚揚下巴,說:“好,你們開始匯報吧。”


    紀真從周誌明手上接過卷宗袋裏的材料,卻並沒有去翻。他向市委第一書記李直一行了一個注目禮,然後侃侃說道:


    “經局長批準,我們在今年一月將一九七六年三月發生的重大間諜案311案與去年十一月發生的11·17盜竊案並案偵查。目前,此案的偵查工作已告結束,我們於二月七日破獲全案,主犯盧援朝在押。”


    紀真停了一下,從材料中找出一遝審訊記錄,下意識地翻了翻,接著說:“在初審中盧援朝供認,他在一九七五年去法國裏昂學習的時候,另一個國家的特務機關——d3情報總局就對他進行了工作。一個女特務偽裝成富商的女兒和他戀愛,布設情網,然後又由那個所謂的富商出麵策動他申請政治避難,留在法國生活,在金錢美女的引誘下,盧援朝終於掉進了這個精心製造的陷阱。當特務分子抓到了他的把柄之後,真相畢露,公然對盧實行突擊策反,迫其就範。盧援朝在敵人威脅之下,屈從於敵,墮落成為一個背叛祖國、背叛人民的特務分子。”


    李直一是個年逾花甲、精神矍鑠的老人,他打斷了紀真的話,說道:“這倒是個很典型的事例,看來,‘拉出去,打進來’仍然是那些特務機關的手法。現在我們派到國外學習的人越來越多,其中難免有少數不愛國不堅定的家夥,外國特務再插進來做點手腳,兩下一合,事情就來了,到頭來,誤國害己,這確是個值得重視的問題。好,你接著說吧。”他收住了這段額外的議論。


    紀真接下去:“特務機關策反盧援朝,主要是衝著941廠來的,在以後的四年時間裏,盧向他們提供了大量關於這個廠的和其他方麵的軍工生產情報,聯係的方法主要是靠密寫信、無人交接點這兩種途徑,有時他去北京出差,也同外國特務分子進行接頭會麵。一九七六年徐邦呈越境進來企圖在健康路的一處秘密無人交接點裏放置的特工器材和經費,就是給他的。去年十一月十六日發生於941廠總工程師家中的盜竊案,也是盧援朝所為,但這個行動並不是特務機關的布置,而是盧的自行其事。事後,我刑偵部門追查嚴厲,盧唯恐罪跡敗露,遂發密寫信向特務機關乞援。於是,情報頭子馬爾遜便一手操縱導演了一出0號計劃的‘雙簧戲’。0號計劃的全部目的是為了保護他的情報員,而並不是他向徐邦呈交待的那樣,是為了消耗我方力量和檢驗我方水平。徐邦呈是這個計劃的主要執行者,也是這個計劃所選定的真正替罪羊!”


    “等一下,”李直一抬起一隻手,再一次打斷了紀真的匯報,“我有一點疑問,徐邦呈就是那個馮漢章吧?”


    馬樹峰從旁點頭說:“就是他。”


    “把這樣一個人犧牲掉,去保盧援朝,特務機關為什麽要付出這麽高的代價呢?這個0號計劃的目的,是你們自己的分析判斷,還是有什麽可靠的憑據?”李直一的問題十分尖銳。大家把目光又都集注在紀真身上。


    紀真和段興玉交換了一下眼色,從容說道:“0號計劃的這個目的,最早是我們在發現盧援朝的真麵目以後分析出來的,後來對盧進行審訊的結果,完全證實了這個分析。”紀真略略停了一下,又說:“因為11·17案發生後,擺在馬爾遜麵前的局麵是很明顯的,盧援朝和施季虹都在盜竊現場留下大量痕跡,特別是盧援朝,是很難僥幸過關的。如果他最終被查獲,敵人就將失去一個十分重要的情報來源;如果施季虹被涉嫌牽連,那馮漢章也將不保。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盧援朝這張頭牌一倒,後麵的就要跟著倒。在這種態勢之下,馬爾遜才不得已而發動了丟車保帥的一戰,丟徐邦呈,保盧援朝。


