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常客想參與文博會,但文博會不是他個人想參與就能參與的。天涯常客真實身份是“自由作家”,這種“自由作家”當然是一種好聽的說法,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沒有正式單位的“失業作家”,怎麽參加文博會呢?天涯常客想到了張正中。因為他已經從有關部門打聽到,這次文博會嚐試新的運作模式,歡迎企業參與,參與運作,也參與受益,而如果張正中的企業參與,那麽天涯常客就可以搭便車參與了。


    天涯常客對張正中說:這裏麵有巨大的商機。


    張正中不說話,很平等地看著天涯常客,等著他說。


    “文化產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產業,”天涯常客說,“在美國,文化產業占到整個國民經濟的百分之七,而我們中國目前隻占到千分之三,這裏麵有多大的商業空間呀!”


    天涯常客說到這裏有點激動,仿佛這多出來的六七個百分點是他的了,或者是他的老朋友張正中的了。


    張正中仍然不為所動,笑,還是那樣平等的笑。所謂平等的笑,就是同樣得誌或同樣不得誌的老同學之間的那種笑,而不是上級對下級的笑,也不是長輩對晚輩的笑,還不是老板對打工仔的笑,當然,也不是那種老百姓對當官的笑,或當事人對法官的笑,以及報關員對海關官員的笑,更不是歌舞廳小姐對客人的笑。


    天涯常客懂得這種笑,並且在看到張正中這樣笑之後,他就知道完了,忽悠不成了。


    果然,當天涯常客知趣地主動告辭之後,張正中一邊說“考慮考慮”,一邊堅持把他送到電梯口,而不是像平常那樣送到辦公室門口。天涯常客知道,這就是徹底“不考慮”的意思。


    雖然“不考慮”了,但張正中還是表示了一定程度的關切,關切地問到了王總。


    王總就是“娃娃頭”,張正中喊她王總。張正中一是問天涯常客跟娃娃頭的關係怎麽樣,最近有沒有什麽進展,二是問王總對文博會的事情有什麽想法。那意思,仿佛是給天涯常客一個暗示,如果文博會真想他說的那麽好,為什麽王總的企業不積極參與呢?或者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如果王總的公司打算參與了,那麽張正中的公司或許就能考慮參與。


    天涯常客聽懂了張正中的暗示,聽懂之後,先是把嘴巴抿緊,搖搖頭,然後才把嘴巴張開,說:不怎麽樣。


    天涯常客說“不怎麽樣”也有兩層含義,一層是說他自己跟娃娃頭的關係不怎麽樣,另一層是說要娃娃頭的公司參與文博會的事情不怎麽樣,而且是更不怎麽樣。事實上,天涯常客提都沒有跟她提,感覺根本沒有提的必要。在天涯常客看來,張正中是有戰略眼光的人,而企業參與文博會這種事情,肯定是要從戰略角度考慮的,否則,不可能參與,所以,他說都沒有跟娃娃頭說。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正當天涯常客以為肯定與首屆深圳文博會無緣之後,機會來了。一個在電視台擔任頻道總監的朋友告訴天涯常客:本次文博會將推出文學作品拍賣活動,包括出版權的拍賣和已經出版的文學作品影視改編權的拍賣,並建議天涯常客把自己的作品拿到拍賣上拍賣。


    天涯常客一聽,興奮了半天,感覺這項活動是專門為他舉行的。拍賣改編權,多有創意呀!不管賣掉還是賣不掉,對著作權人沒有任何損失,仿佛這被拍賣的作品成了祭壇上的供品,先給神仙吃一次,然後再給普通人吃,一個供品吃了兩次,不好嗎?天涯常客當即表示參加,積極參加。積極參加的標誌是把自己已經出版的10多部小說全部送去拍賣。賣出去一本是一本,一本都沒有賣出去也不會有任何的損失。


    大約是興奮過頭的緣故,天涯常客在把自己的作品送去之後,立刻給娃娃頭打了電話,告訴她這個從天上掉下的好消息。不管怎麽說,娃娃頭現在是自己的女朋友,並且是朝著結婚方向發展的女朋友,算是自己的未婚妻,遇上這麽天大的好事情,不告訴自己的未婚妻是說不過去的。


    娃娃頭聽了之後,當然也說是好事情,但是並沒有認為是天大的好事情,具體表現是沒有興奮。


    天涯常客敏感,馬上問娃娃頭是怎麽看這件事情的。


    娃娃頭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了。說事情是好事情,但是實際意義不大。


    天涯常客問怎麽實際意義不大。


    娃娃頭說拍賣會的時間那麽短,別人連把書看一遍的時間都沒有,怎麽可能決定掏腰包去買改編權呢?


