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常客在這個時候給娃娃頭打電話,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友誼,而是因為愛情。事實上,文學泰鬥托爾斯泰早就說過,男女之間根本就不存在完全不包含愛情的友誼,盡管在今天看來,泰鬥的論斷有點武斷,但至少在天涯常客這裏還是成立的。


    天涯常客從娃娃頭那裏辭職後,果然就沒有再上其他公司任職,而是專心孜孜地搞文學創作,並且收效顯著,不僅在諸如《人民文學》和《中國作家》這樣頂尖文學期刊上發表了作品,而且發表的小說還多次被《小說月報》和《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後來,在不到三年的時間裏竟然完成並出版了十多部長篇小說。大約是保持友誼的緣故吧,或者是文人喜歡與人共享喜悅的需要吧,天涯常客雖然早已從娃娃頭的公司辭職,但一旦發表或出版新作,都不辭辛勞地親自開車給娃娃頭送去,而娃娃頭也一樣,見天涯常客辭職之後並沒有去別的公司任職,或者說當初的辭職果然不是轉型,而確實是棄商從文,自然對他也刮目相看,更加尊敬,不但每次接受天涯常客新作時都表現出愛不釋手熱烈祝賀的樣子,而且也真的把他當成了朋友,每當公司有什麽重大決策,還不忘記對天涯常客通報一聲,甚至還谘詢一番,仿佛天涯常客還是她公司的一員,並且是終生職員。最讓天涯常客感動的,是娃娃頭跟那個副總分手的時候,居然還事先聽取了天涯常客的意見。盡管這種聽取意見的方式和某些管理部門年終聽取群眾意見一樣,純粹是一種表麵形式,但表麵形式也好過沒有,至少是提升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天涯常客對這種表麵形式的第一個反應是感動,一種被對方高度信任帶來的感動,然後就是激動,一種仿佛早就盼望著這一刻如今終於等到一樣的激動。大約是太感動和太激動的緣故,天涯常客隨口就說:其實你早該跟他分手了。


    “哦,是嗎?為什麽?”娃娃頭問。


    娃娃頭這樣一問,竟然把天涯常客問住了。是啊,為什麽?天涯常客怎麽知道為什麽?


    “他根本就配不上你。”天涯常客說。雖然是瞎說,但在娃娃頭聽起來卻十分順耳。後來,許多日子之後,當天涯常客回憶當初這段對話的時候,竟然發覺這是他當時所能說的最得體最貼切的話。於是,愛做結論的天涯常客又得出結論:真理往往是脫口而出的。


    事實上,當時天涯常客真的就是脫口而出,或者說是隨口瞎說,但是,娃娃頭並不這麽看,娃娃頭認為天涯常客是以脫口而出的方式說出了考慮以久的話,於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後悔不已的話和副總不是的話,說到最後,竟然冒出一句:如果他要能像你該多好呀!這句話相當於安裝在俄羅斯前總統葉利欽心髒上的起博器,一下子就激活了天涯常客的潛意識,使他發現,自己其實早就是喜歡娃娃頭的。


    後來,天涯常客經過冷靜思考,認定自己確實早就喜歡娃娃頭,隻不過那時候阿力寶還沒有吵著要去武漢,或者用武漢話說,阿力寶還沒有翻翹,天涯常客對於阿力寶之外的感情還有一種本能的抗拒,故意拒不承認罷了。


    關於天涯常客與阿力寶之間的感情,天涯常客也用小說描寫過。小說裏麵吳曉春和餘曼麗的感情,基本上就是天涯常客和阿力寶的感情。但是,小說對這段感情的描寫做了適當的藝術加工,加工成吳曉春最後並沒有與餘曼麗結婚,而是跟他的助理劉東婭結婚了。這樣的加工當然是為了小說故事跌宕起伏的需要,但是從一個側麵也多少反映了作者本人的潛意識活動,對於這樣的潛意識活動,一般的讀者是看不出來的,但是也有讀者能看出來,比如廣東中山一個網名叫紫含的女讀者就看出來了,這個署名紫含的女讀者在澳一網站女性文學論壇上發表言論說,天涯常客骨子裏其實還是不甘心跟餘曼麗結婚的,所以為吳曉春——其實是天涯常客自己——安排了一個劉東婭出場。天涯常客看了這段評論很震驚,是那種隱藏在自己內心的秘密被人突然揭穿後的震驚,趕緊發悄悄話,與紫含聯係,但發出去的悄悄話猶如打在沙灘上的巡航導彈,沒什麽效果。於是,天涯常客就認定,紫含要麽是個才華出眾但相貌平常的女人,不敢見人,要麽是個真正的高手,與前輩錢鍾書並駕齊驅的高手,因為她和錢老的觀點一樣,強調隻要吃雞蛋就行了,不必要認識下蛋的雞。無論是哪種情況,天涯常客都隻好作罷。但是現在,小說中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還真出現了,不過,她不是劉東婭,而是娃娃頭,並且出現的時機很特別,恰好是阿力寶開始翻翹的時候。