    “當然,徐邦呈是一名經過嚴格訓練、迂回派遣的骨幹特務,在我國內已經取得了極好的職業掩護和廣泛的社會聯係,在個人素質上遠遠勝於盧援朝,把他拋出來是很可惜的。但是由於他無法直接接觸我核心情報,故而隻能起到中介情報員和交通員的作用,至多做一些策反、聯絡和搜集一般性情報的工作,比起身居在941廠技術部門內部的盧援朝來說,在馬爾遜的價值天平上,無論如何是略輕一籌的,在兩者必取其一的情況下,馬爾遜隻好忍痛割愛了。至於施季虹,則更是個毫不猶豫就能拋出去的人。”


    李直一這才信服地點點頭,顧左右而對馬樹峰和其他幾位副局長笑道:“這些間諜機關,信奉的就是實利主義,對自己的情報員說拋就拋出去,任何信義道德都可以不講的,真是人性的毀滅呀,可怕。”


    大家都感歎地笑了笑,議論紛紛,連周誌明都跟著咧了咧嘴,他還是頭一次參加這種“高規格”的匯報會,所以一進屋就連大氣也不敢直出,很恭謹端正地坐在沙發上,幫著紀真挑揀匯報所需的材料。李直一的不斷插話使屋裏的氣氛活躍了許多。等大家靜下來,紀真又繼續說下去。


    “在0號計劃將近大功告成的時候,也就是盧援朝在被法庭宣告無罪以後,他給徐邦呈發了漏格密碼報警信。馬爾遜當初把同徐邦呈的聯係方法交給他,是為了使他能夠在急需幫助時直接使用徐邦呈,而發這封報警信,則完全是盧援朝好大喜功,自作主張之所為。這封信,最後便成為我們迅速揭開‘0號計劃’全部秘密的重要線索。這封信的底稿,是被替盧援朝做家具的941廠工人杜衛東發現的,因為信是寫給馮漢章的,而馮漢章作為施季虹誣陷盧援朝的幕後人,在941廠是哄傳很廣的人物,所以這封信的底稿很自然便引起了這個工人的懷疑,於是便暗中拿走了這封信,可惜,他還沒有來得及向我們報告,就被謀殺了。”


    屋裏的空氣變得肅穆而沉重,仿佛是在為這位可敬的工人致哀。周誌明的鼻子酸了一下,一幕幕往事驀地撞上心頭,他恍若又記起了三年前和杜衛東在十一廣場上的那次交手仗;又聽到了在自新河機修廠車庫後麵他那哽咽泣悔的誓言;又看到了他穿著941廠工作服的那副得意洋洋、興高采烈的神態。他是剛剛開始新生活,剛剛嚐到人生的甜味啊!如果他還在,誰說他將來不能成為一個好工人、好丈夫、好父親呢?可是他死了,看不到自己美好的未來了。周誌明低下頭去,按捺著悲酸的感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在那間擺滿了杜衛東親手打出來的家具的屋子裏,是他,親手將閃光的手銬用力扣在了那雙殺人者的手上。當聽到銬環彈進鎖溝的清脆的哢嚓聲,看到盧援朝那張絕望發僵的臉的那一刹那,他心裏洶湧而來的快慰,是無可代替的,無可代替的!


    紀真從皮包裏取出幾樣物證,讓周誌明送到李直一和馬樹峰的麵前,說道:“這是破案時從盧援朝家中搜出的特務器材,這個小瓶子裏裝的是一種烈性麻醉藥,是間諜機關的一項‘科學’發明,用極少的劑量就足以使一個強壯的人昏迷半小時以上,而這種毒劑又可以隨著汗腺很快揮發,在人體內不留任何藥物痕跡。杜衛東正是在被盧援朝設法麻醉後勒死的。盧援朝殺人後,偽造了自殺現場。”


    小瓶子在人們手上傳看著,誰也沒有說話。紀真的聲音又響起來,不大,卻顯得分外有力量。


    “上述這些事實,證據充分確鑿,在押人犯均供認不諱。這是書證材料和有關物證,這是預審記錄和錄音,請局、市領導同誌審查。我們認為,盧援朝、徐邦呈、施季虹的行為已經觸犯刑律,分別構成間諜罪和反革命殺人罪,應當追究刑事責任,建議將此三人依法移送人民檢察院提請出訴。”


    紀真幹淨、簡潔地收住了話尾。周誌明不能不佩服,紀處長的確是一位富有魅力的演說家。在這些無可爭議的證據麵前,所有到會的領導都表示了一致的意見:同意311案結束預審,提請出訴。


