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café,藏在西區寂靜轉角處,棕色的木門,一推開便聞到滿室烘烤餅幹的香味。背景音樂是低而柔和的jazz,午餐時間剛過,店裏隻有一兩個發呆看雜誌的客人,果然安靜。


    身穿黑襯衫的老板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看到靜言隻是一愣,沒有招呼,第一個動作便是往門外張望天色,然後不敢相信地低頭看表。


    “不要看了,現在還是下午。”靜言開口,語氣熟稔。


    “你怎麽會這個時候出現?”麵前這位小姐,總是很早或者很晚匆匆出現,大部分時候要了一份咖啡和點心就走,有時連他將東西裝袋子的時間都等不及,和某位經常翹班的懶人絕對是地球的兩極。不可思議的時間看到不可思議的熟客,黑襯衫老板吃驚了。


    “我們可以坐下談嗎?”孔希音的聲音插進來,盡是不耐煩。


    這時才發現靜言身後的大小姐和隨從,黑襯衫老板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們上樓吧。”心裏歎氣,靜言問了一句,“樓上沒人吧?”


    “沒人。”隨口答她,心裏開始祈禱某位翹班高手千萬別今天下午跑來,沒有老地方讓她團著,他會很不好意思。


    “ken,你們兩個樓下等著。”孔希音發話,然後當先往樓上走去。


    坐進墨綠色的絲絨沙發裏,靜言率先開口,“孔小姐今天找我,又有什麽賜教?”


    瞪了她一眼,孔希音伸手從鱷魚皮的精致挽包裏掏出一樣東西,丟到桌上,“華小姐,我想你給我解釋這個。”


    低頭,那張熟悉的照片再次出現麵前。實在懶得再解釋這件烏龍事,忍住掉頭就走的欲望,靜言笑了一下,“有什麽需要解釋的事情嗎?”


    “華靜言,雖然我搞不懂你到底有什麽地方那麽吸引男人,不過我警告你,對我爸爸,你想都別想!”那張照片雖然已經翻來覆去看過很多次,可是現在真人和它一起出現在麵前,再怎麽極力克製,孔希音的聲音仍然不由自主地尖銳起來。


    “不好意思,孔小姐的話,我聽不懂。”靜言嘴角抿緊,聲音也冷下來。


    “聽不懂?承鍇結婚了,你轉頭就跟自己的老板一起出席酒會,接著就是跟別的男人共進晚餐,華靜言,你真是我見過最不可思議的女人,現在居然還跟我爸爸——”


    “孔小姐,請你注意措辭,我原諒你不能理解異性朋友之間的正常交往,但是至少不要毫無理由地侮辱他人,包括你自己的父親。”聽不下去,靜言開口打斷她。


    “侮辱?”倒吸了一口氣,孔希音聲音大起來,“我哪裏講錯你了,我搞不懂你到底用什麽手段接近我爸爸的,也不想知道你有什麽目的,我就是要告訴你,他是我爸爸,你想都別想!”


    “周承鍇呢?”


    “啊?”突然聽到她這麽神來之筆的提問,孔希音原本的氣勢洶洶突然頓住,回過神來,立刻全身緊繃,“你問承鍇幹什麽?”


    看到她的樣子,好像一隻全力護著自己食物的小動物,身上毛都隱約豎了起來,靜言忍不住好氣又好笑,“這張照片,是周先生給你看的嗎?”


