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同女王一般,總是那麽強,那麽堅定獨立,看上去誰都不需要,什麽都不缺。雖然走進了他的世界,可是她身後卻仍有廣闊天空,她隨時都可以一回身,將他獨自留下,繼續自在飛翔。


    葉齊眉沒有再試圖聯係成誌東,他也沒有聯係她。


    照常上班、生活,一周之後,一切都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但是她心裏知道是不一樣的。


    她開始失眠,不敢一個人獨處,獨自開車的時候會因為陽光刺眼而動不動想流眼淚,看到街上有情侶親密地牽手走過就趕緊調開眼睛,然後再固執地瞪著他們的背影。


    她不知道這是種什麽感覺,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失戀?可是至今她對他最後離去的那一幕還沒有真實感,一個星期,已經足夠讓他飛到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她卻連猜測他是否還在這個城市的興趣都沒有了。


    沒有胃口,不想吃東西。她在一周之內急劇地瘦下去。自從李芸在他耳邊囑咐過她需要人照顧,藺和每天都花了十二萬分的心思注意著她,一開始勸她多吃,到後來終於忍不住,強製性地拉著她出去進餐。


    每天走出事務所大樓就看到熟悉的車子,葉齊眉的第一反應是皺眉,助理卻已經開始羨慕,"葉律師的男朋友真好,今天又來接。"


    "他不是我男友。"那邊藺和已經下車走過來,看到她遠遠微笑。


    "齊眉,上車吧。"


    "藺和,我都已經沒事了,不是說了不需要再接送了嗎?"她沒法再解釋,看著小玫一邊對著他們笑一邊揮手離開。


    "我是帶你去吃飯,你回家又是什麽都不吃,李醫生讓我好好照顧你。"


    葉齊眉揚眉,覺得有些事情真的不能不說清楚了,"是她誤會了,你不需要照顧我。"


    "齊眉,"藺和溫和的臉在暮色中露出難得的堅定,"我說過了,我很樂意,你還要我再重複一遍嗎?"


    葉齊眉抬頭正視過去,再怎麽麻木不仁,這兩天的心情再如何混亂糾結,這句話也讓她動容。不行,她現在哪裏有心情再周旋這樣的事情,快刀斬亂麻比什麽都重要。


    "找個安靜的地方吃飯,我有話要跟你說。"


    藺和笑了,嘴角彎起柔和的弧度,"好啊,地方我來定。"


    葉齊眉不想為這事糾纏,她直接點頭。


    結果他竟然把車直接開回家。下車的時候葉齊眉還在疑惑,不是說要去吃飯?難道他看到自己麵色不善,預料到她等下會說出什麽不好聽的話來就打了退堂鼓?


    真是那樣倒也不錯,他有這等察言觀色的本事,那還做什麽設計師,直接掛個大師的名號普度眾生就可以了。


    "我先上去了。"她推門。


    "等一下。"他率先下車,打開後備廂取東西。


    葉齊眉已經走下車,看著他手中的大包小包瞪大了眼睛,裏麵裝滿了新鮮的蔬菜,提在他手上感覺和他完全不搭,看得她想揉眼睛。


    "你幹嗎?"


    "不是說吃飯嗎?我問了李醫生,她推薦了幾道菜,說對你的身體很有好處,所以就準備了一點兒。上樓吧,還有一道湯我走的時候已經保溫了,現在應該正好可以喝。"


    "藺和,"她本來想坐下來好好談的,但此刻她再也拖不下去了。葉齊眉聲音一低,一字字地說得清楚,"你不能這麽做,這樣我會覺得很困擾。"


    大樓下就是中心花園,盛夏裏草木蔥蘢,透過扶疏的枝丫,圍牆是鏤空的雕花鐵欄,白色的歐式風燈每隔數米投下柔和的淡光。一輛車正快速開過來,這時突然刹住停了下來。


    成誌東坐在駕駛座上,腳踩著刹車,一動不動地望著某一個點呼吸困難。


    他這一周過得異常辛苦。沒有辦法在上海耽擱,那天開車離去之後,第二天就飛了美國。


    遠遠地離開她,飛到地球的另一邊,可是他每日夜不能眠,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她立在麵前,眉眼冷淡,一字一字說得冰冷,"成誌東,你仔細聽好,你的小孩已經沒有了。"


    他一回想到那一幕,就會在床上猝然心絞,輾轉反側。


    為什麽?為什麽她要那麽做?


    難道她不明白他有多想要那個孩子,不明白他想要的不隻是孩子,還有因此而帶來的與她永遠都不可能再斬斷的血脈聯係嗎?


    她竟然如此殘忍,隻是因為短短兩天聯係不上,就自作主張把一切扼殺在最初,把他的期待和歡喜一起扼殺在最開始的地方。


    還有那個藺和。他腦海中反複出現她凝視著他臉頰傷口的情景,難道她沒有看到,當時他心上的傷口已經嚴重到讓他幾欲崩潰、根本不能自持的地步了嗎?


    到了美國就是連續幾天冗長的會議,董事會要求他回總部任職,有人恭喜有人表情叵測,他卻沒時間理睬,一味地滿心煩躁。


    董事長已經年近七十,一直與他關係甚好,看出他情緒不對,會議結束後硬要他一同回家吃飯。


    老夫妻倆在飯桌上勸得中肯,"成,這麽多年你飛來飛去,也該安定了。董事會這次的決議對你來說是最好的機會,亞洲區經濟增長已經放緩,回到總部你才能更好地發揮能力,你不是真的想要去非洲吧?"


    他滿腦子都是她,哪有心情考慮那些,隨口回答,"非洲也不錯啊,你們了解我。"


    董事長大笑,"不好意思,公司還沒有決定是不是要開發非洲,就算要,也輪不到你,因為你現在不適合飛來飛去了,你需要安定下來,解決一下該解決的問題。"


    "什麽問題?"


    "成,"老太太終於發話,聲音優雅,帶些打趣,"難道你沒覺得,一個男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發現生活中除了工作和運動,還缺點兒什麽嗎?"


    "缺什麽?"


    兩個老人相視一笑,一臉默契,"當然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他從來不覺得自己的性格會因為任何東西而改變,他活得很好,他不缺什麽。


    可那是因為沒有遇到,如果真的遇到了,然後再失去了,他竟然真的會覺得自己變得不完整,變得有缺漏。


    好吧,他認了,就算那個女人會讓他發瘋,他也認了。


    他吸氣,站起身來告辭。


    "還沒吃完,你去哪裏?"


    "回中國。"


    兩個老人滿臉疑惑,"現在?"


