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衍放下帷帳,在她身側躺下,燭光被帳子一篩,霎時變得朦朧柔軟起來,亦恰到好處地遮去了他臉上的陰翳,“習慣了。”


    “可……她不是你的母親麽?”岑櫻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哪會有母親不愛自己孩子的呢。


    回答她的便是長久的沉默。


    這些話,早在他幼時便已聽過無數次。每每以他作筏去請父親回來卻落了空時她都會如此說,生他有什麽用,還不如崔氏所生的老二。情緒上來時,甚至會辱罵那讓她如願成為秦王妃的永安公主。


    他以為這麽些年她總也學乖了,不想還是故態萌發。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母子也不例外。蘇氏和她背後的家族就像吸血的水蛭,從他身上吸食不到他們想要的利益時,便是如此。


    唯獨岑櫻,她在他最落魄的時候闖入他的生命裏,對他好,全是出自真心,並非摻雜半點利益……


    他心中微熱,輕輕攬著她,忍不住問:“他今日鬧你了沒有?”


    她難得理他一回,嬴衍不欲在這毫無意義的事上浪費良辰。不等她回答,又輕柔地貼上她微隆的小腹,隔著一層寢衣聽她肚子裏的動靜。半晌,忍俊不禁:“他又動了一下,像是小魚吐泡泡一樣,還真是有趣。”


    “櫻櫻,等孩子生下來,他的小名兒不若取做‘小魚’可好?”


    岑櫻回過神,恰與把頭埋在她懷裏、正期翼望來的丈夫對上了視線。微朦燭光之中,他眼中笑意暖融,如三月的春光,明媚溫軟和煦,似能融化一切堅冰。


    她忽然便明了為什麽他那麽想要個孩子,心間微澀,竟說不出一字拒絕的話:“好。”


    這已是二人連日來難得的和軟時光了。嬴衍如飲了蜜般,心間甘甜一片。輕柔地攬著她,又唱起她教過的《子衿》助她入眠。


    燒了地龍的宮殿內溫暖如春,岑櫻枕著他一隻手臂,在他溫暖的懷抱中與溫柔的歌聲裏很快便睡去,再一次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


    “櫻櫻。”嬴衍還不知她已入眠,輕喚她一聲。


    “你雖長在鄉下,但被你養父保護得極好,並不知道人心的醜陋與可怖。”


    “你無父無母,焉知我這有父有母,尚不如沒有的好。”


    作者有話說:


    第76章 (修)


    這之後,永昭元年漸漸進入了尾聲。


    薛姮仍在宮中住著,每日陪著岑櫻,讀書習字紡線作畫,有了她的陪伴和勸解,岑櫻也漸漸從那段慘痛的往事裏走了出來,雖說還沒有完全和丈夫和解,但態度已然緩和許多。


    因而,當她提出想要狀告薛崇奸汙之罪時,嬴衍並沒有拒絕。


    “——薛崇欺辱良家女子,論罪當誅。我就是那個女子,我願為我的話負責。”


    她在嬴衍麵前跪下來,宮簷下梅花瓊萼,雪態冰姿,映著綺麗紅牆,煞是好看。


    封衡亦在,不解問:“姮妹妹,你這又是何必。”


    “薛崇死罪已定,再多的罪名,也不過一個‘死’字,你又何必汙了自己的名聲。”


    “多謝封廷尉關心。”薛姮溫柔一福,蒼白荏弱的臉上神色猶顯堅定,“做過的就是做過,不過是為自己討還個公道罷了,妾本也沒有想過再嫁,又何必在意世俗的眼光。”


    曾經的她很害怕這些,以至於白白地受了這麽多年的欺淩,這幾經生死才明了,那些不過是身外之物,與其終日在恐懼流言的到來中鬱鬱寡歡,不若由她自己來捅破這一切。她不想再懦弱下去了。


    “陛下,不願給妾身這個公道嗎?”她頓了一刻,轉臉看向曾心儀許多年的男子,溫柔脈脈。


    “就這麽辦吧。”嬴衍視線掠過她,看著紅牆上映出的一樹玉樹瓊苞,轉而吩咐封述,“讓她把狀紙寫好,按普通案子受理即可。”