    天涯常客一聽,頭腦立刻一涼,但嘴上不服,說:要是人家以前看過我的小說呢?


    娃娃頭笑,笑著說,如果人家以前就看過你的小說,並且早就想把它改編成電視劇,那麽不早就通過出版社找你了嗎?幹嗎要等到拍賣會?難道想多花錢?難道想費周折?難道想出交易費或多交稅?


    娃娃頭的幾個“難道”還真把天涯常客問住了,禁不住反問娃娃頭:“那怎麽辦?”


    “也沒有什麽怎麽辦,”娃娃頭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說不定還能引起影視界的關注,拍賣會之後會私下找你呢。”


    “不好。”天涯常客說。


    “怎麽不好?”娃娃頭問。


    “要是一本都賣不掉,不是太丟人了?”天涯常客不無擔心地說。


    “一樣,”娃娃頭說,“你賣不掉,別人也買不掉,大家一樣,有什麽丟人不丟人的?”


    但是,事態的發展並不像娃娃頭說的那樣簡單。在等待拍賣的日子裏,天涯常客高度關注著事態的發展,並且很快就知道,場外交易和私下洽談已經開始,也就是說,拍賣會上不可能是大家都賣不掉,特別是像梁小聲這樣的大作家的作品都來參加拍賣了,誰敢說一部都拍賣不掉?說不定是大家都賣掉了,哪怕是假賣掉了,而隻有天涯常客一個人的作品沒有賣掉,如果那樣,就真丟人了。文人,一沒有權二沒有錢,不就隻剩下一個臉麵了嗎?


    隨著拍賣日期的臨近,天涯常客越來越緊張,他甚至都想把已經送去的作品再收回來,把已經簽定的委托合同再撕毀。但是,這樣的機會肯定已經不存在了,因為關於天涯常客10多部作品送交拍賣的事情,媒體上已經廣泛宣傳,鬧得滿城風雨了,這時候再提出不參加拍賣了,不是丟他一個人臉的問題,可能連大家的臉都要丟。


    媒體廣泛報道天涯常客參加拍賣的事情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他最突出,一下子拍賣10多部長篇新作的影視改變權,至少從數量上說,在所有的參拍者當中最突出;二是因為他是為數不多的少數深圳作家之一,按照近水樓台原理,就好比是奧運會期間當地媒體更加關注主辦國本土的運動員一樣,深圳媒體自然要多關注本地作家的參拍情況。要是平常,天涯常客麵對媒體的關注當然高興,說實話,平常他還希望媒體關注他,就像他以前對深圳商報文化版主任胡洪俠說的,當官的在乎權力大小,當老板的在乎賺錢多少,當作家的,不就在乎名氣嘛。但是,這一次他害怕了,害怕盛名之後的無法收場,好比盛宴之後沒有人買單一樣。


    天涯常客的這種擔心被娃娃頭感覺出來了,但娃娃頭不以為然,說:大不了我們也自己買自己。


    天涯常客大腦裏麵閃了一下,不敢確定,要娃娃頭再說一遍。


    “這你還聽不懂?”娃娃頭說,“難道你沒有做過股票?股市上不經常有人自拉自唱嗎?”