    "對,你們不是說我缺了點兒什麽嗎?既然如此,我還是盡快去把她找回來吧。"


    理解了,老夫妻立刻站起來歡送,順便祝福他一路順風。


    他在飛機上想了很多,預計了無數種和她再見麵之後的情景。他一秒鍾都不想再耽擱,一下飛機就直奔她家。


    但是現在,一切促使他奔向她的力量都全盤逆轉,排山倒海般反向推拒過來,壓得他無法呼吸。


    透過雕花鐵欄,他看到她纖細的身子立在那個男人身邊,仰頭和他說著些什麽,藺和雙手舉著滿滿的幾袋東西,隱約可以看到青蔥的菜葉從裏麵冒出來,他微微低著頭跟她講話,兩個人的姿態親昵,仿佛這城市裏隨處可見的歸家情侶、夫妻。


    不知道該怎麽反應,成誌東雙手還抓在方向盤上,十指用力,明明手下抓的是方向盤,但此時胸腔劇痛如絞,好像抓住的是自己的心口。


    "齊眉,我是認真的。"藺和放下手裏的東西,伸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牆外突然有急刹車聲和喇叭聲響得急促,葉齊眉本能地側頭看了一眼,身子一動。


    藺和有點兒詫異,一伸手沒拉住,眼睜睜地看著她轉頭往外飛奔。他想追過去的,但是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竟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子,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開門下車,往自己的車後走去。


    成誌東,還是成誌東。


    明明一分鍾都不到,可藺和卻覺得時間漫長,葉齊眉奔跑的動作都變得像電影中被處理過的慢鏡頭,在他麵前仿佛永無止境。


    其實她跑得很快,臉色還是蒼白,胸口起伏,因為奔跑她有些氣急,雖然聽不到,可是想也知道她一定在急促地呼吸著,雙眼緊緊盯著前方的唯一目標,眼神急切。


    這樣的葉齊眉,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葉齊眉,隻可能為了一個人做出這種舉動,為了一個人露出這種表情。


    手裏的東西變得沉重,邁出去的步子又收回來,藺和獨自站在原地苦笑。


    每個人潛意識裏都覺得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每個人都覺得人生中自己是唯一的主角,可是到現在他才明白,或許在葉齊眉的世界裏,他永遠都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配角,她從來沒有將任何人與成誌東比較過,能夠拿來相比的或許都已經不是愛情。


    藺和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獨自上樓,臉上的苦笑還在,漸漸地也就淡了下去。


    齊眉,或者是因為我沒有比他早一些遇上你,或者隻是因為我不是他,既然如此,還是祝你幸福。


    尖銳的刹車聲來自一輛急轉進來的出租車,這時堪堪刹在成誌東車後,司機按下窗伸頭大罵,"找死啊停在路口,車子好就了不起?你有本事橫著開。"


    被這叫囂聲喊得回過神,成誌東走到車尾眼光一掃,然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還有很多話沒罵出來,被他這麽一看,那原本梗著脖子的中年司機突然安靜了,把頭縮回去,急忙倒車消失得飛快。


    明明是在空闊的街道上,可他覺得胸悶,想一個人待著,就算是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到處轉一下也好。沒關係,他一定可以找到一個能夠讓自己呼吸稍微順暢一點兒的地方,一定可以。


    上車關好門,他低頭按發動鍵,放開刹車的時候車前輕輕一震,抬頭一看差點兒魂飛魄散,他一腳刹車踩得心髒都要從嘴裏跳出來了。


    葉齊眉什麽都沒想,一直到跑到他車前,看到他低頭發動車,她眉頭一皺,做出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舉動,一掌拍在鋥亮的車前蓋上,她的聲音很冷,"成誌東,你給我下來。"


    她在車前站得筆直,怒目直視,但臉頰兩側有不正常的紅暈,底色蒼白,氣喘籲籲的。才一周不見,她明顯瘦了一圈,脖子的筋絡都隨著她極力壓抑的劇烈呼吸隱約可見。


    成誌東,你給我下來。從來沒人用這種命令式的語氣跟他說話,可是她不同,如果是她,就不同。


    他下車了,動作迅速,雙手用力,不管她如何反應,先牢牢抱住她,劈頭蓋臉地就吼了起來,"你瘋了你,差點兒被我撞死你知不知道,要是我沒看見你怎麽辦,要是我踩油門怎麽辦!"


    他懷裏有熟悉的氣息,雙臂圈得緊,她本來就氣虛體弱,被他抱得胸腔裏最後一點空氣都給擠了個幹淨。葉齊眉雙手一邊用力去推,一邊還不服氣地吼回去:"閉嘴,你有什麽資格吼我,你憑什麽,成誌東,你給我閉嘴。"


    怒氣夾雜著許多不知名的情緒一起上湧,成誌東騰出一隻手猛地打開車門,另一手握緊她的腰就往車上去。


    幾乎是被扔到車廂裏的,葉齊眉震驚之餘伸腿就踹過去,腳還沒蹬出去,身子已經被他壓下來。他突然吻下來,唇齒相交,他緊緊禁錮著她的手臂,但皮膚相貼處她敏感地察覺到他的十指在不停地顫抖,齊眉掙紮了一下,實在掙不脫,第二次還想努力,但心頭一酸,她往後一仰頭,哭了。


    她哭了。


    淚水滾落,他與她的臉頰貼得緊,滾燙的淚水觸到皮膚時,他竟感覺像沸油流過,皮膚痛得撕裂。成誌東一時驚恐失措,終於撐不下去,臉一側,埋進她的懷裏,什麽怒氣都沒了,"對不起,是我不好,原諒我。"


    他是有原則的人,這件事直到如今他都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可是現在她在自己麵前流淚,哭得傷心,一瞬間這世上所有的原則都不存在了,他無條件地道歉,隻要她不哭。


    淚水一旦流出來,就像開閘泄洪一樣,葉齊眉的心裏委屈到極點,聽到他的道歉反而更加傷心了,沒辦法讓自己停下來。葉齊眉雙手掩住臉,但哪裏掩得住,直哭得氣噎鼻阻,好不狼狽。


    就算車門已經合上,但剛才那樣驚天動地一番,還是有路人好奇地看過來。知道她最不喜歡在人前失態,成誌東一手攬著她坐好,然後轉身開車。


    車速很快,兩邊的景物飛速後退,她一直哭,用手背抹眼睛,反複用力,隻擦得半張臉都是紅彤彤的,樣子比幼稚園的小孩還要可憐。


    成誌東有點兒手忙腳亂,倉促間不斷扯紙巾給她。她一邊擤鼻涕一邊哽咽地說:"停車,我要回家。"


    白癡也知道這個時候停車的結果會是什麽,成誌東裝聾。


    "我叫你停車,聽到沒有。"葉齊眉抬高一點兒聲音,可惜哭成這樣,她哪還有半點兒氣勢可言。


    車子最終在他公寓樓下停住的時候,葉齊眉已經停止哭泣,但一路上哭得太厲害,這時雖然淚痕擦淨但哽咽還在,身體坐得筆直,十指緊緊糾纏。


    他住的是國際社區,現在已經是晚餐時分,車道上清靜無人,四周燈光柔和。


    "齊眉……"成誌東不敢打開車鎖,在駕駛座上側著身子,吐字艱難,"對不起。"


    葉齊眉抬頭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動,聲音很輕但句子清楚,"不用。"


    成誌東的心又亂了,道歉她都拒絕,那麽他接下來該做些什麽?