    “不是,他還不知道。”孔希音硬著聲音。


    歎氣,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全世界第一個找上門來質問她的就是那位先生好不好?其實已經時隔多日,就不知是哪個好事之徒給孔小姐提供了這個消息,讓她到今天才突然跑來警告自己。


    “孔小姐怎麽確定照片上的人是我?”再問一句,靜言打算結束這段莫明其妙的對話。


    哼了一聲,孔希音突然有點小小得意,“你以為沒有拍到自己的臉就沒事了嗎?告訴你,照片才不止這一張,是不是你,我看得清清楚楚。”


    還有照片?原本已經要對她saybyebye,突然聽到這句話,靜言眼睛情不自禁地眯起來。


    “怎麽樣?害怕了吧?如果其他照片登出來,你還想有太平日子過嗎?”看到她的表情,孔希音忍不住洋洋得意起來,張口正要繼續,突然樓梯口傳來腳步聲,轉頭望過去,熟悉的身影,讓兩個人同時愣住。


    黑色的大衣搭在手上,孔易仁的臉上還有些風塵仆仆,“希音,你過來。”對著女兒低聲開口,眼睛卻望向靜言。


    “爸爸!”震驚過度,孔希音已經忍不住從沙發上立起來,對著自己的父親低喊了一聲,“你怎麽回來了?”


    “希音,你姑姑在樓下等,先跟她回酒店去。”


    “不要,”聽出父親要她離開的意思,孔希音尖聲,“爸爸,我不要你跟華靜言在一起,要走我們一起走。”


    已經從突然看到他的吃驚中回神,靜言也立起身來,這時輕聲開口,“還是我先離開吧。”


    “靜言,你稍等一下。”他伸手阻止,然後安撫地看了女兒一眼,聲音溫和,“希音,那張照片是個誤會。”


    突然感覺荒謬,靜言轉過頭去望向窗外,隻是沉默。耳邊又響起他的聲音,低沉好聽,一句就讓整個二樓的空氣凝住,“但是,我的確對華小姐很有好感,希望能夠好好地追求她,希音還有什麽問題嗎?”


    “daddy!”孔希音的臉,在眼前刷地漲紅。媽媽和方隅遙遠陌生,從小到大,她早就習慣了一人獨享父親的寵愛,心裏總是篤定,爸爸隻是她的,爸爸無所不能,爸爸是世界上最疼愛自己的人。


    小時候的生日宴會,姑姑為她把派對準備得奢華完美,但是什麽都及不上父親匆匆趕回來,溫暖的一個擁抱。現在,為了一個陌生的,突然出現在他們世界的華靜言,他居然完全不顧她的感受,在自己麵前說出這麽可怕的話來。震驚錯愕之下,她連小時候撒嬌的稱呼都脫口而出。


    靜言站得近,清楚地看到孔希音描繪精致的眼睛,突然殷紅。心裏猛地一酸,微微有抱歉的感覺,她匆忙回過頭去望向窗外,掩飾自己的情緒。


    “希音,”孔易仁伸手攬了一下女兒的肩膀,聲音低下來,安撫的味道,“你先跟姑姑回酒店,好不好?”


    沒有回答,孔希音掉頭就往樓下衝去,腳步聲淩亂不堪。


    “希音,你怎麽了?”樓下傳來模糊的呼喚,café的大門被重重推開又合上,係在門上的鈴鐺劇烈的響聲持久不停,仿佛餘波陣陣。


    整個二樓都安靜下來,柔緩的jazz水一樣從耳邊滑過去,更顯得四周一片沉默。


    腳步聲,靜言終於將眼光從窗外收回來,身後有微微的暖意,回過頭,看到那雙久違的深褐色瞳仁,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熟悉的味道,溫暖清新,從遙遠的地方包圍過來,身子一暖,還在恍惚,他已經伸手過來,輕輕擁抱了自己一下。


    他剛才的話還在腦海中回蕩,身子突然完全背叛自己的意願,雙手自然地回抱過去,微酸的感覺瞬間淡去,安定溫暖,靜言忍不住滿足地歎了口氣。


    其實這擁抱不過短短一瞬,但感覺恒長寧靜,以致於分開之後,靜言仍舊神思恍惚。沉默了一會,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張開嘴,輕聲說了再見後的第一句話,“對不起。”


    同樣的句子,在安靜的空氣裏和另一個低沉好聽的聲音重疊,詫異一瞬,兩個人不由自主同時笑起來。


    終於對麵前的一切重拾真實感,靜言笑著再次開口,“說實話,我搞不懂自己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沒關係,”他低聲笑,眼角細紋舒展,“我知道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就好。”