    周誌明從心底長長地透出一口氣來,像一個剛剛從炮火連天的戰場上得勝而歸的戰士一樣,他心裏蕩漾著一股沒法形容的輕鬆釋然的快感。


    會散了,紀真被李書記和馬局長留下談事情,段興玉把汽車留給了他。


    “我們坐公共汽車回去。”他對紀真說。


    從市局大樓出來,他們過了街,向十一廣場西側的公共汽車站走去。雪停了,太陽出來了,天空湛藍耀目,路邊粗大的鬆樹枝頭壓了厚厚的雪被,雪掩蓋了鬆的蒼綠,掩蓋了周圍所有的顏色,隻給天地間留下一片單純的潔白。微微有風,風不再是那麽寒冷峭厲了,挾帶著早春的暖意,濕潤清新,直撲在心坎上。街上沒有多少行人,遠遠的廣場上,隻有幾個孩子黑點兒似的身影在雪裏嬉戲雀躍,順風傳來幾聲尖細的笑鬧。


    “還困嗎?”段興玉問。


    “不困了。”周誌明大口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我原來,就一直盼著結案這一天,好憋足了勁兒狠狠睡他三天,可現在,又不困了。”


    “走一站吧,散散心。”


    “走吧。”


    兩個人沿著空蕩蕩的馬路慢步走去,整個身心都浸入到一種完全鬆弛下來的節奏裏。唉,有多久沒有這樣閑適輕鬆地散散步啦!


    “案子,總算是搞完了。”段興玉自言自語地笑了一下,“一個挺值得回味的案子啊。”


    “這下,你那個第二期座談會的發言,總算有感可發了吧?權力與法律,這個案子不就可以說明,法律是莊嚴不可侵犯的嗎?不管是誰,都得服從它。”


    “是啊。”段興玉眺望遠處,若有所思,好一會兒才說:“法律一經製定,當然是要求上上下下,一體遵從的。隻可惜……”他把目光收回來,落在周誌明臉上,“可惜天下哪兒有那麽多純然一律的事情呢?法律這東西,是寫在紙上的,是要靠人來實現的。人可以執行它,遵守它;也可以敷衍它,玩弄它,甚至抵製它,所以法律有時候就不那麽莊嚴了。咱們這個國家地域遼闊,人民的法律知識和法律習慣太弱了;吃法律飯的專門人員又少得可憐,許多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法律?哼,不是鞭長莫及,就是海外奇談,老百姓能不能得到公正,歸根到底還得看那個地方的長官怎麽樣。別說那些小地方,連咱們這樣的大城市,也並不是有了法律就等於實現了公正,如果我們公安、政法工作者,我們的各級領導者不能夠向人民負責、依法辦事的話,那就還可能放縱壞人、冤枉好人;還可能造成新的冤假錯案。你可別小看長官權力,有時候還蠻厲害的,處理什麽事,連法律上那套繁瑣程序都用不著,說了就算!不過倒有一條,現在不管多大的幹部,一般是不敢明目張膽地違法的,咱們呢,雖然是一般幹部,可卻是具體辦案的人,咱們要是硬攥著法律豁著跟他頂,他就是想徇情枉法也不那麽順當。這期座談會的發言我都想好了,我不談什麽權大法大,不談理論,我就談談我的一個感想,要想拋棄人治實現法治,光有紙上的法律不行,光號召老百姓守法不行,一定還要建設好一個公正無私的、向人民負責的、敢於以身殉職的執法隊伍,要有好的法官、好的檢察官、好的律師,再就是,要有好的領導者,真正有覺悟的領導者!”


    “還要有好的偵查員!真正向人民向國家負責的偵查員!”周誌明被段興玉的感慨鼓動了,情不自禁地跟著小聲兒呼喊起來。


    他們兩人激動地對視著沒有說話,繼續向前走去,雪塊在腳下發出清脆的破碎聲。是啊,偵查員,這是個緊張而又枯燥的工作,它也有富於戲劇性的、振奮人心的突破,但那是由多少細小、繁瑣、艱巨、甚至是無謂的勞動集變而成的啊。當你愛上了這個工作,當你理解到其中的甘苦所包含的意義時,你就不會、永遠也不會膩煩它了。


