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小君總覺得自己接下來的日子,一直都過得如同兩萬五千裏長征。


    是,馮誌豪說會想辦法,但這是有前提的,前提是:“小君,給我時間。”


    時間是什麽東西?時間是世界上最無聲無息並且蠻橫無理的東西,從來都是要它停,不停;要它走,不走。何小君這一等就是整整兩年,來自於自己媽媽的精神壓力也持續了整整兩年。何媽媽在女兒身上寄托了無限期待,沒想到女兒工作這麽久了,居然一點消息都沒有,到後來每次聽到平凡女子麻雀變鳳凰的故事,回家就恨鐵不成鋼地談論不休。


    家裏兩老性格迥異,她媽媽喜歡追憶失去的流金歲月,順便抱怨自己現在的生活。她爸爸則正相反,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心滿意足,經常憶苦思甜,安慰老婆女兒的口頭禪是: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


    問題是老前輩們有盼頭啊,再長的路,走到底就是勝利。何小君則不然,越走越覺得勝利的曙光遙遙無期。


    “知不知道35號裏的小慧?嫁人了,鞭炮放了半個鍾頭,奔馳開過來接走的。那個小姑娘小時候長得那個樣子,嫁得倒是好。”吃飯的時候何媽媽開腔。


    何小君最煩這些,忍不住反駁:“人家嫁得怎麽樣,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再說現在接新娘的車子都是很好的,我們公司小趙結婚時,租的還是勞斯萊斯呢。”


    “小慧她媽跟我說了,那車是她女婿自己的!還有他們下個月就搬了,要住到徐涇別墅區去。”


    “人家住別墅就住好了,我們又不是沒房子。”知道媽媽又開始心理不平衡了,何小君低聲嘟噥。


    她倒是沒瞎說,爸爸前年的確是買了套房子,也挺大的,說是等退休了,老兩口一起住過去。新房子就是遠一點,在青浦還要下去,照她媽媽的話說,根本就不是上海的地兒了。何媽媽住慣了市中心,到了那裏都不知道怎麽出門,所以一直拒絕提起。


    不提房子倒還好,提起房子何媽媽更來氣,“啪”的一聲放下筷子,眉頭緊皺:“能比嗎?我說你哪兒不如別人了,怎麽就這事老不上心?幾年了,都沒定下一個好的來。我們也不是妒忌人家老的能搬出去,這說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何小君倒吸一口冷氣,徐涇別墅算什麽?馮誌豪在洛杉磯就有兩棟獨立別墅。她看到過照片,陽光下端的是花團錦簇,一派華美。年初他還說過,隻要她願意,立刻就可以幫她辦留學,然後住進去,可這她能要嗎?她能接受嗎?


    媽媽還在說,何小君打斷她:“媽,有錢沒錢跟結婚沒什麽關係吧?也不一定有錢就會過得開心。”


    “那你想怎樣?找個沒錢的?跟他一起白手起家,從頭開始?房子都買不起,弄不好還要倒貼?要麽就跟著我們,一輩子待在小屋子裏?吃個飯都得搭台子,是不是?是不是?”何媽媽一激動,手指都差點指到女兒的鼻子上。


    自己的老婆一千零一次抱怨相同的內容,何爸爸雖然生性豁達,也有點聽不下去了,擱下碗講話:“老婆,那時候我做這個好翻上翻下的活動桌板,你還誇它好用不占地方。”


    “沒說你,別插嘴。”沒時間跟老伴貧嘴,何媽媽拍開爸爸的手。


    有錢就行了?有錢她留得住嗎?