    坐進熟悉的車子裏,老麥早已等候在駕駛座上,看到她聲音恭敬,“華小姐。”


    “你好。”靜言客氣地點頭答應,然後側頭,“易仁,我還要回中心。”


    他點頭,並沒有挽留的意思,“麥,先送華小姐回去。”


    車子平穩啟動,冬日午後,路人穿著厚重,行色匆匆,道路兩側樹葉早已落盡,車窗外轉瞬而過的街景有些蕭瑟。但是車廂裏溫暖如春,仿佛兩個世界,忍不住向坐在身邊的人望過去。他的側臉在匆匆掠過冬日蕭瑟背景中,線條剛毅,這車雖然空間寬敞,但是兩個人並肩坐著,挨得很近,眼裏隻看到他烏黑的鬢腳裏,微微有些銀絲閃動,儒雅溫和的光。


    紐約到這裏,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他這樣行色匆匆地趕過來,想必是一下飛機就接到消息直奔這裏。長途飛行和時差,讓他眼裏流露出些微的疲憊,這時感覺到她的注目,側臉過來,隻是微微一笑,“那些照片,靜言不用擔心。”


    “嗯。”她聲音柔軟,其實很想說,從看到他的那一瞬間開始,她已經不擔心了。這些年,身邊所有問題都習慣了自己解決,其實並不覺得辛苦。但是現在有他在身邊,突然感覺非常安心,好像一個散漫多時的旅行者,總以為自己習慣了獨自行走,卻在不經意間轉到一個溫暖的地方,突然發現自己很久沒有休息過,突然不想離開。


    這紛繁現實的世界裏,有這種感覺真是奢侈,微微歎了口氣,心裏明白這其實並不是什麽好事。這個男人,讓自己軟弱,可是身不由己,這一刻隻覺得滿足愉悅。忍不住對他微笑,手指好像自己有意識,輕輕撫過他的鬢腳,“你剛回來,好好休息。”


    手指一暖,被他捉進掌心裏,溫暖幹燥的觸覺,他眼裏有笑容,也是暖意融融的。


    車子停在中心樓下,老麥為她打開門,剛要下車,身後他的聲音響起,“靜言,明天你有什麽安排?”


    “明天?”嘴角已經彎起來,靜言聲音輕快,“上班啊,每天的工作都排得很滿。”


    他也笑,“那麽,不知華小姐百忙之中,能不能抽時間和我一起晚餐?”


    “這樣啊——”她小小板著臉,聲音裏有笑意,“那好吧。”


    “謝謝。”微笑地回答她,“那麽明天見。”


    “明天見。”走出車門,短短幾步就跑到了大樓門下,回頭看到那輛車,還靜靜停著,這時才緩緩起步。寒風凜冽,一如既往,可是意外的,她心裏居然有春暖花開的感覺,真是奇跡。“靜言,沒事吧?”一回中心,就被方從雲叫進辦公室。


    “沒事,不好意思沒趕上例會。”自己平安回來,學長臉上有如釋重負的表情,看得靜言心裏一暖。


    “那位孔小姐呢?”對那位趾高氣昂的大小姐殊無好感,方從雲語氣不佳。


    “聊了一會,然後孔小姐就離開了。”


    “啊?”想到孔希音當時氣勢洶洶的樣子,方從雲有些不解,“這麽簡單她就走了?”


    突然微笑,靜言輕聲補充,“她父親來了。”


    難得看到靜言這樣柔軟的笑容,方從雲一時愣住,幾秒之後才搞懂她話裏的意思,驚詫之下,衝口就問,“靜言,難道你真的和孔易仁——”


    “學長。”立刻回複冷靜的表情,靜言打斷他。


    “我知道,”打住八卦的念頭,方從雲開始笑眯眯,“你要去忙了是吧,去吧去吧,其實學長都明白的。”


    已經要轉身走出去,聞言卻停下了,“明白什麽?”