    段興玉放慢了腳步,向遠遠地聳立在白雪之中的方尖碑眺望而去,感歎地說:“我有時候常想,咱們這一行,假如用不著保密的話,真應該在這個廣場上,在方尖碑的下麵,鑄起一麵大大的盾牌,用青銅、用鋼鐵、用黃金,鑄成一麵碑石般的盾牌,把我們隊伍中那些個流血流汗,忘我苦幹了一生的無名英雄銘刻在上麵,讓人們也能夠知道他們的業績,了解他們的艱苦,分享他們的驕傲;讓人們知道,在這漫長的和平歲月裏,有那麽一批共產黨員、共青團員、革命者,他們沒有一天停止過同侵犯者的你死我活的戰鬥,戰爭,對他們來說從來沒有中斷過;讓人們知道,他們在無日無夜地工作,把心血甚至生命全部澆鑄和凝結在這麵捍衛國家和社會安全的盾牌上;讓人們知道,他們不是一群提線木偶和冷血動物,而是有著充足感情和自覺信仰的戰士,他們以博大的忠誠和熾愛,為黨為國做了無愧的貢獻,而他們卻從來沒有享受過任何公開的榮譽、表彰和尊敬,沒有一個反間諜人員上過報,上過電視和廣播;他們的事業是可歌可泣的,他們的行列中不乏英雄模範。是的,他們的甘苦本來都應該讓人們知道,可是卻不行,恰恰不行,你要想獻身這個事業,就得準備並且情願默默無聞一輩子!”


    周誌明停下腳步,簡直聽呆了,“嗬!科長,沒想到你也有這麽多詩人的氣質呢,真的,我過去從來不會想象到這種浪漫的話會從你嘴裏說出來。”


    “其實是一時性起,胡思亂想吧,再正經的人也會有胡思亂想的,隻不過嘴上不說罷了。我像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幻想多著呢,幹工作多苦多累多危險,都不在乎,可是幹完了,你的勝利,你的成績,你的辛苦,全都隨著案件一起,成了密不可宣的東西封進了檔案,心裏多少是有些不甘的,你是不是也有過?”


    “啊,”周誌明傻裏傻氣地搖搖頭,“我還真沒想過這麽多,我呢,覺得一個偵查員,總得盡責任吧,人們不了解我們,不了解算了,黨和國家總是了解的,而且我覺得群眾還是挺信任咱們的,不管認識不認識,一聽你是公安局的,馬上就能把信任給你,這就行了,別的,沒想。”


    段興玉聽著,別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啊——你倒是簡單,你呀,我誇你一句吧,其實,這種簡單才是一個偵查員最可貴的素質呢。”


    “算了吧,”周誌明直苦笑,“還偵查員素質呢,要憑我的直覺,絕懷疑不到盧援朝身上去。要講素質、講經驗,我還真是弱透了,我呀,傻人就憑著個傻認真,就是這個傻認真,有時候搞極端了也成了缺點了。”


    “你還年輕嘛,你沒見著我年輕的時候,比你們現在這批年輕的,還不如呢!”


    周誌明站住了,看了一眼路邊的公共汽車站牌子,“坐車吧,要不,回去趕不上午飯了。”


    “坐吧。”段興玉率先向車站走去,“對了,昨天中午傳達室來電話說有你一封信,我忘記告訴你了,你拿到了嗎?”


    “信?”


    他終於又站到了這個門前。


    那一片碎渣土已經清走了,地麵幹淨平整,斑駁發暗的殘雪還留在牆根的背陰處尚未化去,四周靜悄悄的,使人淡淡有種荒涼的感覺。


    人去屋空啊。


    是吳阿姨給他開的門。


    “都在嗎?”


    “她爸爸出差了,她媽媽在呢。”吳阿姨像是見到了闊別很久的老熟人,高興地幫他脫大衣。


    “您去問問,說我來看看她。”


    吳阿姨手裏還抱著大衣就跑進客廳裏去了。他獨自站在走廊裏,隱約覺出走廊有了點兒什麽變化,哦,電話機從季虹和萌萌的房門中間挪到客廳的門口去了;龔裴文老先生的墨寶旁邊又添了一個鑲著鏡框子的照片,他心裏撲地跳了一下,是萌萌那張紮小辮子的照片,什麽時候給放大了?


    客廳的門開了,宋凡懷裏抱著個熱水袋站在門口,後麵跟著吳阿姨。


    “難為你,還來看看我。”宋凡無力地直了直身子,病態的臉上露出點兒憔悴的笑來。


    一刹那間,他隻覺得她的樣子很老,很孤單。體諒、憐憫、歉疚,他說不清是用了哪種語氣,吃吃地說了第一句話。


    “來看看您,您,您還生我氣呢吧?”