    想到這裏就悲從心來,何小君飯都吃不下去了,扔了碗就進房。沒想到女兒這麽不給麵子,何媽媽差點拍桌而起。爸爸再次打圓場,遞了筷子到老婆手裏,勸她:“吃飯,吃飯。女兒大了,這種事情急不來,要靠緣分。”


    跟自己媽媽發了這麽大的火,何小君進屋就後悔了。其實她平時也沒那麽容易被激怒。她最近心情不好,又整日裏化悲憤為力量埋頭工作,每天累到身心俱疲,回家又受到這樣的刺激,自然沒什麽耐受力。


    能夠讓何小君心情這樣持續跌落穀底的,還是馮誌豪。


    她已經有一個月都沒見過馮誌豪了。他去了美國開會,時差加忙碌,他與她通電話的時間都很少。原來說好了下周就回上海,沒想到昨天一通電話,告訴她還得等。


    就是這個“等”字讓何小君爆發了。其實這兩年都是這樣,隻要馮誌豪一去美國,何小君在上海都會像在油裏煎著似的。美國是什麽地方?美國有他的未婚妻!馮誌豪再怎麽信誓旦旦他和文心之間一點感情都沒有,可名義上他們仍是有婚約的,相隔大半個地球的距離,那裏還有他的家人,催著他結婚的家人,何小君怎麽可能安得下心!


    馮誌豪每次去美國之前都信誓旦旦,說他會和家裏談。但是兩年了,就算是談國家大事,這麽長時間也該有個結果了吧,可馮誌豪關於解除婚約的談判,卻談來談去就是沒下文。


    她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等下去。她愛他,女人愛一個男人的時候有一種本能的獨占欲,誰不想和自己的愛人正大光明地在一起?馮誌豪對她當然是好的,但這種好裏麵摻雜了多少補償的成分,他和她心知肚明。她這兩年過得表麵幸福,內心是生不如死,加之年齡漸長,眼看著自己的青春像一支煙那樣燃到最後一段,再下去就隻剩輕煙嫋嫋了。等,怎麽等?再這麽下去,何小君真怕自己會萬劫不複。


    被這個“等”字逼得悲痛欲絕,何小君後來在電話裏一咬牙就下了最後通牒。她在電話裏是這麽說的:“誌豪,三年了,我不想再這樣不明不白地等下去,我要一個結果!”


    何小君的這句話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馮誌豪聽完隔著越洋電話在地球那端沉默,呼吸聲都清晰可辨。


    這不是兩年來何小君第一次與他發脾氣。過去兩個人當然也有過爭執,但她這次語氣之強硬是前所未有的。大洋彼岸的洛杉磯街頭,身邊行人眾多,陽光熱烈,馮誌豪眼前卻突然浮現出當年她得知真相時,決絕而去的那一幕,頓時心中一震。


    地球這端的何小君卻是在黑暗中獨自等待,那頭隻有他的呼吸聲,背景嘈雜,許久都沒等來一個字的回答,她心中絕望,“啪”的一聲就合上了電話,他也不再打來。她後來的幾天過得煎熬不已,咬牙切齒跟自己說:“再給他聯係就是豬,值得上屠宰場一千一萬次的豬!”


    2


    就在何小君與自己媽媽發完脾氣的第二天,杜美美約何小君聊天吃飯。


    家裏氣氛不好,何小君也不想看自己老媽的臉色過日子,自然是一口就答應了。


    何小君覺得自己慘,可身邊其他人卻不是這麽想的,比如說杜美美。


    杜美美一直都認為,要說慘,她可比何小君慘多了。


    杜美美與何小君同齡,她父母最大的期望也是盡快把女兒嫁出去。與何小君媽媽對女兒奇貨可居的心態不同,杜家爸媽的重點倒並不是讓女兒嫁個有錢人,而是嫁出去。


    所以杜美美這兩年的日子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相親。


    其實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隻要你願意,都可以由別人做主,找對象這事當然也不例外。但可惜杜美美相親無數次,竟然一次都沒有成功,原因分兩半,她看不上別人占百分之五十,別人看不上她另占百分之五十,加起來正好百分之一百,沒戲。


    相親頻率太過頻繁,而且經常遇到極品,次數多了杜美美就開始堅決拒絕。都說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強,但是杜美美的父母卻不是這樣想的。自己女兒工作穩定、家境良好、容貌不錯,居然相親這麽多次都不成功,現在連相親都不肯去了,難不成是有問題?