    自拉自唱天涯常客當然懂,就是自己賣股票再自己買股票的意思。莊家無論是要拉升一隻股票,還是要打壓一隻股票,都是采用自拉自唱的方式,損失的最多就是交易費,得到的是股票價格按照莊家的意圖上升或下跌,而且能按自己的意圖走出漂亮的上升通道或下跌圖形。


    天涯常客明白了,就是到時候萬一自己的作品真沒有賣掉,沒關係,娃娃頭接盤,或者說是娃娃頭“賣”,“成交”之後,天涯常客當然不會真收娃娃頭的錢,所以,損失的最多隻是一個交易費,而首屆文博會的文學作品交易會為了促進交易,交易費收取率比較低,低到不僅娃娃頭不在乎,就是天涯常客也不在乎的程度。


    “那就這麽說定了?”天涯常客問。


    “說定了。大不了我買。”娃娃頭答應。


    天涯常客感到眼前出現了彩霞。他發現,光清高不行,還必須有錢,像自己這麽發愁的事情,在娃娃頭這樣的有錢人眼裏,就是上嘴皮和下嘴皮碰一下的事情,根本就不算什麽事情。


    有了娃娃頭的承諾,天涯常客的想法立刻就反過來,反過來希望媒體炒作,大力炒作。為了讓媒體大力炒作,天涯常客甚至根據媒體的興趣愛好,故意說一些過頭的話,比如說“作品好不好,關鍵看市場。”還把二十多年之前的流行語翻出來,加以改造,改造成“市場是檢驗文學作品好壞的唯一標準”,故意引起有些老學究的反感。因為天涯常客知道,有反感就有反駁,有反駁就有爭論,有爭論就能引起關注。果然,一場關於市場到底是不是檢驗文學作品好壞的唯一標準的爭論還真的就燃燒起來了。經過一段時間的爭論,輿論普遍認為,市場是檢驗文學作品好壞的標準,但不是“唯一標準”,因為文學作品不是真理,市場也不等於“實踐”。其實,天涯常客也知道市場不是“唯一標準”,但他就是這麽說,不這麽說,怎麽能引起爭論?而如果不引起爭論,又怎麽能引起媒體的廣泛關注?所以,天涯常客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意的就是引起關注,引起人們對他的參拍作品的關注,對他的所有文學作品的關注。說實話,那段時間外界對他確實是關注了,並且把關注的焦點放在深圳文博會的文學作品拍賣會上,如果天涯常客的10多部小說一下子全部拍賣出去了,並且賣出了一個好價錢,那麽本身就非常能夠說明問題了。


    大約是天涯常客吹噓過分的緣故,所以,從一些小渠道也傳出一些小消息,說已經有人放出話,不管天涯常客的小說起拍價是多少,就是不舉牌,看他吹。


    這個小消息對天涯常客是有一些殺傷力的。但是,天涯常客不怕,他胸有成竹,因為他的身後有娃娃頭,有娃娃頭的可靠承諾。不過,他多少還是有點心虛,因為畢竟,這屬於“非正常操作”,不被外界知曉當然沒事,一旦被外界知曉了,特別是被媒體知曉了,傳出去,那麽就比拍賣不成功更丟臉了。天涯常客忽然感悟,那麽多的明星害怕媒體甚至是憎恨媒體,是不是他們本身就有“非正常操作”?


    為了避嫌,天涯常客決定此地無銀三百兩,幹脆在拍賣期間躲出去。


    天涯常客到內地某大學講學。其實天涯常客早就要去那裏講學了,但是他總是以各種理由未能成行,而這次,他卻主動地跟對方聯係,其目的,就是離開深圳,出去躲幾天,躲到拍賣會結束之後再回來,有“不在現場”的證據,以免被人懷疑是“非正常操作”。


    天涯常客知道,凡是一件事情好了,好過分了,就肯定引起別人的特別注意,而隻要注意的人多了,就難免不會注意出一些蛛絲馬跡,所以,走最好,隻要他走了,離開深圳了,不管最後人們察覺到什麽事情來,天涯常客都有不在現場的有力證據,都可以說自己“不知道”。