    她雙眼紅腫,睫毛上還有晶瑩的淚光,略略一抬眼,就是一層光芒閃過,"不用道歉,我也有錯。"


    本來就說不出話來了,聽完這句,成誌東更是當場目瞪口呆。


    哭夠了,葉齊眉覺得很痛快。


    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理智型的女人,處理感情也同樣條理分明。


    她和他的相似之處太多了,獨身主義,忙碌不堪,生活充實。所以都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以為生活已經沒有缺憾,都以為多一個對方不過是錦上添花,以為自己終於找到那個誌同道合的拍檔……隻是拍檔而已。


    合則聚,不合則散。


    可這條路走到後來,發生了什麽?


    不是一樣有折磨、分歧、矛盾?一樣會生氣,冷戰,然後放下自尊?


    葉齊眉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失控至此,不顧矜持奔到他的車前,當街吼他,與他對吼,哭得像個孩子,哭完居然還覺得很痛快。


    "寶寶……"成誌東懷疑自己的聽力,遲疑後想確認。


    "我道歉,還有些事情想跟你說,在車裏說嗎?我餓了。"她最後抽了一張紙巾,把睫毛上那抹光也一起擦幹。


    沒有回答,他伸手過來抱她,力氣太大了,她在車裏尖叫。


    社區裏道路安靜,轉到大路上也不見太多車流。


    一排餐廳掩在花園中,靜夜裏玻璃幕牆透明光亮,遠望好像一個個小小的水晶盒子。


    小姐看到熟悉的車停在路邊,笑嘻嘻地跑來拉門,"你們來啦,我們主廚剛才還在說,好久都沒看到你們倆了。"


    下車時原本拉的是她的手,越往燈光亮處走,他的雙手就越是往上,到最後從肩膀到腰身一路摸索,成誌東眉頭皺得緊,聲音都變了,"寶寶,你怎麽瘦成這樣,才一個星期你瘦得骨頭都出來了,誰虐待你?"


    小姐在旁邊掩著嘴笑,實在不好意思,葉齊眉伸手打開,"別碰我。"


    "我不碰你誰碰你,"坐下來翻著菜單他還在說,"難道你這個星期都沒吃飯?還有那個該死的鄰居,整天圍著你幹嗎?"


    這個人說話前後跳躍,葉齊眉早就習慣了,她想開口,他卻側過臉跟小姐說話,一邊說一邊看她,又很快轉回去,隱約能聽到吸冷氣的聲音。


    "別叫這麽多。"她耳邊掃到他的話就立刻阻止他,之前想說的都咽了回去。


    "別聽她的,我們這裏有難民。"他幹脆地合上菜單交給小姐,然後轉頭麵對她。


    在一起這麽久了,其實兩個人很習慣長時間地相隔兩地,別說一周,就算一個月見不到一次也屬正常,但這次短短數日,當他們再一次麵對而坐時,卻感覺恍如隔世。


    不說了,她蒼白消瘦,他也好不到哪兒去,不是一樣憔悴許多?


    想解釋,又覺得千般解釋都是假。有什麽好說的?既然還愛著,任何理由都可以接受。


    不過真的是對不起,是我錯了,其實都錯了,傷了彼此的心,結果隻是加倍地傷到她自己,懲罰已經有了,多說已無益。


    菜一樣樣端上來擺滿了桌,真的很餓,什麽都不說了,她埋頭開始吃。


    他也沉默,西班牙的海鮮飯香氣四溢,蒜香麵包點綴著些許綠色香料,焗烤蝸牛下墊著金黃色的薯蓉。


    用銀色餐刀在麵包的一麵抹蛋黃醬,紅色的海鮮飯,叉子挑出肥嫩的青口貝,淡黃色蛤蜊,蝸牛殼裏沾滿醬汁餡,成誌東不言不語,全都往她盤子裏堆。


    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把各種各樣的東西堆過來,這樣的舉動決不是第一次了,可是這次的架勢太誇張了,完全一副不把她撐死不罷休的樣子。


    葉齊眉覺得不妙,嘴裏還在喝湯,舉起一隻手瞪著眼睛阻止,含糊出聲,"別來了,我吃不下。"


    "吃掉。"隻有兩個字,他的表情嚴肅認真。


    葉齊眉想瞪回去的,可是空了很久的胃和心一起被塞滿。她皺起眉毛,眼眶就酸了,害怕自己又堅持不住失態,頭一低,繼續埋頭吃。


    洗澡的時候她在鏡前歎氣,瘦得有那麽厲害嗎?像難民嗎?小心地摸摸肋骨,是有點兒,不過說見骨,太誇張了吧?


    葉齊眉跨進淋浴房,水聲一起門就響了,她倉皇遮住身子,差點兒再次尖叫,"成誌東,別亂來。"


    他握著"大力水手"走進來,看了她一眼,眉頭皺得緊,"洗完出來吃東西,我叫了消夜。"


    葉齊眉眼睜睜看著他走掉,一口氣橫在胸口半晌才吐出來。


    還吃?她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最終躺下後他不說話,黑暗中隔著大力水手的t恤,雙手緩緩摸索,一開始以為他又要不管不顧地亂來,葉齊眉伸手去推,可是他固執地撫過她全身,然後將她翻轉過去,埋頭在她背後歎息。


    第三部分第68節:第八章你願意嫁給我嗎?(7)


    他的臉頰貼在她的後背上,貼得太緊,氣息熱而沉,黑暗裏聲音模糊喑啞,短短的一句話,說得艱難無比,"寶寶,很痛嗎?"