    壓力轉化為動力,杜爸杜媽一番考慮之後,決定每個周末都舉著貼著女兒相片的自製小廣告牌,跑到人民公園去參加全民自發組織的相親大會——非官方、無主角、唯有父母的相親大會。


    何小君聽杜美美談到這事的時候,兩個人正坐在星巴克喝咖啡聊天,她一時沒有心理準備,差點把咖啡都噴到杜美美的臉上。


    何小君是知道人民廣場露天相親大會的。有次她跟馮誌豪周末到美術館上的k5吃飯,穿過人民公園時被壯觀的相親場麵震撼到。小小的公園裏沒什麽年輕人,或立或坐的全是頭發花白的老父老母,手裏舉著一張張製作專業的兒女情況海報,看到條件相當的,雙方就湊在一起交換聯係方式,等著回家催兩個孩子碰頭見麵,有些已經聊得熱火朝天,好像明天就成親家了。


    馮誌豪沒見過這種場麵,一開始還問她究竟是怎麽回事。何小君正解釋著,就已經有人拉她,回頭一看是位老伯伯,帶著眼鏡。老伯伯讓她看看自己手中的海報,那上麵配著他兒子的大幅彩照,旁邊介紹詳細,還問她有沒有興趣留個聯絡方式,他兒子條件不錯,大家可以考慮考慮。


    何小君哭笑不得,指著身邊的馮誌豪說話:“老伯,我跟他一起的,他是我男朋友。”


    老伯完全不為所動,還特別認真地看了馮誌豪兩眼,說:“沒關係的,比較一下。”


    馮誌豪當時的臉色,何小君每次想起都會有爆笑的衝動。隻不過從那之後,他再也沒與她周末去過人民廣場,想來是被刺激得過了,不堪回首的經曆再也不想重來一次。


    聽完杜美美的抱怨之後,何小君歎氣,看著好友煩惱的樣子心有戚戚焉。好吧,這年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都不好過。


    為了表示對好朋友的支持,下一個周末何小君要陪杜美美相親。


    杜美美認為,與其讓自己爸媽把她的真實情況每星期都在人民公園大白於天下,不如自己主動相親。但她生活圈子窄小,認識男人的機會實在不多,想來想去最後選擇了上網,注冊了號稱史上最嚴謹、最靠譜的白領交友網站,報名參加了最流行的四人晚餐,為了保險,還特地拉上了何小君。


    杜美美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何小君看著她一臉迷茫,杜美美立刻補充說明:“小君,這回你可一定得幫我的忙。我跟對方聊過了,他姓蔡,是個軟件工程師,給我看過照片,人也長得不錯,這回活動說是跟自己同事一起來,我跟他聊得挺好的,錯過就可惜了。”


    “軟件工程師?你不是最煩it男,嫌他們沒勁嗎?”


    美美相親的次數多,有過跟it男接觸的經驗。據她描述,那真是極品中的極品,約會流程得跟電腦程序那樣預先設定好,見麵以後看電影、吃飯、喝咖啡再加晚餐一氣嗬成。有次到了電影院才知道票已經賣光了,那個男人一下子愣住,呆呆看了她半晌,對接下來兩小時要如何度過,完全沒了方向。


    何小君當時聽完捧腹大笑,她跟馮誌豪在一起永遠是刺激浪漫,哪裏能夠想象那種情景。馮誌豪是興致來了就會突然帶你去海邊散步的男人。跟他在一起,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會得到什麽驚喜,對比之下,美美口中的男人簡直就是台機器。


    “那時候我年輕不懂事。”美美立刻搖頭,“現在想想,做it的男人多好啊,賺得多,又不花錢,放在家裏都不用擔心。要有勁幹什麽?有勁的都像跳蚤似的,抓都抓不住。”


    聽上去好像在說一台冰箱。??


