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常客這番表現並不是演戲,起碼不全是演戲。事實上,當阿力寶乘坐的列車在天涯常客的視野中完全消失之後,他放鬆了控製,不知不覺讓眼淚湧了出來。擦著眼淚,天涯常客立即撥通了娃娃頭的手機。這時候,他把娃娃頭當作一副藥,一副能迅速治愈自己心靈創傷的靈丹妙藥。


    關於娃娃頭,這裏就不多介紹了,天涯常客曾經在一部小說中專門描寫過。小說中,女主人翁的名字叫金美娟,娃娃頭就是她的原型。生活中的娃娃頭確實是個億萬富妹,但是不姓金,姓王,王與娃音首相同,並且她長得圓頭圓腦圓屁股,所以天涯常客就喊她娃娃頭。當然,也隻有天涯常客這麽喊,其他人沒有,或許是其他人根本沒有想起來這麽喊,或許是想起來了,但不敢喊,因為畢竟,娃娃頭是大老板,大老板相當於大領導,除了天涯常客之外,誰敢喊大領導“娃娃頭”呢。


    天涯常客的公司破產之後,沒有立刻想起來寫小說,至少沒有想起來靠寫小說吃飯,而是先到娃娃頭的公司裏當了一段時間的總經理。娃娃頭曾經是天涯常客的供貨商,或者反過來說,天涯常客曾經是娃娃頭的客戶,二人的關係不錯。天涯常客破產的前因後果娃娃頭最清楚。她認為性格決定命運,天涯常客自己的企業破產主要輸在他本人的性格上。娃娃頭覺得,像天涯常客這樣有理論有時間但缺少膽量的人,或許並不適合自己創業當老板,更適合當職業經理人,而娃娃頭的公司正需要實現正規化管理,所以,天涯常客破產後,娃娃頭立刻就邀請他來自己公司當老總。天涯常客在給娃娃頭當總經理的過程中,對娃娃頭產生了感覺。娃娃頭高興的時候喜歡把自己圓圓的腦袋當作撥浪鼓,來回地搖擺,惹得腦袋後麵的馬尾巴一甩一甩,也惹得天涯常客激情一起一伏,常常忍不住想上去替她捋一把。但天涯常客還是忍住了,並沒有真的替娃娃頭捋頭發。天涯常客當時是有老婆的人,準確地說那時候阿力寶還沒有提出要回武漢,還占據著天涯常客那不大的房子和那張很大的床,不用說,也占據著天涯常客的心。


    天涯常客發現娃娃頭的圓屁股是件非常偶然的事情。那天中午天涯常客要去娃娃頭辦公室取一份項目計劃書,考慮到娃娃頭每天有午休的習慣,天涯常客不想打擾她,於是,打算悄悄地潛入她的辦公室,拿到那份計劃書後,再悄悄地出來。天涯常客認為這樣做絕對不會把娃娃頭吵醒,因為娃娃頭的辦公室很大,這個很大的辦公室的拐角有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小暗門,門裏麵別有洞天,是一個小套間。小套間裏麵有小客廳,小衛生間,還有小臥室。不用說,小臥室裏麵還有一張小床。這個床就是娃娃頭中午睡覺的地方。由於臥室與辦公室之間還隔著衛生間和小客廳,所以,在天涯常客看來,隻要他不是用腳踹門,而是用手輕輕地扭動門鎖把手,悄悄地進入董事長辦公室取一份文件,再悄悄地退出來,是不會把娃娃頭從睡夢中吵醒的。事實上,這樣的經曆已經不是第一次,而是多次,從來都沒有把娃娃頭吵醒過。有時候,一個中午甚至發生兩次這樣的經曆,取出一份文件,看到一半,發現還要與另一份文件中的某個數據對照,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再潛入一次,再取出一份文件,居然也沒有把娃娃頭吵醒。但是,那天中午發生了意外。