    葉齊眉想翻身,但他從背後抱得緊,她動不了。


    她心裏原本想好的,明天要把那份報告給他看,要把機票給他看。身體當然很痛,而且委屈,這些天過得好辛苦,她的個性容不得什麽不清不楚,她要他知道始末。


    可是此時此刻,這強大無比的男人在自己身後歎息,雙手固執地抱著她不放,她沒法翻身,伸手握住他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臉頰上,突然又想起那個晚上,覺得冷,很想有人擁抱,這時被他擁在懷裏,感覺好像自己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齊眉不想說話,偏一偏頭,輕輕地親吻了他的掌心。


    這一覺睡了很久。


    以為自己會習慣性失眠,原來隻是需要缺了的那一部分回來。她很快便睡得很熟,團起的拳頭輕輕落在他掌心,他的身體也同樣覺得滿意,自然而愉快地在懷中留出她完美的位置。


    最後叫醒葉齊眉的是鍥而不舍的電話鈴聲,她的整個身體都被圈在他的手臂裏,動彈不了,她奮力去摸床頭的手機,兩個手指尖堪堪觸到,終究還是拿不穩,半途跌落在地上。


    葉齊眉推他,成誌東睡眼蒙矓地鬆手。她終於把電話撿起來接通,助理小玫的聲音急切,"葉律師,約好的當事人到了,你在路上嗎?她問還需要等多久?"


    葉齊眉看看時間,然後手腕擱在額頭上呻吟,古人說紅顏禍水,動不動就要清君側,她現在深有感觸。


    她急著起來穿衣服,他翻了個身,一把抱住她的腰。


    "放手,我要去工作。"


    "別去了,休息一天。"


    "休息?我約了當事人,很重要。"


    "別做了,我養你。"


    她沒回答了,一隻手五指並攏很幹脆地摁在他額頭上,力氣還很大,摁得他往後一仰,就徹底醒了。


    "你別做了,我養你。"這是她的回答。


    晨光裏她秀麗的雙眼還微微泛紅,頭發鬆鬆地散在肩上,沒有半點兒平時見慣的利落模樣。


    成誌東已經清醒了,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但那是他的真心話。


    齊眉是不同的,可他有時候真的很希望她和其他女人一樣,安心接受男人的疼愛,在家樂享悠閑。他不是什麽毛頭小夥子,既然這麽說了,那就一定能夠讓她過上最好的生活。


    她如同女王一般,總是那麽強,那麽堅定獨立,看上去誰都不需要,什麽都不缺。


    雖然走進了他的世界,可是她身後卻仍有廣闊天空,她隨時都可以一回身,將他獨自留下,繼續自在飛翔。


    這樣的她……他會很沒有安全感。


    葉齊眉利落地套上衣服,衣服有點兒皺,算了,她會合理解釋。再一次以戰鬥速度把自己弄妥當,葉齊眉急著往外走。


    "等一下。"他動作更快,"我送你。"


    "不用,我叫車,這幾天都這樣。"她拔著後跟對他說。


    "你的車呢?"成誌東一邊抓車鑰匙一邊扶住她的手臂。


    "撞壞了,在修。"


    他已經走到電梯前,聞言大驚,"撞壞?怎麽會撞壞的?什麽時候的事情?"


    "車禍,你從菲律賓回來前兩天就撞了。"


    "車禍!"在電梯裏聲音太大,有回聲,她捂住耳朵,用譴責的表情看他。


    "你出車禍為什麽不告訴我,傷到哪裏了?"說完突然想起那天在她樓下看到的情景,成誌東頓時啞了聲音,表情複雜,"齊眉,你……"


    "是我自己的問題,那時身體不太好,又趕著去機場,才出的意外。"想起來還是很痛,但現在不是談這些的時候,她一語帶過。


    "你去機場幹什麽?既然身體不好,你去機場幹什麽?"電梯門開了,她當先走出去,卻被他一把拉住。


    葉齊眉皺眉頭,但是仰頭看到他的表情,心口又一酸,頭一側,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聲音很低,"我很擔心,想去菲律賓。"


    她還想往前走,他無論如何也不放手了。


    "我約了當事人,誌東,誌東。"她開始求饒了。


    心髒酸痛,喉頭緊縮,他有一瞬間完全不能思考。


    他此刻隻有一個念頭,要留下她,永遠的,不惜一切代價。


    大廳裏安靜無人,保安在大門口好奇地看過來,他抱得緊,臉頰擦過她的,聲音裏夾雜著懇求,"寶寶,我們結婚吧,好不好?"


    這不是她第一次聽到求婚了。


    燭光晚餐,玫瑰花,師兄在餐桌上打開那個小小的絲絨盒子,眼神期待。


    她的回答呢?


    對不起,我不想結婚,我是不婚主義。


    最後摔門而去的時候,師兄對她怒吼,"不婚主義?你少拿這種爛借口敷衍我,葉齊眉,我等著看你這輩子都不結婚!"


    這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這時候居然回憶清晰,絲毫不差。


    她要怎麽回答?他是成誌東啊,她的強盜,他是讓她快樂,讓她哭泣的男人。


    "誌東……"葉齊眉軟了聲音,伸手去推,但他不放手。


    "你先答應我。"他姿態強硬。


    好氣又好笑,哪有人這樣求婚的?這叫逼婚好不好。


    她想再努力爭取自由,可是這男人的胸膛那麽暖,幾乎融化了她的身子,連帶她的心。她脖子一垂,頭正好抵在他的肩上。眼前如同海市蜃樓,過去與未來交錯奔騰,思緒翻滾,她應該自豪的,她收服的是一隻鷹。


    "寶寶!"成誌東忐忑起來,他抱得更緊了。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葉齊眉確認一下。


    他像受了侮辱,皺起眉頭,"我在求婚,中文說錯了嗎?你知道我中文不好,講英語好不好?"


    葉齊眉又想笑,極力克製住笑意,可脖頸卻有點兒控製不住了,頭在他的肩上微微點了下去。


    他懷疑自己的知覺出了問題,放開手握住她的肩膀,成誌東伸長手臂直視,死死地盯著她不放。


    身體一分開葉齊眉就清醒過來了,她揚眉毛,"別衝動,我們晚上再說。"


    啊?這種回答?成誌東倒塌。


    葉齊眉心急火燎地趕到事務所,助理小玫站在門口張望,看到她一邊吐氣一邊跑過來,"葉律師,我還以為你又出事。"


    成誌東也跳下車,從背後一把抓住她,"別走得這麽快,小心跌倒。"


    "我成年了。"葉齊眉早就恢複了正常,她反手甩去。


    "午飯要吃,晚上我來接你。"


    "你?等你忙完我爬都爬到家了。"


    成誌東被她氣死,又大聲,"我說了來接你,行不行!"


    她已習慣了,沒等他開口她就去捂住耳朵,一隻手還在人家掌心裏,僅剩的一隻手捂也是徒勞無功。助理在旁邊看得花容失色,這情況……偷偷咬手指,痛啊,居然不是在做夢。


    強盜先生終於離開,葉齊眉轉頭疾步往大樓裏走,小玫跟得努力,"葉律師,不用趕了,殷小姐已經走啦。"


    她頓住腳步,歎口氣,"是嗎?遲了這麽久她生氣也是應該的,那我上去打電話道歉,然後自己跑一趟吧。"


    "沒有啦,她沒有生氣,隻是說有點兒不舒服先回去了。對了,她說一會兒司機會過來接你去她家談。"


    已經進了電梯,聞言葉齊眉側頭看了她一眼,"司機?"