    “靜言,”方從雲眼裏憋著笑,嘴裏卻嚴肅沉痛,“你知不知道自己對男人殺傷力是很大的?”


    “是啊,所以很少會有人對我花心思,全都退避三舍是吧?”心情好,靜言難得接口答了一句。


    “不是不想,是不敢,”方從雲舉起手來,“人都有自知之明,誰用蚯蚓去釣鯨魚啊?”


    輸給他,靜言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方從雲也笑了,“對了,明天的賀年派對,你早點來幫忙,小瓏說很久沒見你了,想你啦。”


    “啊?”靜言突然愣住。


    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方從雲掩住胸口傷心,“靜言,我家傳統的賀歲派對,你不是忘記了吧?”


    “我知道啊,不是二月嗎?還有一周呢。”方太太小瓏是他的同學,當年出名的美女電機博士,跟他在大學裏同屬風雲人物,每年都在春節搞賀歲派對,聚者如雲,畢業回國以後,這個傳統也保留了下來,一直盛況空前,全世界各地都有同學飛來捧場。


    “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嗎?小瓏的爸媽要她下個月回加拿大待產,所以今年派對提前了。”


    的確有跟她說過,她還特意寫在了日程表上,可是,剛才答應約會的時候,她也的確忘了,這下該怎麽辦?靜言低下頭,歎氣了。


    “怎麽了?”看到她的表情,方從雲又問。


    “我知道了,學長,你放心吧。”無意多解釋自己的脫線,靜言擺手,轉頭打算離開。


    “今年的要求別忘了哦,對了,歡迎攜伴參加。”


    已經走到門口的腳步頓了一下,靜言的語氣隱約有點精神不足,“知道啦。”


    結束工作開車回家,門廳的燈光啪地亮起,鑰匙丟進瓷盤裏的脆響。


    暖氣剛打開,屋子裏仍舊清冷寒涼,走到臥室丟下包,月光從窗外射進來,暗淡的光,靜言歎了口氣,拿出手機對著它發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撥出去。


    鈴聲響起,很快便接通,還沒有開口,孔易仁的聲音就先響起來,“靜言?”


    可能是被她吵醒,他的聲音比平時更低一些,有些抱歉,靜言低聲開口,“易仁,我忘記了學長家的賀年派對也在明天晚上,對不起,不能跟你晚餐了。”


    “學長?”他好像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一點點的疑惑。


    “就是我老板,方從雲。”那低而好聽的聲音在耳朵裏打轉,好像香濃的巧克力,慢慢流淌開來。


    “哦,”他的聲音慢慢清醒起來,“我聽說過方先生,是什麽樣的派對?。”


    “賀年派對,以前大學裏的傳統,會有很多同學從國外飛回來。”心裏已經輕鬆下來,不知不覺說很多。


    “是嗎?”他低聲問,“聽上去很正式,靜言會穿晚禮服出席?”


    “不是,”說到晚禮服,突然想起那個難忘的晚上,靜言不由微笑起來,“著裝沒那麽正式,但是女生的話,每年會有不一樣的要求。”


    “今年呢?”


    抬頭想了一下,靜言笑出聲,“今年要穿吊帶褲裝,帶帽子。”


    “聽上去很有意思啊。”低低的笑聲傳過來。


    “易仁,”突然張嘴喚他,又有些後悔。


    “嗯?”


    悔意還在,可是嘴裏的話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要不要一起去?”


    那裏頓了一下,還沒有回應,就有笑意傳過來,“可以嗎?”


    仿佛看到他彎起的眼角,心裏悔意褪盡,隻剩歡喜,低聲肯定,“嗯,可以的。”


    合上電話,屏幕上有時間跳過。詫異地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聊了這麽長時間,不由微微一愣。窗外月光暗淡,房間裏暖氣上來了,安靜無聲。立起身來去拉窗簾,突然看到玻璃窗上的自己,眉眼彎彎,一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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