    何小君歎了口氣,再想到她所說的,有勁的都是跳蚤,抓都抓不住,聯想到自己,頓時眉目一垂。


    “那你就自己去唄,找我幹什麽,我用不著相親。”


    “就是讓你去幫忙的嘛。”杜美美雙手抓住她,“小君,周末你穿一身大牌來。牌子越大越好,logo越多越好,一定要lv、gi、chanel,菜場阿姨都看得懂的大牌,金光閃閃地過去,坐下就鎮住他們。”


    “為什麽?”何小君愣住。


    “為了讓蔡工程師知道,一朵平凡小花的我是多麽適合他。”杜美美一口氣說了一長串,說完還異常誠懇地晃晃她的手,大有“姐妹,一切都靠你了”的意思。


    何小君哭笑不得,但是杜美美雙眼閃亮地看著她,一眨不眨地等答案。她吸了兩口氣都沒能把拒絕的話說出口,最後還是同意了。


    3


    何小君後來覺得,老天安排一個人出現在你生命中總是有其道理和深意的。比如,沒有杜美美,她不會認識馮誌豪,也不會認識陳啟中。


    但是陳啟中與何小君第一次見麵的最初,對彼此的印象都是極差。見麵地點在延安飯店附近的茶室,倒是離何小君家不遠。


    那天何小君遲到了。她是故意的,到了以後也不想走進去,立在門口躊躇了幾秒鍾。


    她出門前,立在鏡前掙紮了許久。杜美美要求的那些東西她都有,馮誌豪喜歡送奢侈品作為禮物,上次從香港出差回來,還給她帶了最新款的lv,名副其實的金光閃閃,她都不敢背出去上班,今天倒是派上了用場。再加上美美要求的全套大牌裝束,渾身打滿了logo,總覺得自己像個活動奢侈品招牌,丟臉得很。她出門的時候狠狠下了決心,幸好自己爸爸媽媽一早出門走親戚去了,否則她都不知道怎麽解釋今天的反常打扮。


    出租車開到延安飯店,下車短短幾步路,她就覺得自己被人側目。休息日下午,茶室裏人很多,她在門口躊躇,立在門裏的小姐倒是機靈,立刻把門拉得大開,聲音甜美地問:“小姐,幾位?”


    “哦,預訂過了。”都到這兒了,總不見得臨陣脫逃?何小君最後還是吸了口氣,硬著頭皮走了進去。她遲到,其他人都已經到了。小姐領著她到小包廂,老遠看到杜美美,正靦腆地笑著說話,淡綠色開襟衫配米色碎花及膝裙,一派淑女風範,與金光閃閃的她一比,果然是一朵素雅的小花。


    何小君筆直走過去,坐下之後把架在臉上的那副超大墨鏡往上一推,對著其他人簡單“嗨”了一聲。


    茶室小包廂,空間窄小,她這樣突然出現,又架勢十足,其他人頓時被鎮住。隔著這麽近的距離,大家的表情盡收眼底。


    杜美美眼裏都是“你夠朋友”,兩個男人卻不約而同露出驚訝的表情,其中一個帶著眼鏡的很是迷茫地看著她,臉上清楚地寫著:“你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另一個隻是抬起了眉毛,因為是坐在外側,與她對了個正臉。這是很男人的一張臉,並沒有令人驚豔,但就是非常順眼,讓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杜美美給他們介紹,先指著眼鏡男:“這是我朋友何小君,小君,這是蔡軍。”接著轉過頭繼續,“這是陳啟中。”


    四個人簡單認識了一下。何小君幫忙幫到底,說到個人愛好的時候曆數身上的奢侈大牌,還特地舉起包秀給大家看。報出價格的時候,她隱約聽到對麵倒吸冷氣的聲音,還有美美肚子裏劈裏啪啦的鼓掌聲。


    小蔡憋不住開口:“這價格也太離譜了吧?就這點皮子,一頭牛也不值這個價錢啊。”


    何小君嘴角一彎:“那我們女生總不見得拎一頭牛到處去啊。”


    小蔡噎住,與陳啟中對看了一眼。陳啟中嘴上沒說話,心裏嘀咕,何止一頭牛,一座養牛場也不過這個價錢。


    他很少有機會和這樣打扮的女孩子共處,總覺得別扭。何小君眼神清澈,說話有趣,與他對視時目光莞爾,他有時真控製不住看她,但每次轉眼間看到她的一身大牌,又被晃花了眼睛。