    "嗯。"小玫表情夢幻,用力點頭,"殷小姐很有氣質,穿得也漂亮,你看到就知道了。"


    是嗎?小玫和她在一起工作幾年了,名流太太們見得也不少,難得聽到她這麽誇讚一個才見過一麵的女子。葉齊眉一邊思索一邊走出電梯,進了辦公室就打開電腦翻資料。


    剛打開這份委托的前期資料,內線就響了,是助理的聲音,"葉律師,殷小姐的司機到了,要讓她等嗎?"


    屏幕上跳出基本信息,很簡單,隻有一點讓她微微挑起眉,原來離婚是女方主動提出的,這位殷小姐,的確與眾不同。


    她低頭回答助理,"告訴他我馬上來。"


    說完她關上電腦,立櫥裏有備用的套裝,伸手取出來換上,走出去的時候抬手把劉海夾到耳後。


    與眾不同的殷小姐,她也開始有點兒期待了。


    是個女司機,開車的時候帶白手套,話不多。


    葉齊眉也有心事,看著窗外出神。


    車子一直往市郊開,大片的青綠,側邊有水道,空氣很好,她把車窗往下按一點兒,深呼吸。


    "小心風大。"司機小聲提醒,貼心地放慢了一點兒速度。


    "不好意思,張小姐,我關上好了。"


    前麵忍不住笑了,"這聽上去也太不習慣了,葉律師不用那麽客氣,叫我阿弟好了。"


    "阿弟?"


    "我叫招弟,大家都叫我阿弟。"


    這樣的名字很多,隨口回答,"招弟,弟弟有嗎?"


    "沒有,不過有盼弟和迎弟。"說完兩個人都笑了,然後歎氣。


    歎完氣司機又開口,這次有點兒遲疑,"葉律師,打官司了就一定會離婚嗎?"


    奇怪了,她從後視鏡裏直視過去。


    "其實先生不錯的……"她小聲繼續,說到一半又覺得不應該,沉默了。


    幸好已經到了,別墅區隱蔽在道路末端,大門開闊,車開到近前,橫杆自動挑起,保安在側邊敬禮,車道很寬,兩邊是大片草木,前麵是一獨棟的大屋,然後再是大片草木,間隔很遠的距離才又是下一棟。


    這個地方好,深夜夫妻爭執,就算是急怒之下殺人泄憤都沒人聽得到。


    屋子的外麵是淺灰色的,門口有草坪,種著花,盛夏裏粉白桃紅,很好看。車庫門自動打開,司機把車停好,有穿著白色工人服的阿姨迎出來,"阿弟你回來啦,太太在等。"


    阿弟過來開門,"這是張姐,葉律師請下車吧。"


    張姐明顯比阿弟健談得多,從車庫側門走到大屋,張姐說了一路。


    "律師小姐,你勸勸我們太太,不要離婚啦。哪一對夫妻不吵架,先生就算有錯,也可以改的啊。夫妻都是冤家,大家讓一步不就好了?"


    葉齊眉感覺有點兒不可思議,一般當事人如果決定來請她,基本上都已經到了水火不容,反目成仇的地步了,這家倒好,還沒見到當事人,就有兩個人在她耳邊勸和。


    會客室門虛掩,她還沒走進去就聽到女聲,"是葉律師嗎?請進來坐。"


    會客室另一麵是通透的玻璃排門,屋後有花園,融融綠草平緩鋪開,一直延伸到一汪平靜的湖水中。房間裏陽光充足,有修長的身影從沙發前立起來,率先伸出手來與她相握,十指有力,指尖微涼。


    齊眉正視這位殷小姐一眼,小玫的話得到證實。


    短發,臉龐秀麗,下巴略略尖圓,與她對視的時候眼光平靜,完全看不出是個正在經曆婚變的女子,果然很有氣質,是她欣賞的那種。


    "你好,我叫殷如。"她微笑,然後示意她坐。


    "你好,我是葉齊眉,今早我遲到,耽誤你時間了,不好意思。"點頭回答,葉齊眉先道歉。


    "沒關係,現在的我就是時間多。"她微微苦笑,讓張姐給她倒茶。


    "我看了委托,能具體說說起訴的內容嗎?如果是財產問題,有沒有協議?"


    "財產不是問題,我隻是希望能夠盡快判決離婚。"


    "對方不同意嗎?"


    她沉默。


    也是,你情我願還請什麽律師。葉齊眉想了想再問,感覺有點兒殘忍,不過這是必要程序,"有沒有家庭暴力?"


    笑了,殷如的袖子寬大,柔軟地覆在腕口,這時輕輕掠開,"這個算嗎?"


    一圈紅痕,還很醒目,葉齊眉皺眉,"其他地方呢?有沒有去醫院驗傷?這個可以作為證據。"


    外麵傳來腳步聲,很快很急,然後門被大力推開,嘭的一聲響,"殷如,你想都別想!"


    葉齊眉被嚇到,下意識地站起來轉身。


    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衝進來,步子很大,氣勢洶洶地幾步就到了她們倆麵前。


    感覺不妙,她搶著開口,"先生,家庭暴力是違法的。"


    仿佛剛剛注意到她的存在,那男人眯著眼睛看過來,聲音危險,"你就是那個律師?"


    "對,我是律師。"身體有點兒後傾,不過她保持鎮定。


    "好。"他也卷起袖子。


    包包就在手邊,葉齊眉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去拿防身的電棍,不過那男人的下一句話讓她呆在原地無語了。


    他把袖子卷起來,強壯的手臂上紅痕交錯,其狀淒慘,"家庭暴力對吧?麻煩你再告訴她一遍,這是違法的!"


    "別理他,我們出去談。"毫不理睬自己的丈夫,殷如拉著她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那男人伸手來拉。


    "廉雲,你放手。"


    他聲音很大,措辭嚴厲,但是錯肩而過的時候,葉齊眉清楚地看到他眼裏光芒急切,本不想多管閑事,可是他讓自己想起某個人。


    葉齊眉一向反應迅速,抬手阻止他繼續,"廉先生,先讓我了解大概情況如何?"


    "你是律師,有什麽要了解的?我不同意離婚。"


    "我還沒決定是不是接受委托,隻是想跟殷小姐先聊幾句。"


    "她是廉太太!"


