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趙一維躲在糧食招待所裏麵吃方便麵的時候,張勁鬆和林軒文一直在湘妹子餐館吃飯。當然,吃得比較簡單,簡單到一人一份快餐。


    湘妹子是一個非常小的餐館,不正規,用的是臨時性建築,具體地說,就是在一個建設工地圍牆上開了一個口子,把本來作為工棚的臨時性建築簡單地改造了一下,就成了一個小飯店。這個建築工地不知道什麽原因停工了,而且從外表上看好像永遠沒有開工的樣子,裏麵雜草叢生,開挖的那個大坑裏麵已經積了不少水,儼然成了一個魚塘,時不時地還能看見一兩個小朋友擰了魚竿在周圍晃蕩。工程停工對發展商和施工單位無疑是壞事情,但是對於這個湘妹子餐館說不定還是好事情,因為這樣,它就可以繼續開下去。


    張勁鬆和林軒文選擇湘妹子餐館吃飯,首先是因為它離糧食招待所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湘妹子”的名稱對他們有一定的吸引力,一看就是老鄉開的。在家鄉的時候,張勁鬆和林軒文都沒有意識到湖南人是自己的老鄉,但是,來深圳後,這種意識產生了,特別是這個小飯店的老板娘知道照顧自己的老鄉,每次張勁鬆和林軒文來吃飯,老板娘多少都要給一點照顧,比如悄悄地免費端上一碟泡辣椒,或盛一碗湯給他們,雖然一小碟辣椒或一碗湯值不了幾個錢,但讓張勁鬆和林軒文親切不少。時間一長,大家竟然相處得像朋友。


    這一天張勁鬆和林軒文回來得比較早,店裏麵還沒有什麽生意,於是,二位在吃飯的時候,老板娘主動湊上來聊天。問他們原來在老家是做什麽的,現在住在哪裏,來深圳有什麽打算等等。張勁鬆和林軒文當然是如實相告。


    “可惜了。”老板娘說。


    “可惜了?”張勁鬆問。他不知道老板娘為什麽要說可惜了,誰可惜了。


    “可惜了,”老板娘說,“你們倆好歹還是國營大廠的工人,高中畢業,如果去打工,跟那些沒有文化的鄉裏人一樣,不是可惜了?”


    老板娘這樣一說,張勁鬆和林軒文還真覺得自己可惜了,不僅可惜了,而且吃虧了,仿佛自己是一件好東西卻差點被賤賣了一樣。


    “有什麽辦法呢?”張勁鬆說,“高不成,低不就。要是應聘管理崗位,至少要求大專畢業,如果是普通打工崗位,還真有點不甘心,所以到現在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工作。”


    “你們沒有想著自己做老板?”老板娘問。


    老板娘這樣一問,算是問到張勁鬆和林軒文的心裏。兩個人眼睛一亮,相互看了一眼,又一起看著老板娘,仿佛老板娘臉上就寫著答案。


    老板娘雖然給自己的小飯店起了一個叫“湘妹子”的好名稱,但是她自己顯然已經過了“妹子”的年齡,怎麽看也是三十開外的人了,好在三十開外正當年,比二十幾歲的女人更具有生育能力,按照佛洛伊德的理論,既然更有生育能力,那麽就是更能引起異性與之交配的欲望,也就是更性感。這時候,老板娘見張勁鬆和林軒文眼睛發亮,她的臉上也跟著活泛起來。


    老板娘說:“你們在國營大廠幹了這麽多年,多少也會有點積蓄吧?不如我幫你們跟工程隊說說,在我旁邊再給你們隔出一間,也開一個小飯館,保證比打工好。”


    張勁鬆和林軒文自然像見到了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兩個人互相看看,眼睛裏是禁不住的喜悅。


    “再開一個飯店不影響你這裏生意?”林軒文問。


    “不會,”老板娘說,“飯店這生意很怪的,單獨一家生意還不如幾家連在一起好。”


    張勁鬆和林軒文想了想,好像確實是這樣,以前不做這一行,沒有注意,現在經老板娘一提醒,還真是這麽回事,買東西的人都喜歡往店多的地方跑,吃飯的人也喜歡往人多的地方鑽。


    “行麽?”張勁鬆問。


    “不是老鄉嗎?”老板娘說,“行不行我幫你問問看。”


    老板娘還告訴他們,這個工程是湖南三建承建的,都是老鄉,好說話。


    “要花多少錢?”林軒文問。


    “花不了多少錢,”老板娘說,“關鍵是要打點一下工程隊的人,另外就是把現成的工棚隔一下,對外開一個口子,再買點家什,簡陋一點,合在一起差不多一萬多塊吧。”


    林軒文看看張勁鬆,張勁鬆臉上露出難堪,說:“我們……我們沒有帶那麽多錢。”


    “差多少?”老板娘說,“要是差得不多,我就先幫你們墊上。”


    “那怎麽好意思。”張勁鬆說。


    “嗨,”老板娘說,“不是老鄉嘛,再說反正你的店開在這裏,我還怕你跑了?”