    沒人說話,包廂裏頓時安靜下來。雖然後來杜美美岔開話題,但是對比的效果如此強烈,小蔡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一直看著杜美美說話,眼裏頗多欣賞之色。何小君自覺今天功德圓滿,也有點坐不下去了,就站起來告辭。


    沒想到陳啟中也站起來,說:“我送送何小姐,小蔡,你和杜小姐繼續聊。”


    4


    兩個人一起走出茶室,何小君在大門口就頓住腳步,開口拒絕:“陳先生,你不用送我了,我家離這裏不遠,自己叫車回家就行。”


    “還是送你吧。”他簡單答了一句,也沒看她,抬手就叫車。


    這口氣……好像送她回家的舉動是他日行一善的施舍!何小君氣不打一處來,憋悶一個下午,終於完成任務,她早就累得不行,張口就說了大白話:“別勉強了,我知道你出來是為了讓他們獨處。我也一樣,反正你也對我沒什麽興趣,何必搞得那麽假,送來送去有什麽意思?”


    他聽完回頭看了她一眼。何小君嬌小玲瓏,立在他身邊就更顯得小,說話的時候微微仰著頭,身上一定是抹了香水,讓他想起話梅糖的味道。


    滿身物質的女孩子,之前看上去就像個把人民幣穿在身上的假人,現在發起脾氣來,倒顯得真實,對朋友也不錯,仔細看看,的確很可愛。


    就是離他太遙遠了。他雖然收入不錯,但剛才她提到的那個數字實在是讓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他要真有這樣的女朋友,一天得吸多少口冷氣?夏天冰箱都用不著了。


    不能怪陳啟中心情不佳。其實陳啟中的休息日,本來就隻是休息的日子。


    他是做軟件工程師的,又是項目主管,平常就很忙。最近有個項目時間非常緊張,昨晚還因為討論方案加班到深夜。他有車,走出公司的時候想把小蔡給送回去,小蔡倒是體貼,說不用了,叫車就行。


    公司在科技園有職工公寓樓,但陳啟中幾年前就在金橋買了一套公寓,那時候便宜。小蔡也買了房,還是靠地鐵的,平時坐地鐵倒也方便,一加班就頭疼了。


    張江地處偏僻,叫車也成問題。他最後還是把小蔡送到了熱鬧一點的地方,方便叫車。


    已經到了夜間收費時間,小蔡與他告別時,看著計價器上的數字歎了口氣,然後用河北話說了一句:“組長,這公司要不給報,俺可走回去!”


    小蔡是河北長大的上海知青子女,過去花錢有點大手大腳,背了房貸之後就一直能省則省,現在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出這句話來,陳啟中累得手軟腳軟都忍不住笑。他跟組裏幾個同事關係都很好,就在車裏回了他一句:“行,公司不給報,我報。”


    出租車起步前,小蔡特地把頭從車窗裏探出來,再說一句:“明天那事兒別忘了啊,我上你家等你。”


    他還真忘了,陳啟中剛想說話,那輛出租已經開走了,留下小蔡的聲音在夜色裏餘音嫋嫋。


    小蔡說的那件事,他是真的不想摻和。


    四人晚餐,還是交友網站的活動,雙方素不相識,話都沒說過一句,光在網上聊了幾句,就這麽激動,至於嗎?


    沒想到小蔡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來敲門,穿著嶄新的襯衫,比麵試還上心。陳啟中被鎮住,忍不住就把心裏話說了出來:“蔡工程師,至於嗎?”


    小蔡急了:“組長,你不想找對象我想啊!這不都說好了,你要把我一個人擱在那兒,你,你不仗義啊。”


    小蔡今年二十有八,老家已經發了最後通牒,要是在上海還找不到對象,就滾回去結婚。可惜他生性木訥,跟女孩子說不上三句話就一頭汗,最大的愛好就是在電腦前打魔獸爭霸。他在遊戲裏是人族高手,端的是叱吒風雲,可惜這一亮點在現實生活中毫無可看性,所以至今回到那個單身公寓裏,陪著他的仍是清鍋冷灶以及魔獸爭霸。實在沒辦法了,就上網找對象唄,好不容易認識一個談得來的,當然格外重視。