    他的聲音好大,兩個女人同時捂耳朵,然後對望了一眼,眼裏都多了點兒惺惺相惜。


    最後成功脫身是因為廉雲的電話猛響,他不放手,按斷,但是又響。


    殷如冷笑,"你不怕鬧出人命?"


    他急怒,把電話直接塞到她手裏,"你自己聽。"


    殷如拍開,"我沒興趣。"


    感覺像在看戲,葉齊眉終於忍不住看手表,她時間寶貴,多大的好奇心都磨光了,伸手去拿那個響個不停的手機,"我聽?"


    沒人回答她,她就真的聽了。


    接起來是一連串的本地話,聲音很響,語氣很急,幸好她聽懂了大概,"廉先生,這個電話你要接。"


    另兩個還在用眼神較勁的人同時看過來,她冷靜地繼續,"好像你的工地裏出了問題,再不接恐怕真的要鬧出人命。"


    廉雲匆匆離去,走前還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一眼兩個女人,他消失後,殷如歎氣,然後不好意思地對她笑。


    眼前的女人又恢複了初見時冷靜秀麗的樣子,葉齊眉覺得不可思議,挑眉毛,"你們真的要離婚?"


    "我們出去談。"她往外走。


    殷如開車幹脆熟練,倒位的時候很man,轟的一聲加大油門。


    怎麽看她都不會是個悠閑慣了的家居婦人,她挑選的café也是裏麵坐滿了職業人,身邊盡是高談闊論的聲音,午茶時分沒有人閑坐著,就算是一個人來的,也是捧著筆記本十指如飛,頭也不抬地忙碌不休。


    環顧四周,殷如長出一口氣,聲音很低,好像是自言自語,"多忙碌,可是我懷念。"


    感覺這次的委托很有意思,葉齊眉再次確認,"真的要離婚?我不插手夫妻吵架。"


    殷如正視她一眼,眼神一黯,"我們相愛結婚。"


    "那你們需要的不是我。"齊眉看時間,想聽她的故事,不過工作時間就算了,她不是婚姻心理專家。


    手腕一涼,是殷如的手指,她輕輕一握,很有力,"別急,我要離婚。"


    "那不算家庭暴力。"齊眉指出事實。


    "是。"她點頭。


    "你們分居兩年以上?"但看上去也不像。


    "沒有,但是一個月至多見到他一次。"


    這的確是個問題,但這樣的夫妻很多,"這不能成為離婚的理由,他與其他人同居?"


    她沉默,然後輕輕搖頭,"不會。"


    "你確定?"有很多當事人,丈夫已經在外有三個家庭,她還以為對方隻是為事業奔忙,電話裏心痛他的辛苦,自我懊悔不能分擔壓力。


    殷如抬眼看過來,情緒壓抑,"不確定。"


    歎氣了,不能信任,這才是崩潰之源。


    "我接到另一個女人的電話,不止一次。"


    "有沒有錄音?"


    "不需要,她不是問題。"


    "那什麽是問題?"


    "我懷念過去的自己,我在婚姻裏丟失自己,這才是問題。"


    想說什麽,不過葉齊眉最終歎氣。


    "放心,"殷如看時間,"我知道你的收費標準,所有談話時間都會照常付費。"


    很好,她喜歡自己的工作,更喜歡這樣的當事人。


    殷如說話簡練,擅長總結,就算是自己的故事也說得簡單。


    她婚前就任nkc,是業界知名的企業谘詢師,亞洲排名靠前,三十出頭已經飛遍全世界。


    因為每個項目都在不同國家,工作時間從數周到數月不等,在旁人看來很可怕,她卻當做享受。


    也是,隻有樂在其中才能出類拔萃,凡覺得辛苦的,都是入錯了行的。


    畢業於國外最好的大學,就職於業界最好的公司,朋友是各行公認的精英,她出類拔萃,是當之無愧的國際人。


    廉雲正相反,在國內出生長大,祖輩父輩都是商人,靠直覺在這亂世裏站穩做大,是個天生的商人。說得好聽點兒,他是個成功的民營實業家,說得不好聽,那就是農民企業家。


    從地產到實業,公司成了集團,管理卻越來越出現問題,他清楚想要繼續,就需要世界一流的管理專家來重新整理公司結構。


    請最好的管理谘詢公司,最好的專家團隊,最後的結果令他非常滿意。公司煥然一新,他也有了人生伴侶。


    "過去的生活,是你自願放棄的。"葉齊眉冷靜指出。


    "是,沒有人可以忍受隻在機場匆匆約會,甚至有時候連這樣的約會也不能保證,婚姻都需要犧牲。"


    "所以犧牲的是你。"


    殷如苦笑,"我被征服,向往長相廝守。"


    "結果呢?"


    "生活極其無趣,他的集團開始國際化,我在家中如同困獸。"


    "沒有溝通過嗎?或者你也可以與他共同打理業務。"


    "廉家極其保守,結婚前要簽協議,不允許我參與任何公司業務。"


    葉齊眉吃驚了,不敢相信,"這麽喪權辱國的協議你也簽?"


    殷如低頭,表情不堪回首,"葉律師。"


    "叫我齊眉吧。"


    "齊眉,你可有深愛過一個人?"


    這次輪到她低頭,輕輕歎了口氣。


    同一時刻,成誌東已經結束會議,所有人陸續走出會議室。


    黛西抱著文件夾邁步子,卻被叫住,"黛西,你放好東西到我辦公室。"


    啊?還有事?她回身答應,心裏暗暗歎氣。


    黛西走進辦公室就看到他在那裏皺著眉頭看電腦,表情很複雜。


    又怎麽了?直覺得背後有點兒寒,黛西小心開口,"成總,什麽事?"


    "有沒有男友?"他問得直接。


    怎麽突然關心起她的私人生活了,黛西更加忐忑,不知道怎麽回答比較好,躊躇了一下決定說實話,"有。"


    "好,"他點頭,"如果他求婚,你會不會回答,別衝動,我們晚上再說?"


    啊?這算什麽問題?黛西一臉黑線。


    "怎麽了?這個回答不正常?"


    黛西的腦子亂了,老板,你突然找我就是考我腦筋急轉彎嗎?可是他的眼睛直直地看過來,壓迫感強烈,她沒辦法不回答,硬是開口,"成總,到底是誰求婚?"


    "我。"


    "啊?"太驚悚了,黛西呆住。


    "黛西。"成誌東等不到她的回答,開始加重語氣,想了想又補充,"別衝動,我們晚上再說,代表不願意?"