    林軒文已經激動得臉通紅,張勁鬆則想,有這樣的好事情?難道老板娘看上我們了?看上我不行,我有老婆,那麽是看上林軒文?可她比林軒文大那麽多啊。


    “我們有一萬。”林軒文實話實說。


    “差不多了,”老板娘說,“剩下的我幫你們墊上。”


    “這個……這個……”林軒文感動得結巴了。


    “那就太謝謝了!”張勁鬆說。


    “先不要謝,”老板娘說,“還不一定行,我先幫你們問一下。”


    雖然這個事情還沒有定下來,張勁鬆和林軒文已經提前進入興奮狀態,想著如果真的能在深圳開一個飯店,哪怕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小飯店,也不管賺錢多還是賺錢少,起碼聽起來爽多了。他媽的,不是開除嗎?不是留廠察看嗎?老子們不鳥你,到深圳來了,到深圳當老板了!


    在以後的幾天裏,張勁鬆和林軒文幹脆不去找工作了,而是光顧於各種各樣跟湘妹子餐館差不多大的小飯店,光顧的目的不是吃飯,而是考察。一想到當初隻有幹部才能用的“考察”這個詞,倆人就多少有點激動,感覺自己也是個人物了。


    他們隻考察小飯館,不敢考察大飯館,因為大飯館離他們太遙遠。考察的結果證明老板娘的建議非常可行。在深圳開飯店,特別是在湘妹子餐館附近開湘妹子這樣的小飯店,生意非常好,單就是買快餐,一份快餐五塊至八塊,一天下來營業額也有千把快,一個月三萬塊,對半的毛利,做得好,當月就能收回投資。但是,正因為如此,餐館的轉讓費也相當的驚人。如果不是自己開口子隔工棚,而是要轉讓現成的餐館,哪怕是像湘妹子這樣的一個不像樣子的小飯館,轉讓費都在三四萬。兩個人盤算了一下,如果老板娘真的能說服施工單位讓他們倆在湘妹子旁邊再建一個“湘牙子”餐館,讓他們一萬塊錢就能開一個小飯館,那麽這位老鄉真是幫了他們的大忙了,或者說,對他們來說也真是奇跡了。


    但是,奇跡並沒有發生,過了兩天,老板娘非常抱歉地告訴他們:不行,要價太高。


    兩人不明白“要價”是什麽意思。


    “就是要給三建這些人的好處。”老板娘說。


    老板娘這樣一說,他們馬上就明白了。明白要價就是打點費用。


    “多少?”張勁鬆問。


    老板娘沒有說話,而是伸出兩跟手指,就像電視上阿拉法特表示“勝利”的那個手勢,但是,老板娘做這樣的手勢並不是表示“勝利”,而是表示“兩萬”。


    “兩萬?!”林軒文問。


    老板娘點點頭。


    林軒文看看張勁鬆,張勁鬆臉上沒有表情,似乎這個結果是他預料之中的,兩萬加上原來說的一萬多,正好三四萬,與市麵行情基本吻合。


    老板娘一個勁地表示抱歉,說是她沒有辦好事情,白白耽誤張勁鬆和林軒文的時間了。


    “怎麽能這麽講呢,”張勁鬆說,“我們謝謝你還來不及呢。說實話,這兩天我們也沒有閑著,摸了一下行情,是這個價,就是給人家兩萬塊錢,也還是算便宜的,像這樣的市口,怎麽樣也要三四萬塊。所以,不怪你,怪我們,怪我們沒有錢。”


    老板娘聽了這話當然高興,頓時覺得張勁鬆是個知好歹的人,於是,激情之下,說:“要不然這樣,我把這個店先給你們做,然後我再找他們,我重開一個口子,我看他們敢向我要兩萬!”


    老板娘這個義舉也深深地感動了林軒文,林軒文一個勁地說:“那怎麽好意思。那怎麽好意思。”


    “轉讓費多少?”張勁鬆問。張勁鬆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張勁鬆這樣一問,林軒文也清醒不少,回到現實當中。


    “不瞞兩個大兄弟,”老板娘說,“如果是別人,至少四萬,但既然是你們,是老鄉,又這麽熟悉了,將來還要做鄰居,兩個大兄弟又是這麽實在人,如果你們想要,三萬。”


    張勁鬆知道這確實是優惠價。


    “但我們手上隻有一萬呀。”張勁鬆說。


    “是少了點,”老板娘說,“幫人幫到底,店你們先接過去,差的兩萬塊打一張條子,從你們的營業額當中還給我,每天提三百,兩個月就差不多了。但是,一萬實在是太少了,你們想辦法多少再湊一點。”


    張勁鬆和林軒文的中心工作一下子轉移到籌錢上。倆人挖空心思,該想的主意差不多都想了,還想不起來從哪裏能籌集到錢。


    林軒文一共就這麽多錢,全部帶來了,除了他們倆合起來的那一萬塊錢之外,還有就是身上這七八百塊錢,但是這七八百塊錢經過這些天乘火車住旅館還有吃飯,已經剩下的差不多不到一半了,無論如何達不到老板娘說的那個“一點”的標準。想找父母要,實在開不了口。林軒文的父母都是小學教師,很要臉的,本來林軒文沒有考上大學,已經讓父母丟臉了,後來又被冶煉廠開除,弄得父母幾乎不想認這個兒子,現在怎麽可以再開口要錢?再說,做小學教師的父母本來就生活拮據,還要負擔一個上大學的弟弟,這時候即便有心幫他,估計也實在無力。