    “不,我不生你氣,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不該生你的氣。”


    這一句話,暖暖的,使他對宋凡的畏懼和前嫌消釋了一大半。


    宋凡把他讓進客廳,看到她步態蹣跚的樣子,他不由自主地想去扶她。


    在沙發上坐下來,他先開口說:“我打聽了,季虹分到市模範監獄去了,是個對外開放的監獄,勞改係統的先進單位,各方麵都會很不錯的。過些天她可能就會有信來。”


    “啊,我知道了。”宋凡臉上浮上一層感謝的笑容,笑得很艱難,“上午你們公安局有個段副局長來和我談了,你知道他嗎?好像是才提起來的。”


    他點點頭,隔了一下,遲疑地問:“萌萌……有信來嗎?”


    “有的,來了一封。”宋凡停下來,聲調有點兒打顫,“她,不管我現在這樣的身體,這樣的心情,一甩手就走了。過春節,過春節也不回來,我這是幹什麽呀……”她終於忍不住,用手掩住眼睛,啜泣起來。


    “阿姨,”他勸慰地說,“年輕人行事,是喜歡一跺腳圖幹脆的,不過上分校不是壞事,您別太難過。”


    “我是知道她的,她是什麽一意孤行的事都能幹得出來的,她連春節都不回來,說要留在那兒看攤兒……她根本不想回來,我死了她也不會管!現在家裏常常就是我一個人,沒有人來管我。”宋凡用手絹擦著浮腫的眼睛,抽著氣,顯得很虛弱。


    “我去找她,看她,我們今天放假了,補春節的假。我明天就去,萌萌會想念您的,她懂事。”


    這是他早打算好的主意,他一定要去看她,代表自己,也代表宋阿姨和施伯伯。大家是親人,親人是應當互相關心、互相交流的,互不關心和缺乏交流的關係是脆弱的,是難以在共同生活中的各種矛盾裏長期維持的。他要去看她,帶去愛的溫暖,也帶去家庭的擁抱,不管她是在總校還是在分校;不管她將來分配到什麽苦地方、窮地方;不管他們會不會成為牛郎織女,他們一定都會找到共同的追求和樂趣,“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們會過得很好,很幸福,他們是能夠得到幸福的人!


    他離開萌萌家的時候,宋阿姨拉住他的手,她隻在三年前他開始和萌萌交朋友的那會兒這樣拉過他的手,“我知道了,你坐監獄是為了我們,你是一個好孩子,你要是能原諒阿姨,就搬回來住吧……”


    啊,她知道了。


    不,他現在已經有了住的地方,養蜂胡同的招待所一間九平米的單間,很不錯,有暖氣、有開水、有食堂,一個星期還可以洗兩次澡,離單位又近。隻是公家每天得出三塊錢的房錢,所以不能賴著長住。過些日子他就要搬回西夾道,和王大爺一家接著做鄰居去了。他會常來這兒看看施伯伯和宋阿姨,常來幫著他們做事情,但是他並不想再搬回來,至少現在不想,以後?以後再說以後吧。


    他回到招待所的時候,傳達室給了他一本書,《普希金詩選》,書裏夾著一張字條和一個牛皮紙信封。


    “你們單位一個女的,高個,挺漂亮的,找你你不在,就把東西放這兒走了,裏邊有條子。”


    他道謝,上樓,進了自己的小房間。


    先看嚴君留的條子,字寫得很潦草:


    誌明:


    火車就要開了,我不能再等,書還給你。夾信的這一頁上那首小詩,我看時掉了淚,不是為詩,而是為我自己,你知道,我本來不是個輕易掉眼淚的人。


    我這次回北京是把春節補的假和今年的探親假加起來了,大概得二十來天,主要是為了辦辦調動的事。我媽媽已經幫我聯係好了,北京的鐵路公安處同意要我。鐵路係統,戶口也好解決。我猶豫再三,決定還是調回去,離家近點兒,好在沒出公安這個大門,你知道我是熱愛這個職業的。我要走了,以後,恐怕相見時難了。我把那首小詩錄下,作為臨別寄言,送給你。


    另外,市委組織部給處裏發來一信,是給你的,順便帶來。


    嚴君匆匆


    他從書裏又抖出一張白紙,上麵是嚴君清俊整潔的字體,工工整整地錄著普希金贈別女友的那首小詩:


    我曾經愛過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裏還沒有完全消亡;


    但願它不會再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願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愛你一樣。


    他的心顫抖起來,嚴君,是個多好的人!生活,把那麽多好人安排在他的命運裏。他高興,高興了又有點兒難過,仿佛真有什麽地方對不起嚴君似的。如果嚴君探親回來,他一定要勸她別走,勸她留下來,我們是一個在鬥爭中建立了友誼和默契的集體,誰都別走,誰都別走,一塊兒幹下去,該有多好啊!