    難道有人這麽回答你?好想問老板這句話。如果是真的,她又好想立刻結識那位女子,麵對她老板的求婚都能說出這麽冷靜的話。抗壓能力這麽強,一定是個泰山崩於麵前也不變色的神人。


    葉齊眉回到事務所的時候已經接近下班時間,助理已經準備好下班,但是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趴在窗邊往下看。


    "看什麽?"她有點兒好奇,也走過去。


    小玫猛回身吸冷氣,好像做了什麽壞事被當場抓住,眼睛都瞪圓了。


    葉齊眉歎氣了,"他沒那麽早,真的想看,你至少要等到七點。"


    小玫結巴,"我,我不是要看早上那位先生。"


    "那你是在等神跡告訴你今天要買什麽菜嗎?"笑了笑,葉齊眉拍拍她的肩膀,"小排骨時間到了,還不走。"


    "哦。"小玫有點兒失望,抓起包,想想又不甘心,伸頭過來小聲八卦,"是不是換人追了?"


    什麽意思?葉齊眉轉頭看她。


    "之前那個很斯文的帥哥沒戲了?"


    齊眉才想起可憐的鄰居,女人對沒有感覺的男人,除了迫不得已,永遠都是沒時間想起。


    不過人家數次出手救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且追求的意圖明確,她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報,堅持日行一善的活菩薩,這樣付出一定有所求。


    人活到一定歲數,有時候不一定搞得清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但是明白不想要什麽還是比較容易搞清楚的。


    可惜了,藺和真的不錯,但她不喜歡。


    "隻是朋友。"葉齊眉隨口解釋,她催麵前的小八卦,"還不走,要不留下來陪我加班?"


    "哎呀,想起來還有好多事哦,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走了走了,拜拜啊。"一聽加班二字,小玫走得比風還快。


    齊眉看著小玫的背影搖頭笑,其實和殷如談過之後她一直有些神思不定,但一坐到辦公桌前開始忙,手不停腦不停的,突然心就平靜下來了,感覺很踏實。


    怪不得別人回家的時候都撒歡似的,她卻是越工作越來勁,工作讓她很快樂,還有就是,她回家也沒人共享小排骨。


    對著屏幕上的自己笑了笑,小排骨很方便,找個人共享就千難萬難,齊眉看得很清楚,那也不值得羨慕。


    她又想到殷如,現在她在做什麽?坐在那空曠的大屋裏等著張姐上菜?那男人很成功,很忙碌,兩個人在一起,他不是不想,是不能。


    她忙碌的時候,也不可能有閑暇去考慮其他,換言之,男人也一樣,不可能每分鍾都想著一個女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除非是熱戀,暫時性的鬼迷心竅,或者他生活中沒有其他內容,太空閑的結果是不得不想。


    果然最慘的是家庭主婦,沒有其他方式分散精力,每洗一隻碗都會想到很多。丈夫每日在身邊庸庸碌碌會恨他沒事業,不能夫榮妻貴;男人成功了又開始悔叫夫婿覓封侯,手裏拿著碗,怨起來都沒人可以砸。


    手邊電話響,她接起來"喂",成誌東的聲音,"寶寶,你在幹嗎?"


    齊眉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翹,沒辦法,是自然反應,"在忙。"


    "還在忙?我到了。"他語速很快。


    "好,我馬上來。"她隨手關電腦,黑色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臉一閃而過。


    沒什麽可擔心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成誌東在車外等。


    夏日的傍晚,暖風裏有甜膩的味道,他靠在車身上看著人行道出神。


    人行道上都是匆匆下班的路人而已,走過去的時候她的腳步很緩,她到了身邊他才發覺。


    "嗨。"她微笑。


    成誌東伸手過來攬,掌心在她薄薄的肩膀上用力一順,然後放開,"上車吧。"


    "去哪裏?"


    "吃飯。"


    他回答的語氣仿佛天經地義,習慣了掌控一切的模樣。身邊很少有人會這樣與她交談,但他是成誌東。


    成誌東就不一樣,因為她喜歡,喜歡一個人就是無論他做什麽都覺得好。小玫婚前用夢幻的表情說過,"我怎麽覺得他放屁都很可愛。"


    齊眉當時覺得小玫瘋了,現在知道那是愛。


    她一邊想一邊微笑,公文包擱在身前,膝蓋習慣性地並得很緊,微微向他那邊傾斜。


    "都下班了,還抱著包幹嗎?"他伸手過來抓,然後輕鬆地放到後座,空了的膝蓋上方又滿了,葉齊眉的眼睛瞪大。


    很大一束花,香檳色玫瑰,很少見。


    齊眉抬頭看到這男人直直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有點兒可疑。"謝謝。"


    他咕噥了一聲,不知道說了句什麽。


    窗外車流滾滾,他看著前方開車,齊眉側頭用心看他,被看的那個又咕噥了一句:"看什麽?"


    "今天去我那裏好嗎?"她句子簡單。


    啊?他轉頭看回來,滿眼疑惑。


    她家?那個地方他當然很熟悉,但是僅限於樓下,她從來沒有邀請過他去自己的香閨,他也沒想過要提。


    "我定了餐廳,有話要跟你說。"


    "我也有話要跟你說,餐廳不重要,我自己也會煮飯。"


    後麵半句才是重點,餐廳當場被拋棄到九霄雲外,他頭點得厲害。


    所謂我也會煮飯,他原本的期待是簡單炒飯。


    但是車在她的指揮下繞進小區側邊的小路,裏麵別有洞天。集貿市場裏喧囂熱鬧,有些菜農甚至把攤位沿路鋪開,明明很晚了,裏麵還是人聲鼎沸,活魚活蝦在澡缸般大的塑料淺盆裏活力無限,雞鴨喋喋不休。蔬菜攤上綠葉油碧,辣椒通紅,夾雜著雪白的蒜頭,許多人一邊挑揀一邊還價。她提著公事包,一攤一攤地看過去,好像閑庭信步,蔬菜攤後的阿姨熱情招呼,"今天茄子好新鮮,來看看呀。"


    從來沒進過這種地方,成誌東踏進來就覺得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懵懂還沒過去,他的手上已經多了幾個塑料袋,眼前晃來晃去隻有她,她穿著套裝很熟練地挑茄子,長條的茄子豔紫光滑,握在她手裏對比強烈,和菜場裏的葉齊眉,不搭啊……


    切,你以為自己很搭這裏嗎?


    兩個人站在這裏都顯得突兀,有養眼的風景可看,誰還關心雞鴨魚肉。身邊男女老少的脖子隨著他們的腳步轉動,看得起勁。


    回到家後,車在熟悉的位置停下,他提東西,兩手都占滿了還不忘回頭提醒,"別忘了花。"


    好大一束啊,捧在手裏真誇張,小區裏相熟的老先生老太太互相攙扶著走過時,她都有點兒不好意思。葉齊眉頭一低,把臉埋進了花裏。


    老先生嗬嗬笑,然後被老太太一推,"你看看人家小兩口,我怎麽從來沒看到過你給我送花?"