    陳啟中也是單身,張江高科技園裏的男人找對象都難。上海這地方還有個特別名詞叫張江男,說的就是他們這群人,有段時間報紙雜誌整天對比討論,總結下來他們個個訥於言,拙於行,恐龍似的一群老大難。


    “組長,你就不著急?”拉他出門的時候小蔡發問,說完又自顧自答了,“算了,你技術好,長得也帥,沒問題的。”


    技術和長相有什麽關係?陳啟中哭笑不得,想想小蔡也不容易,又不是刀山火海,去就去吧。


    他隻是個陪客而已,小蔡與杜美美相談甚歡,他當然覺得高興。他們那裏男多女少,僅有的幾個女生也早有男朋友了,工作忙碌又經常加班,天天對著電腦,哪有與女生交流的機會。


    當然他們也是有優點的,工作穩定,收入不錯,對待女孩子的態度也認真,交往的目的就是結婚。但現在的女孩子根本就不吃這一套,把他們的一片誠心當笑話看。


    就說組裏另一個河南來的小李吧,一年前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子,也是河南來的,在一個軟件公司做維護,算是張江女。小李覺得兩個人是老鄉,條件也相當,第一次約會就興奮得不行,吃完飯回去的路上,突然拉住人家的手,特別認真地問她:“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嚇得人家飛一樣跑了,回去就跟介紹人說遇到流氓了。


    小李說起這事還委屈,說誰是流氓啊,流氓會急著跟你結婚?他們一群人當時聽完哈哈大笑,回頭一想,雖然都是大男人,也不是不覺得淒涼的。


    想到這裏,陳啟中就忍不住心裏暗歎一聲,正好一輛出租車沿著街邊停下,何小君正在氣頭上,拉門就坐了進去,再見都懶得跟他說。


    司機正回頭問她目的地,沒想到側邊門被拉開,車身一沉,又有一個男人坐進來。司機一臉疑惑,而何小君張大了眼瞪他,再瞪也沒用,坐進來的還能是誰,就是陳啟中。


    5


    出租車在第一個紅燈前停下。十字路口人流熙攘,街道另一頭是金碧輝煌且香火鼎盛的佛家寺廟,側邊緊挨的卻是奢華非凡的頂級商廈,古色古香與現代摩登共處一處,巨大的金蓮花映襯gi女郎的紅唇墨鏡,奇妙的對比。


    車裏的何小君與陳啟中也一樣,一身大牌的女人與穿著簡單的男人,怎麽看都不是一國的。


    司機忍不住好奇,後視鏡裏偷偷瞄了好幾眼。何小君懶得多說,報完地址之後直接扭頭看窗外。


    陳啟中坐上車的時候根本就沒想好自己要跟她說什麽。人家都不要他送了,照常理他就該掉頭就走,可下一秒自己身體已經自動自發地坐進車裏,何小君瞪著他的時候車已經起步。他搞it的,麵對電腦比麵對人的時候多,平時跟小蔡他們聊起天來沒什麽問題,但現在跟何小君在一起,被她圓溜溜的大眼睛一瞪,竟然連自己的聲音都找不到了。


    倒是何小君先開口:“真的送我?”他點頭。


    她想了想,補了兩個字:“謝謝。”


    他聽完笑了一下,眉目舒展,牙齒雪白。何小君眼皮一跳,頓時覺得可惜了。原來it男也不盡是青蛙,至少眼前這個不是,原是有賣笑的本錢的,生生被他的寡言少語毀了大好前程。


    想到這裏她也笑了,車廂裏氣氛頓時輕鬆許多,又與他說了幾句話。何小君家離延安飯店並不遠,轉眼就到了,她謝了一聲推門下車,回頭看到陳啟中也下了車,看著她張口想說話。


    不知道他想說什麽,她就立著等,眼裏帶著些疑問。她家住老式洋房,深深弄堂裏的一角,她這樣立著,背後的米色圍牆襯著灰色圍牆後的紅色小洋樓,這場景漂亮得像一幅明信片。已經晚了,街燈的光照亮她光潔的額頭,還有她背著的那隻金光閃閃的大包。他原本是有些話要說的,這時卻突然又放棄了,想了想隻說了一句:“晚安,回家小心。”


    還以為他要說什麽呢,何小君笑,心想這個男人倒周到,就這麽一句話,還非得下車麵對麵說完。


    出租車還在等,司機伸頭催了一句:“先生,還走不走啊?”