    那天中午天涯常客悄悄地進入娃娃頭的辦公室拿到項目計劃書之後,再悄悄地從她辦公室出來,但就在出來的時候,卻發現了娃娃頭。天涯常客發現娃娃頭爬在沙發上,爬在上麵睡覺,而沒有到裏麵那個小套間的小臥室的小床上睡覺。天涯常客當然感到非常意外,甚至擔心他已經把娃娃頭吵醒了。不過娃娃頭並沒有被吵醒,還在繼續睡,可見,娃娃頭肯定是辛苦了,連辦公室裏進來一個人都不知道。這要不是天涯常客,而是一個其他人,比如是一頭色狼,把她非禮了,那該怎麽辦?那一刻,天涯常客突然對娃娃頭產生了憐惜,並且感覺到了自己的一種責任,一種要保護娃娃頭和要幫一把娃娃頭的責任。這麽想著,天涯常客就禁不住認真注視了一會兒,當然,是居高臨下從背後注視娃娃頭,於是,就發現娃娃頭的屁股竟然和她的腦袋一樣,滾圓。


    大約是為了掩飾個子不高的緣故,娃娃頭從來不穿裙子,而隻穿長褲。是那種褲料特別薄褲腳特別大褲腰特別小的長褲。這種長褲穿在身上顯得挺拔,準確地說是顯得腿蠻長,於是,本來不高的女人也並不顯矮。但這種褲子也有一個副作用,就是穿著它的人爬在沙發上睡覺的時候,屁股的形狀就完整地顯露出來,連裏麵的三角褲都清晰地印出來,甚至能印出女人最隱蔽部位的凹凸形狀來。


    天涯常客是人,是男人,男人在絕對安靜的場景下麵對一個睡美人,很難做到視而不見,於是,天涯常客就禁不住多看了一會兒。誰知這一看不要緊,竟然養成了一個壞習慣,就是不管有事沒事,天涯常客每天中午都要千方百計找一個理由單獨進入董事長辦公室,進去的理由當然是找文件或者是送文件,但理由隻是借口,並不代表真實目的,真實目的是想再看看那印著內褲輪廓和女性凹凸形狀的圓滾滾的屁股。可惜,這樣的機會再也沒有出現過,每次天涯常客進去的時候,第一眼不是看娃娃頭的大班台,更不是看大班台上的文件架,而是看沙發,但每次他看到的僅僅是一張沙發,一張空沙發,沙發上麵並沒有爬著睡覺的娃娃頭,也沒有娃娃頭那圓滾滾的屁股。或許,娃娃頭當時確實是在睡覺,但不是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覺,而是在小套間的小臥室裏麵小床上睡覺,至於為什麽有那一次娃娃頭沒有進小套間睡覺而是爬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覺,天涯常客不得而知,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明白,直到離開那家公司之後,他才想,那一次是不是娃娃頭故意引誘我呢?這麽一想,自然後悔不迭。


    天涯常客離開娃娃頭公司的主要原因是娃娃頭後來又招聘了一個副總,一個個子非常高身材非常好臉麵非常帥氣的小夥子做副總。天涯常客對娃娃頭又招聘一個副總的做法很有意見,但是又實在說不出口。公司是娃娃頭的私營企業,私營企業的老板招聘一個副總難道還要向天涯常客請示匯報嗎?但天涯常客確實不舒服,並且他還為這種不舒服找到了充分的理由。天涯常客自己對自己說,既然娃娃頭聘請我做總經理了,那麽,再招聘一個副總,從企業運作和管理程序上來說,是不是應該首先跟我打一個招呼?因為從理論上來說,不管是什麽性質的企業,隻要是企業,副總都是總經理的助手,給總經理配助手,本應該是總經理自己的事情,怎麽能由老板越俎代庖而事先連個招呼都不打呢?這麽一想,天涯常客就認定自己不舒服的心態是一種正常心態,而不是小肚雞腸。