    "誰說我沒送?昨天不是還買回來一盆。"


    "哦喲,那我天天買的花菜也算花。"


    嘮嘮叨叨的笑談在晚風裏遠去,說的是上海話,成誌東完全沒有聽懂,看她立在原地不動,繞過車頭過來催,"寶寶,走了。"


    她抬起頭看他,夜色柔和,他提著菜的樣子有點兒好笑,但是她看在眼裏,感覺很快樂。


    "好。"彎起眼角,她微笑著應了一聲。


    想象中她的家應該是極簡主義的後現代風格,線條幹淨利落,但開門一看,成誌東就愣住了,原來跟想象的差很遠。


    家具都是暖暖的原木色,每間都貼著不同顏色的牆紙,客廳是乳白色細膩花紋,餐廳卻是橙色的,看上去就很開胃的樣子。


    鞋櫃前端端正正地放著一雙米色拖鞋,她彎腰換上,又打開櫃子看他。


    拖鞋在最底層,一些是白底藍邊的,另一些藍底白邊,齊眉笑了,"隨便吧。"成誌東自己彎腰去取。


    廚房是開放式的,她在裏麵忙碌,水聲嘩嘩,手中不停,還不忘轉頭看了他一眼,"過來幫忙。"


    成誌東原本感覺奇幻,現在心落下來,踏實了。


    還好,雖然有點兒被嚇到,但葉齊眉還是葉齊眉,沒變成另外一個人。


    菜色簡單,清炒時蔬、魚香茄子、絲瓜蛋湯,她工作熟練,他在一邊眼花繚亂,手裏還按照她的吩咐認真洗米,米粒被衝得白淨透亮,搓在手中沙沙麻癢,感覺奇異。


    他把米放進電飯鍋的時候拿不準水位,舉著鍋子問她,"這樣可以嗎?"


    葉齊眉側頭看了一眼,撲哧一聲笑出來,"強盜,你要煮粥嗎?"


    那就是不行了,遵命,他轉頭倒水,她正準備燒菜,眼角瞥到,忍不住關了火過來抓住他的手,"別倒啦,水都沒了。"


    廚房並不大,她到家就換了一件淺綠色的罩衫,長發隨意綰起來。


    淡淡油煙味,雖然開著空調,但廚房裏仍是熱騰騰的,她身上有香味,混著這樣的人間煙火氣,美妙得不可思議。纖細的身體擦過他的胸前,手指柔軟地按在自己的手腕上,聲音裏帶著笑意。


    他感覺胸腔滿了,有什麽要溢出來的感覺。成誌東反手一攬,驚叫聲中已經把她整個抱在懷裏,"我愛你,寶寶,我們結婚。"


    這次用的是肯定句,斬釘截鐵。


    身體被他扣在懷裏,鼻端滿是熟悉的味道,她很想提醒他,喂,你不知道我是吃軟不吃硬的嗎?可是她心中異常愉快,愉快到說不出話來。葉齊眉放棄掙紮,一動不動地放鬆身子,享受這個擁抱。


    成誌東的氣息重了,找到她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下去,結束的時候在她的氣喘籲籲中再次強調,"結婚。"


    "強盜!"她一邊勻氣一邊回答,抬眼瞪過去,可惜氣勢全無,見他頭一低又要吻過來,齊眉急著用手擋,這次表情嚴肅了一點兒,終於換來他的直視。


    原本想在餐桌上談的,沒想到這人這麽性急,算了,是她高估了這個男人的耐心。


    "我們可以在一起。"她語氣肯定。


    "你答應了?"他眼裏綻開光,很亮。


    "我說的是在一起。"她強調那個詞,然後看了看他的表情,微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真是,在這裏站著討論,還要她踮腳。


    "聽我說,我也愛你,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我們結婚吧。"他立刻得出結論。


    "讓兩個人在一起的是因為我們都想在一起,不是婚姻,你不明白嗎?"


    "我不明白。"


    說不通,她開始氣結,"不明白算了。"


    "就這樣?你不要結婚?"他的聲音開始變大,是,他單身很多年,他獨身主義,但那是因為沒有一個人讓他有這種欲望。女人,人類進化了千萬年,男人終於知道你們不是附屬品,可是現在你們卻要大踏步跨過男人,直接把他們當做附屬品,這也太狠了吧?


    "齊眉,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的,婚姻是共度一生,我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麽。"


    "婚姻隻是一張紙,什麽都不能保證,你喜歡挑戰,決不是一個能夠長久停留在一個地方的男人,你會為了婚姻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嗎?即使改變了,我想你也一定會在以後的歲月裏慢慢怨懟這個決定。同樣的,我也不可能全盤放棄自己的生活去迎合你的,為了另一個人放棄所有,一旦感情轉淡,分開時痛苦會大過千萬倍,餘生都會活在陰影下,可悲至極。"


    這是一個女人聽到求婚之後應該說的話嗎?成誌東氣得七竅生煙,轉身就往外走。


    她的心一痛,想拉住他的,但她咬著嘴唇強忍不動。


    殷如前車之鑒在前,她怎麽能重蹈覆轍在後,那樣強大優異的女人都在婚姻裏崩潰。葉齊眉她有自知之明。


    但是她想和他在一起,非常想,或者他們會在不斷地相處中逐漸摸索出一套全新的模式,但那需要時間,而且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誌東,我可以承諾在一起,至於其他,現在太早了,你明白嗎?還太早。


    門砰地合上,然後是長久的靜默,灶台上還亮著燈,她慢慢轉身,明明是熱氣騰騰的廚房,頃刻間少了一個人,突然覺得冰冷空曠。


    葉齊眉愣愣地站了一會,門外又傳來輕響,奔過去打開,樓道裏燈光很亮,他站在門口呼吸深長。


    她不說話,一步跨出去,抱住他的腰,臉頰貼得緊緊的,手臂用力。


    "好了。"他歎氣,伸手撫過她的長發,進來之後反手合門。


    她的身體緊緊地攀在他身上,不肯抬頭,聲音有點悶,"幹嗎回來。"


    唉,掛在他身上都跟樹袋熊似的了,還嘴硬,成誌東歎氣,"回來吃飯,我都餓死了,再說今天的飯是我煮的,不吃太可惜了。"


    不再提起求婚的事情,可是當晚成誌東失眠了,一直在床上輾轉反側。葉齊眉半夜醒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還在黑暗中睜得很大,房間裏清涼安靜,睡意濃重,她模糊問了一句:"為什麽不睡?"


    他的手伸過來,很小心地擁抱她,聲音低低的,"我想事情,你睡吧,我在。"


    她覺得安心,也實在很困,身子在他懷裏稍稍動了一下,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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