    何小君對陳啟中招手:“謝謝了,你也早點回家吧,再見。”


    他點頭,轉身去拉門。弄堂另一頭突然又有車開進來,何小君仍立在原地,眼光越過陳啟中的肩膀落在那輛車上,眼裏光芒一閃。


    雪白的bmw,坐在車裏的就是馮誌豪。


    馮誌豪今天剛到上海,剛從浦東趕過來,還記著幾天前她在電話裏的強硬語氣,他在來的路上很是傷腦筋。


    何小君對他的要求是個死結。


    結果?她所謂的結果他明白,就是結婚。


    但結婚是那麽簡單的事情嗎?他這兩年為了拖延婚期,已經筋疲力盡。家裏又有一個大型投資項目要在泰國進行,合作方就是文心的父親。回來前,兩家人一起吃飯,文心父親半是玩笑半認真地在飯桌上問了,要不把項目啟動儀式和婚禮一起辦了吧,再忙也不能忘了終身大事,是不是?


    自己父親點頭稱是,一時間所有人的眼光都壓在他身上,還是文心出來解圍,撒嬌說自己還不想離開父母,老爸催著她嫁,難道是煩了女兒?文心是獨女,從小就受盡寵愛。她爸爸聽到女兒這樣說,立即就心軟了,也顧不上再追問馮誌豪,他這才勉強過了關。


    回國前他和文心又談了一次。兩年來,文心與他相處不過數周,卻很談得來。她與他背景相似,又從小在美國長大,作風開放,說話也很直白,有時候談起彼此身邊的男女朋友,文心還笑他,說她這兩年都換了好幾個男伴了,偏他長情,說來說去都是何小君。


    他心裏明白自己並不算長情的人,認識何小君之前,他交往過不少女朋友,從純情稚嫩到風情萬種,什麽樣的都有,唯獨對何小君,兩年來總不覺得厭倦,也算異數。


    應該算是愛她的吧,隻是這個總讓他念叨的何小君,現在卻成了他最大的煩惱。


    那天她在電話裏說得斬釘截鐵,說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就想要一個結果!


    他當時聽完就愣住了。何小君的性子極可愛,全無嬌縱之氣,絕不無理取鬧,用很長的時間接受一個人,然後便死心塌地,對他的一切無限包容。否則,以他與她的相處模式,兩個人絕對走不到今天。


    沒想到她會說出那樣的話來。原以為以她這樣骨子裏傳統的女生不會如此直接主動,看來倒是他還不夠了解她。


    這叫他怎麽回答?說我愛你,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除了婚姻?


    他知道這麽說的結果是再也看不到她。當年他已經見識過一次何小君的決絕,這次連嚐試都免了。既然如此,那隻有繼續安撫她,直到她自己明白,最終接受。


    他曾有過許多女友,知道當一個女人情緒激動的時候,電話裏說什麽都是火上澆油,根本於事無補。況且何小君為什麽跟他吵?她愛他,如果她不愛他,這兩年裏任何一天都可以掉頭就走,何必浪費青春、浪費精力牽扯至今?隻要她愛他,一切都可以解決。一個女人對自己愛的男人什麽都可以忍受,她們真正需要的不是解釋,她們需要的是用力地擁抱,還有長久纏綿地親吻,這樣就足夠了。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所以這兩天都沒有與她聯係,隻是早早結束行程回上海,直接來找她。隻是沒想到,車還未停穩,他便看到她與另一個陌生男人道別的場麵。


    6


    何小君走到馮誌豪車前的時候,已經成功地讓自己臉上的表情平靜下來。


    之前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她的確是激動的,本能反應,她無法控製。


    這兩年來,別說是看到馮誌豪,隻要他的電話號碼在手機屏幕上閃爍,就會激起她一陣喜悅的心跳。


    隻是這一次,她的激動並不是因為喜悅!她這幾天的心情如同火烤油煎。那天晚上她是全憑一時激憤說出那句話的,其實說完她就已經後悔。


    她那句話根本是變相逼婚!