    張勁鬆家裏其實還有一點錢,張勁鬆是爐前工,爐前工學徒期短,當年定級,一定級就是二級工,所以張勁鬆的工資比林軒文高,加上爐前工補助高,灰塵補助、高溫補助、夜班補助加在一起差不多就是半個月工資,獎金也高,所以當初在冶煉廠的時候,張勁鬆的收入比林軒文高,而且張勁鬆畢竟是雙職工,所以家庭實際存款不止五千,當時看著林軒文帶五千,他也就帶了五千,如果當初林軒文帶了六千或者是七千,張勁鬆也能拿出這麽多。但是,這隻是可能性,不代表現實性,現實情況是他老婆陳小玫根本就不同意他辭職下海,為了這個事情,倆口子還吵了一架,要不是張勁鬆自知虧理,差點就動手打起來,所以,就是這五千塊錢,陳小玫也是不同意的,如果現在還要小玫把家裏最後的老底子全部兜出來,她能幹嗎?


    張勁鬆往家裏打電話。那時候他們家根本就沒有電話,所以,所謂的“家”隻能是廠裏,廠裏轉到車間,車間辦公室的人不願意跑到下麵喊,於是張勁鬆在電話裏麵罵,張勁鬆一罵,對方軟了,不敢說話,車間主任把電話要過去,一聽是張勁鬆的,熱情得很,一麵批評小夥子不該對老師傅不尊敬,並讓他趕快下去叫陳小玫,一麵跟張勁鬆聊天,說剛才這個小夥子是才分配來的大學生,不知道天高地厚,還問張勁鬆在深圳幹得怎麽樣。張勁鬆跟車間主任認識,主任姓吳,叫吳昌業,比張勁鬆大一撥,文革之前最後一批大學生,正兒八經地上了一年大學之後,就參與串聯,其實並沒有上到學,但是在當時的冶煉廠,也算是承前啟後的一代知識分子,關鍵是去年他還當上了先進工作者,與張勁鬆的先進生產者差不多,一起上了光榮榜,又一起開了一天的表彰大會,一起吃飯,自然就認識了。這時候張勁鬆聽主任這樣熱情,當然就沒有什麽火氣了。不但沒有火氣,而且也表現出一定的熱情,不過,他沒有敢說自己在深圳並沒有找到工作,現在想開一個小飯店,而是說很好,深圳很好,他自己幹得很好,比在冶煉廠幹的好多了。吳昌業聽他這麽說,更加客氣,說深圳是好,小平同誌已經發表南巡講話了,深圳馬上就要迎來新一輪的大發展,並且說將來有一天張勁鬆在深圳發了大財了,不要忘記哥們等等。張勁鬆雖然人在深圳,但是並不像主任那樣天天看報紙,所以還真不知道什麽小平同誌發表南巡講話這碼事,正在想著怎麽應付吳昌業說的話,陳小玫已經來了。陳小玫一來,就等於幫張勁鬆解了圍,因為主任馬上就把電話交給陳小玫。


    張勁鬆在電話裏麵把情況跟老婆簡單地說了,說自己打算跟林軒文一起開一個飯店,錢不夠,讓她多少再從家裏寄一點過來。


    陳小玫不說話,臉漲得通紅,這時候看看主任,言欲又止。主任到底是主任,善解人意,這時候主動出去,並且把那個新分配來的大學生也叫出去。


    吳昌業他們一走,陳小玫就說話了。陳小玫說:“不行。我真不知道你跟那個林軒文是什麽交情,為了他打架,又為了他挨處分,現在還為了他下海,就是要合夥開飯店,兩個人二一添足五,他出多少,你出多少,憑什麽要你多拿?”


    “說這個話沒有用,”張勁鬆耐著性子說,“他實在沒有,我就是把他殺了他也沒有,你說怎麽辦?”


    “他沒有,你有?”陳小玫說,“你不要以為家裏這幾千塊錢是你的。我告訴你,這錢應該是我的了,你那一份你已經拿走了。”


    “什麽你的我的?”張勁鬆說,“我們倆離婚了?”


    “離婚就離婚,你嚇唬誰呀?”


    “我沒有說離婚。”


    “你剛才還說了,怎麽轉眼就不敢承認?”


    “我沒有說。”


    “你說了,”陳小玫說,“你就是說了!離婚!不離婚你就不是人!”


    說著,陳小玫哭起來。陳小玫哭著說,以前是兩個人拿工資三個人過,現在是她一個人拿工資兩個人過,你不說寄錢回來養兒子,還要從家裏往深圳拿錢,還讓不讓我們娘倆過日子?


    張勁鬆知道要錢是不可能的了,隻好說:不給算了。說完,把電話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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