    天涯常客是在拍賣會結束之後的第二天回到深圳的。回來的前一天,也就是拍賣會的當天,天涯常客為了表明自己是“君子”,也為了表示自己“不在乎”,並沒有給娃娃頭打電話。但是他心裏覺得有點奇怪,奇怪娃娃頭為什麽也沒有給他打電話。他知道娃娃頭忙,一般不主動給他打電話,但是,今天不是“一般”呀,今天是拍賣會呀。天涯常客想起來了,想起娃娃頭是大老板,不需要討好賣乖,根本就沒有把參加拍賣為他接盤的事情當成一個非常大的事情,所以,用不著專門打電話向他報喜。再說,本來就是鐵板釘釘子的事情,也用不著報喜。


    回到深圳之後,天涯常客立刻給幾個圈子裏的朋友打電話。打電話當然是說其他的事情,但已經想好一旦朋友們祝賀,立刻裝著不知道和不在意的樣子。


    幾個電話打出去之後,沒有反應。天涯常客不高興了。想著文人就是嫉妒心強,看我拍賣成功了,連一句祝賀的話都沒有,什麽意思嘛。


    心裏雖然不高興,但嘴巴上卻不能說,憋在心裏。


    上網。天涯常客這兩天在外地沒有上網,接待方很熱情,玩都來不及,哪裏想起來上網?還是回家好,回家之後可以方便地打電話,還可以方便地上網。


    天涯常客這次沒有上澳一網,也沒有上天涯網,而是直接進入百度搜索,輸入“天涯常客”,立刻就蹦出許多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的“天涯”來,於是,二次檢索,輸入“作家”,並且將檢索範圍限定在第一次檢索的結果之內。這次,蹦出的基本上都是關於他的消息來了。


    天涯常客喜歡看到網絡上有他的消息。有他的消息,就說明他被關注了。天涯常客是文人,但是虛榮心和某些影視明星差不多,不怕媒體說他不好,就怕媒體不說他。天涯常客認為自己的性格或許更適合做影視明星,並且懊悔1977年參加首屆高考的時候沒有想到去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天涯常客甚至固執地認為,如果當初他報考電影學院,就一定能考上,因為文化課穩考第一,加上當時是建設兵團文工團的獨奏演員,特長明顯,考上電影學院當沒問題。但是,後悔沒有用,事實情況是他當初根本就沒有報考,現在說後悔,就好比一個人那天根本就沒有釣魚,然後卻說,如果我要是去了就肯定能釣到一條大魚一樣。或者就像一個人那天根本沒有買彩票,卻一定要說,如果我買了,就一定能中500萬大獎一樣。如今,天涯常客選擇當作家,潛意識中是不是想對沒有實現的明星夢亡羊補牢?


    天涯常客果然看到他的消息又多了不少,而且全部是關於作品拍賣會的消息。於是,心裏一陣激動,把剛才的鬱悶一掃而光。想,不是嫉妒嗎?嫉妒吧!


    天涯常客以異常激動的心情查看關於他的最新消息。這一看,不得了,差點炸了。“天涯常客在家門口遭冷遇”的標題那麽大,那麽刺眼,刺得他睜不開眼,刺得他眼淚都下來了。


    不用細看,天涯常客就知道自己的作品流拍了,換句話說,就是沒有拍賣出去。


    怎麽會沒有拍賣出去呢?天涯常客想不通。強迫自己仔細看了一下內容,果然是沒有拍賣出去,並且記者們很幽默,用了“事先呼聲很高”這樣的字樣,不知道是對天涯常客的安慰還是對他的諷刺。


    天涯常客把自己的腦袋使勁抖動了一下,像狗身上沾了水,要把水抖掉一樣。然後愣了幾秒鍾,撥娃娃頭的手機。


    “哎呀,實在對不起,我昨天出差了,在東莞,還是為了那三百畝地的事情,我一個人做不了,找了一個合作夥伴,好不容易把人家從外地請來,陪他去看地,所以就把拍賣的事情忘了。真對不起,沒關係吧?我忘記拍賣會的事情了,不好意思,最後成交了嗎?你不是去外地了嗎?回來了?你怎麽了?聽見我說話沒有?你怎麽不說話了?啊?喂!……”


    娃娃頭在電話裏麵叫。


    天涯常客沒有說話,也沒有掛電話,而是讓話筒躺在電話機的旁邊,仿佛是心疼話筒累了,想讓它躺下睡一會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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