    阿力寶翻翹是有理由的,並且理由充分。當初他們結合的時候,天涯常客是老板,無論是在外資企業當區域經理,還是自己創業當老板,看上去都像老板,而且是很有發展前景的老板,但是,現在不是了,現在天涯常客未經阿力寶許可,擅自改變了身份,從一個老板身份重新變回一個窮酸文人的身份,貨不對版了,阿力寶當然要翻翹。翻翹,但理由不能說是當老板或不當老板的緣故,因為阿力寶是要麵子的人,如果說是因為老公不是老板了就翻翹,那不是顯得自己太勢利了嗎?阿力寶並不勢利,即便阿力寶勢利,她不希望被人看成是勢利,所以,阿力寶的翻翹必須找其他理由。但其他任何找出來的理由似乎都不可能比真實的理由更是理由,於是,為了能達到和真實理由相同的效果,就必須找許多偽理由,最後,居然連深圳的大馬路上沒有林蔭道這一條也算上了,據說正因為如此,才導致阿力寶臉上長斑了。


    阿力寶基本上具備了武漢女人的一般特征,當她愛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愛得死去活來,愛得奮不顧身,但是當她要翻翹的時候,也同樣可以義無返顧,翻臉不認人,所以,那段時間阿力寶給天涯常客製造了很大的麻煩和痛苦。天涯常客當初與前妻離婚而跟阿力寶結婚的時候,前妻丟下過一句話:“你今天怎麽拋棄我的,將來那個女人就會怎麽拋棄你。”當時阿力寶愛天涯常客愛得奮不顧身,給天涯常客的感覺是如果不娶這個女人,那麽就是對愛的褻瀆,所以,天涯常客決心已定,針鋒相對地回答前妻:“即便如此,我也願意。”話雖然這麽說,但是,除非有特別的原因,否則一個人在結婚的時候,哪個願意接受將來要離婚的結局?所以,大約是受這句話的影響,當初天涯常客跟阿力寶結婚的時候,對她提出了一個要求——惟一的要求——無論將來遇到什麽情況,我們都不離婚。阿力寶當時正愛天涯常客愛得死去活來,自然是把頭點得像雞啄米,當場發誓賭咒,所以,當後來阿力寶翻翹的時候,天涯常客就想不通,就不能接受,就非常痛苦。


    按照對等的原則。既然娃娃頭在跟那個副總分手的時候事先把情況對天涯常客說了,那麽天涯常客現在自然也就把阿力寶翻翹的情況向娃娃頭通報。


    娃娃頭聽了之後,說了一句話:“你老婆是天下最傻的女人。”


    天涯常客聽了,渾身溫暖,感覺娃娃頭才是天下最理解他的人,於是,激情之下,對娃娃頭說了許多溫情的話。其中最關鍵的是兩句話。第一是首次使用了呢稱,稱呼她“娃娃頭”,第二是向娃娃頭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思——我很喜歡你,早就暗戀你,如果阿力寶真要是回武漢,我們倆有沒有可能?不用說,天涯常客這個意思表達的比較艱難,但畢竟是結過兩次婚的人,而且在申報文學創作高級職稱和被北京娛樂信報報道成“著名作家”之後,自認為與餘秋雨和賈平凹也相差不遠了,覺得自己完全有資格娶娃娃頭這樣年輕漂亮的女老板做老婆,於是,盡管艱難,但還是準確無誤地表達清楚了自己的意思。


    娃娃頭雖然還沒有結過婚,但卻是做老板的,在深圳,凡是做老板的女人都比較漂亮,凡是特別漂亮並且是做大老板的女人,她們的水有多深根本無法測量。聽完天涯常客的陳述之後,深不可測的娃娃頭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沉默了相當長時間,讓天涯常客確認她是認真對待之後,才說:“你這樣說我隻能認為你是開玩笑,因為你現在還是有老婆的人。”


    娃娃頭說完之後,該天涯常客說不出話了。是啊,別說自己現在還不是餘秋雨或賈平凹,即便真是,也不能在自己還有老婆的時候向一個未婚的女青年求婚呀。


    娃娃頭見天涯常客說不出話來,擔心自己的言語重了,於是,又趕緊撫慰一下,撫慰的方式是歪著腦袋甩著馬尾巴天真地問天涯常客:“娃娃頭”是什麽意思?