    他手裏慢慢捏搓著那張字條和那一紙“別詩”,心裏茫茫然,若有所失。段科長已經提起來做副局長,上個星期走了,現在,嚴君又要走……唉,真的,他真希望誰都別走。


    打開市委組織部那個扁扁的信封,他已經猜出裏邊是什麽東西了,——一張打字油印的收據。


    周誌明同誌:


    你寄來的你父親周耘田同誌的黨費人民幣壹萬貳仟圓整收悉。


    此據


    中共南州市委組織部


    他胸口一陣滾燙,情不自禁地把這張薄薄的收據貼在鼻子下麵,深深地聞著上麵散發著的油墨香味,聞著,聞著,帶著快要迸出的眼淚,他自己笑起來,“父親啊,你也笑吧……”他相信黃土之下的父親是一定能夠感知的!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全亮,他就爬下床,很認真地洗了臉、刷了牙,然後帶上準備好的小提包?穴主要裝了些水果一類的吃的?雪,離開了還在熟睡中的招待所。


    火車票,現坐現買。早上七點鍾,他坐著十六次列車,離開了剛剛蘇醒過來的城市。


    下午三點,在一個大地圖上也許找不出名字來的小車站下了車,又換上長途汽車往一片丘陵地區的深處繼續走。火車上人擠人,而汽車上卻空得可以散步,到底是個偏僻的地方啊。


    “見了她,頭一句話說什麽呢?說我來看看你,或者就光說,我來了……”


    下了長途汽車,走不遠,就能看見南大分校了。那是一片新嶄嶄的紅磚建築,順著緩勢的坡地向上鋪展。沒有圍牆,沒有柵欄,樓房、平房、球場全都暴露在眼底。跨過一條寬寬的柏油馬路,迎麵一座四層高的樓房門口,赫然掛著新漆的校牌,牌子上塗著一片黃昏奪目的金暉。


    “見了麵,到底先說什麽?”越走得近,他越覺得沒了主意,“最好是一句既家常又帶感情的話……”他搜索枯腸,不知覺中已經走進了校園。


    寒假還差三天沒有結束,分校的首批學生還沒到校,校園裏冷冷清清,大部分房子都掛著鎖,空的。他在大操場邊上碰到一個提著兩隻暖壺的女老師,便上去問路。


    “請問施肖萌在什麽地方?南大的學生,女的。”


    “啊,施肖萌,你是她哥哥吧,還是弟弟?”女老師微微笑著,很和氣地問。


    他索性幹脆地說:“是她朋友。”


    “啊——”女教師笑著打量了一下他,放下暖壺,指著前麵的一片坡地,“那片平房,看見了嗎?掛門簾子的那間,她就住那兒,在呢,你看煙筒還冒煙呢。”


    “謝謝老師。”他差點兒沒給她鞠一躬。


    那一片坡地,靜謐無人,清一色的新磚平房被晚霞的餘暉襯著,略帶朦朧,仔細看,牆上還貼著墨跡未幹的迎接新學年的標語,黃紙紅字,暖意融融。一條新砌的青石台階從操場邊緣直通上去,正對著那扇掛了厚厚棉簾子的門。薄薄的白煙從那屋頂上的煙囪裏無聲無息地吐出來,輕紗似的飄向黃昏薄暮的天際。他腳踏著簇新的青石板,拾級而上,早已忘記見麵頭一句話該說什麽,心裏隻是在想:


    “她呀,自己會弄爐子嗎?”


    “你今天晚上去刑警隊幹什麽?”嚴君卻反問他,“要不要我幫忙?有沒有需要抄抄寫寫的?我晚上沒事。”


    “算了,不去了。”他揮了一下手,“本來是準備去看卷的,可我現在覺得都有點兒沒信心了,不知道施肖萌約我是什麽事,我去看看吧。走吧,咱們一塊出去。”


    他們熄了辦公室的燈,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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