    盡管如此,天涯常客並沒有立刻離開娃娃頭的公司,但是後來離開了,因為後來娃娃頭很快和那個副總談起了戀愛,公開談戀愛,公開的方式是娃娃頭和副總一起上班又一起下班,這就讓天涯常客無法容忍了。無法容忍的原因不是因為天涯常客心胸狹窄,嫉妒,至少天涯常客自己不承認那是一種嫉妒,而隻承認是他的性格,做事情認真的性格。前麵交代過了,天涯常客是文人,文人做事情認真,按照天涯常客做事認真的標準,老板和副總一起下班可以,甚至一起下班之後還可以在一起睡覺,但是,一起上班不可以。因為老板上班是沒有時間概念的,如果上午有事情,比如上午要去見某行長或某局長,老板可能一大早就來公司,然後趕在行長或局長上班之前到他辦公室門口等著,但是,如果上午沒有什麽安排,那麽老板到中午才來上班也是可以的,誰讓她是老板呢?誰知道老板頭一天晚上是不是因為公司的業務而應酬到很晚呢?事實上,娃娃頭就經常上午十點之後才來公司上班。娃娃頭這樣做可以,但副總不可以,至少在天涯常客看來不可以,如果一個副總可以和老板一樣經常上午十點鍾才上班,或者說是想幾點鍾來上班就幾點鍾來上班,那麽,讓總經理怎麽維持公司的正常管理?而如果不能維持公司的正常管理,他這個總經理該怎麽當?所以,天涯常客辭職了。


    天涯常客辭職的時候沒有對娃娃頭說這些話,而隻是說他做企業做厭了,不想做了,想回頭做文人,但不是以前那種在國家研究機關做研究學問的文人,而是自己在家當坐家,“坐”在家裏寫一些隨心所欲的文字。


    天涯常客這樣說也不完全是搪塞娃娃頭,而是確有其事。事實上,在來娃娃頭的公司之前,準確地說是在天涯常客破產之後和進入娃娃頭的公司之前那段時間裏,天涯常客突然病了,病得莫名其妙,病得排山倒海,不知道什麽病,就是發燒,燒到站不住,於是,隻好住院,誰知道一住進醫院,馬上就清醒了,有一種置於死地而後生的清醒,就像一顆高高懸著的心突然落到地上一樣,或者說就像已經死了一回一樣,把一切都看透了,沒病了,於是,又要求出院,但醫院不同意,醫院說,既然已經住進來了,怎麽也要住一個禮拜,仿佛醫院變成了土匪窩,既然進來了,不丟下一定數目的買路錢就不能讓他輕易出去。好在天涯常客有醫療卡,繼續住就繼續住吧,於是,就住了一個禮拜。但天涯常客的病確實好了,所以,除了例行量體溫外,並無什麽事情,於是,逮著機會溜達著出去買了一本書,打發時光。這是一本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小說月報百花獎獲獎作品集》,天涯常客既然是文人,至少曾經是文人,那麽當然更喜歡看這樣有一定品位的作品集。看著看著,就有了重大發現,居然在同一本作品集中,發現了武漢女作家池莉的兩部作品!


    他很吃驚,並且認為池莉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作家,非常了不起的女人。於是,看完這本作品集之後,天涯常客又跑到街上,專門買來池莉的作品集,繼續看,看完之後,就馬上得出新結論,並且是兩個新結論。第一,池莉的小說非常好看,好就好在她能擺正自己的位置,把自己當成生意人,把讀者當成客戶,不象其他作家,以為寫作完全是作家自己的事情,隻埋頭寫給自己看頂多是給其他作家或評論家等圈子內看的東西,所以,池莉的作品能讓普通人看得懂,看得下去,好看;第二,如果是天涯常客自己寫,這樣的作品也能寫出來,甚至能寫得更好。因為畢竟,寫小說是要有生活的,而天涯常客認為,他的生活比池莉更寬廣一些。並且,他做了十年的生意,想也能想得出比池莉更懂得生意人與客戶的關係,更能把讀者當成上帝,更能擺正自己的位置,因此應該寫得更好一些,至少更加迎合廣大讀者的胃口一些。這個發現不得了。出院之後,他把這個驚人的發現對阿力寶說了,阿力寶聽了什麽話也沒有說,就是笑,一個勁地笑。