    娃娃頭這樣一問,果然讓天涯常客從難堪之中解脫出來,解脫的標誌是他笑了。並且笑著把那段典故說出來。當然,說得比較保守,保守到就是一次無意當中發現了她的圓頭圓腦圓屁股,像娃娃,而並沒有說他曾經每天中午潛入她的辦公室,嚐試再次欣賞她圓屁股的怪異行為。


    娃娃頭聽完之後,並沒有什麽表示,既沒有表示不高興,也沒有表現出高興,或許,這就是娃娃頭作為大老板的水平,甚至是她的一種做人習慣,無論在什麽場合,無論對待什麽人,凡是遇上這樣的事情,都是這樣的態度,都留有餘地,為對方留餘地,也為自己留有餘地,其實隻要為對方留有餘地了,就等於是為自己留有餘地了,而且是留有充分的餘地。但是,天涯常客不知道,天涯常客以他文人的思維方式認為,這就等於是他跟娃娃頭把關係挑明了,挑明到隻要天涯常客沒有老婆了,娃娃頭就可能嫁給他的程度。所以,當阿力寶再次翻翹吵著要回武漢的時候,天涯常客雖然心存留戀,雖然舍不得,雖然不情願,但最終還是同意了;當阿力寶從武漢回來向他要錢的時候,雖然天涯常客並沒有多少錢,雖然明知這個錢給出去之後就再也不可能要回來,但還是傾其所有全部給了她。天涯常客的這種行為,一方麵與他豪爽的性格有關,覺得阿力寶跟他夫妻一場,自己盡自己所能給她一些錢去創業是應該的,即便有去無回也認了;


    另一方麵,可能想著自己雖然並不富有,但他的文學創作與出版已經步入良性循環,未來並不缺錢;當然,更為重要的,是在他的潛意識裏,天涯常客已經把娃娃頭想象成了自己下一任的老婆,而這個下一任老婆是大老板,大到在三亞有大酒店,在深圳有十幾萬平方米的住宅小區,在東莞有三百畝土地儲備,有這樣的大老板做老婆,還在乎這點小錢嗎?所以,本來就自認為自己非常有俠氣的天涯常客這時候就表現得更加有俠膽義氣。


    基於這種思維,現在,當阿力寶乘坐的96次特快離開深圳而天涯常客眼睛模糊的時候,他第一個反應就是給娃娃頭打電話。


    天涯常客在這個時候給娃娃頭打電話除了把娃娃頭當作治愈自己心靈創傷的靈丹妙藥外,還有一個意思就是告訴娃娃頭這樣一個基本事實:阿力寶走了,我沒有老婆了,起碼身邊沒有老婆了。


    天涯常客是這麽想了,但是娃娃頭並沒有這麽想。娃娃頭接到天涯常客的電話之後,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口氣十分熱情地問:“聽說你去廣州了?”


    “是,”天涯常客說,“去廣州搞職稱評定。”


    “那好啊,”娃娃頭說,“恭喜你呀!我早說過,你就是聰明,做什麽都能做好。肯定沒有問題的,你一定能順利地評上高級職稱,比我好。”


    天涯常客顯然還不是大家,至少沒有達到餘秋雨或賈平凹那樣的大家水平,所以聽了娃娃頭這番恭維話,還很高興,並且不知不覺地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還不一定的,”天涯常客說,“要填表,各種各樣表,十幾份,看著頭就大,填好之後要交到市裏,然後還要報到省裏,最後的情況怎麽樣還很難說。”


    “是嗎?那你可要認真填寫,填寫完之後,給他們看看,看是不是還缺什麽,或者漏寫了什麽。這種事情不是鬧著玩的。”娃娃頭關切地說。


    “是啊是啊,好多年沒有做這種事情了,有些證件好像都丟了,要找,找不到就要找證明材料,很麻煩的。”天涯常客繼續跟著娃娃頭的思路走。直到放下電話,他才發現,說什麽呀?原來打算說的一句沒有說,說的全是本來沒有打算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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