    兩個人相愛,相戀,然後結婚,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就算要說結果,那也該是男人的事情。


    一個男人向你求婚,就證明了你是被愛被珍惜的,最重要的是,證明了你是被尊重的。她呢?她的男人還沒開口,她就因為一時激憤說出類似於逼婚的話來了,也因此,她這兩天隻要一想到那一刻,就立刻感覺痛心疾首。


    這也就算了,更讓她痛心疾首的還在後頭,馮誌豪的回答竟然是沒有回答,這比任何回答都讓她心涼,臘月天裏兜著心窩澆下來的一桶冰水!


    一想到這裏,何小君就恨起來,想掉頭就走,但看到他這樣突然地出現,心裏朦朧又有些期望。他這樣風塵仆仆地趕來,會對她說些什麽?給她想要的還是讓她絕望?她猜不到,也不敢猜。


    兩種感覺矛盾牽扯,她最終還是走到他車前,卻並沒有拉開車門,隻是立在車外沉默地看著他。


    沒想到車門一開,馮誌豪跳下來,一伸手就抓著她,劈頭問了一句:“小君,那個男人是誰?”


    “啊?”何小君再怎麽猜都沒想到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一時沒法接受,隻發了一個單音節。


    這時的陳啟中所坐的出租車已經駛出這條弄堂,司機問他去哪裏,他正回頭看剛才與何小君分手的地方。弄堂狹小,隻是短短一瞬,車已經轉過彎去,什麽都看不到了。


    感覺很奇怪,他突然回想起剛進初中的時候,自己莫名地喜歡上新來的數學老師的課。那時他拚命做習題,一本幾何書翻到爛。最後她終於注意到他,笑著走過來誇獎,他卻突然覺得別扭,一扭頭跑了。


    後來他想起就覺得好笑。雖說男孩在那個年齡都別扭,他也別扭得太沉悶了,害得那位大學剛畢業的年輕老師莫名其妙地大受打擊,還以為自己不受學生歡迎,很久都沒有緩過勁兒來。


    但捫心自問,他到底是不是喜歡那位老師?答案好像也沒有,隻是對數學的興趣一路保持,最後榮幸地直升省裏最好的高中。通知書來的那天,學校裏貼了大大的紅榜,弄得他再次別扭起來,校門都不想進。


    所以有些感覺真的隻有用莫名來解釋,無論是少年時對老師似是而非的喜愛,或者是對成為焦點之後產生的極端排斥。最後還有,第一次看到何小君,明知她不適合自己,卻仍想與她多說一句話的奇怪反應。


    司機還在等他的回答,看他出神的樣子倒笑了,還問:“女朋友啊?”


    他回神,笑笑搖頭:“不是,剛認識的朋友。師傅,到最近的地鐵二號線入口把我放下就行。”


    司機點頭,一邊開車一邊繼續說話:“不是也好,那麽漂亮的女孩子肯定難伺候。小夥子你看上去也不是什麽花頭花腦(上海俚語)的人,挑女朋友也要有眼光,談朋友不能光講漂亮,人好最要緊,漂亮又不當飯吃。”


    司機先生跟他長篇大論起來,陳啟中倒是不知道接什麽話好,隻好又在後視鏡裏對著司機笑笑。


    出租車繼續前行。老司機對這裏的路很熟,開著車熟練地穿梭在縱橫窄小的安靜街道中。4月傍晚,小路上沒什麽車,行人都很少,兩邊梧桐冠蓋相接,街燈的光透過濃密枝葉灑在地上,點點光斑。他久居浦東,很少有機會到這裏,不知不覺看得入神。可惜短短幾秒後,出租車便轉入了車流滾滾的寬闊大道,回頭再看不到剛才的景致,隻像是做了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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