    天涯常客經不住別人的笑,特別是經不住阿力寶的笑。當即找來電腦,拿電腦當打字機,開始寫小說。


    天涯常客不會打字。天涯常客做文人那會兒,寫作都用方格稿紙,用方格稿紙寫完之後投稿,雜誌社決定發表之後,常常還把原稿寄回來,讓他再用更大的方格稿紙重新眷一遍,還是沒有用到打字。天涯常客下海之後,一直做管理,而且是高層管理,甚至是自己當老板,也根本不用自己打字,所以,他就一直不會打字。但是,打字畢竟不是什麽高級勞動,起碼不比寫作本身高級,天涯常客不用學也會打拚音。全拚,非常慢,打字速度遠遠跟不上思考速度,因為他根本就不用思考,情節都是自己蹦出來的,天涯常客所做的工作就是按照池莉小說的寫實套路,把蹦到大腦中的情節打到電腦上就行了。至於蘊藏在小說中的深刻道理,天涯常客認為應該是生活本身的道理,而且生活本身蘊藏的道理比作家小說中蘊藏的道理更有道理。所以,用不著他去費勁考慮什麽深刻的道理,隻管寫就行了。第一部中篇完成後,天涯常客向《香草》投稿。之所以要向《香草》投稿,是因為他知道池莉就是從《香草》出來的,也知道池莉的處女作是發表在《香草》上的,他現在就照著池莉的路子走。投稿出去之後,就接到娃娃頭的邀請,到娃娃頭的公司當了老總,不久,又接到《香草》編輯部一個編輯的電話,編輯姓杜,本身也有過一段下海經商的經曆,所以對反映經濟生活的小說有認同感,感到親切,並且他們當時正好和金融文學研究會合作,在《香草》雜誌上開辟了一個金融文學專欄,因此,天涯常客這部反映外資企業管理內幕的中篇小說一眼就被杜編輯相中,他馬上打來電話,告訴他隻要稍做修改就可以發表,並希望天涯常客繼續支持《香草》。


    天涯常客接到這樣的電話自然是興奮得不得了,以前他雖然是文人,但從來沒有寫過小說,以為寫小說是很難的事情,沒想到第一次投稿就中了,根本沒有像某些成名的作家說的那樣艱辛,而且雜誌社編輯說話客氣,不說是他們照顧了天涯常客,反而說是天涯常客支持了他們雜誌,這更讓天涯常客感到新鮮和興奮,情不自禁地把手機當成了麥克風,對著麥克風大聲感謝了一番。


    當時娃娃頭也在場,所以,這一切娃娃頭都清楚,而且,娃娃頭也跟著天涯常客一起高興,因為娃娃頭也是熱愛文學的,至少她自己是這麽說的。她這麽說當然不算錯,因為隻要識字的人,基本上都有過閱讀經曆,而隻要有過閱讀經曆的人,基本上都有過崇拜文學甚至想自己當作家的經曆,因此都可以說是文學愛好者,起碼曾經是文學愛好者。曾經有一位職位非常高的領導親口對天涯常客說過,說他年輕的時候就最想當作家,但作家沒當成,所以才當這麽個不尷不尬的狗屁領導了。天涯常客認為那麽大領導沒理由討好他一個這麽小的小作家,所以他相信領導說的是真話。大領導尚且如此,大老板當然更有可能。考慮到娃娃頭是大老板,肯定從小就有夢想,因為天涯常客曾經在一本書當中讀到,所謂老板,就是敢於夢想並且最終把夢想變成現實的人,娃娃頭既然已經成大老板了,那麽以前肯定有過大夢想,什麽夢想?


    娃娃頭小的時候中國還沒有老板,那時候她不可能夢想自己當老板,可以推斷,十有八九也是夢想當作家,所以,說娃娃頭也熱愛文學顯然是有充分的理論和實踐根據的。因此,娃娃頭有理由跟著天涯常客一起高興。後來,天涯常客又陸續發表了一些小說,有些還被報紙和選刊轉載,這些情況,作為天涯常客曾經的老板兼文學愛好者的娃娃頭也都知道,所以,當天涯常客對娃娃頭說他因為要專心文學創作而提出辭職的時候,娃娃頭不僅相信,而且當即表示理解和支持。這一點是不容易的,凡是有特區白領經曆的人都知道,在一般情況下,總經理辭職的時候基本上都會和董事長之間產生不愉快,但是天涯常客和娃娃頭之間沒有不愉快,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才能保持住友誼,才能在天涯常客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流著眼淚給娃娃頭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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