    不必去想薛姮何必多此一舉,看在岑櫻的麵子和她主動交代薛氏父子去向的份上,他就願意成全她。


    次日,封衡命人從大理寺的死牢中提審了薛崇,重新開啟三堂會審。


    若無意外,這大約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後幾日了。薛崇的精神狀態卻出乎意料地穩定,立在殿上時,仍是一副不可一世的狷介姿態:


    “不是都已經判過了?還有什麽好審的。”


    他莫名而來的敵意封衡早已習慣,此時也波瀾不驚:“有人狀告你奸汙,本官自然要受理。”


    薛崇似被氣笑,嗤地一聲笑出聲來,語聲卻沉怒不已:“荒謬!”


    他做過的惡事不算少,成王敗寇,也沒什麽好不認的。


    或許會有人告他賣官鬻爵,告他草菅人命,但怎可能有人告他奸汙?


    見他不信,封衡也不打算過多解釋,朝門邊的衙役道:“宣原告進殿吧。”


    “宣原告進殿!”


    通傳聲綿延若海浪,俄而,一抹淡青色的影子踩著天光緩慢而優雅地步來,薛崇的神色霎時凝在臉上:“怎麽是你?”


    他不是叫景爍帶著她離開了嗎?又為何會在此處?


    薛姮置若未聞,她一襲天青色襖裙宛如天河裏染過,清新淡雅,飄逸絕塵。手捧著一紙訴狀迤迤然行至了殿堂之中:


    “大理寺卿在上,妾要狀告前白鷺府指揮使、定國公世子薛崇奸汙之罪,訴狀在此,還請大理寺卿過目。”


    說著,她捧著那封訴狀,鄭重地以雙手舉過頭頂,仿佛訴紙不是輕如蟬翼,而是千鈞之重。


    薛崇的神色已徹底凝固在臉上,他愣怔地看著封衡接了訴狀,聽文書一句一句讀完,唇角因過度的氣氛而微微抽搐著,半晌,從齒縫裏憋出憤恨的聲:“你、你……”


    “薛姮!你很好!”


    這一聲因怒極尾音反揚起微薄的笑意,薛崇臉色煞青,被枷鎖縛住的身體亦因氣急而顫抖起來。


    他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個曾被自己一手掌控的籠中鳥,今時今日,竟也會站到自己的對立麵。將他和她的過去,說成是白紙黑字的“奸|汙”。


    為什麽?她就這般恨他嗎?難道整整兩年,連同那個死去的孩子在內,都隻是她眼裏的“奸汙”嗎?


    殿堂上文書還在宣讀她的訴狀,字字泣血,薛崇怒不可遏:“賤婦!”


    他不顧身上緊縛的枷鎖和鐐銬朝她衝去,堂中爆發出陣陣驚叫,衙役一擁而上,總算在他觸到薛姮的前一瞬將人製住了。


    盛怒之中的男人像頭被激怒的雄獅,仍在掙紮,幾人合力才堪堪將人拉住。封衡亦變了臉色,驚堂木重重一拍:“大膽!”


    “本官在上,爾竟敢咆哮公堂!”


    “咆哮公堂……”薛崇似聽到什麽笑話,笑得瘋狂又放肆,“橫豎也不過一死,就算我咆哮公堂,又能怎麽樣呢?你們還能殺我兩次嗎?”


    目光轉向薛姮,又立刻蕩起滔天的怒火:


    “薛姮,你很好,為了和我置氣,連名聲也不要了。你夠狠,為兄甘拜下風!”


    這是變相地承認了?


    在場的諸位大理寺公卿們也都是久經沙場的老狐狸,如何瞧不出這男女之間的暗流湧動?但長官沒發話,便權當是看場好戲,又齊齊將目光轉向堂下跪著的女子。


    那蒼白荏弱的少女麵上卻什麽懼色也沒有,淡淡地睇著盛怒之中的男人:“我今日來,隻是為了和過去的我告別,有些事,我不想過多爭吵,以免有辱各位公卿的清聽。”


    “但你自己做過的事自己應當清楚,這兩年多以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我沒有一日不是過得生不如死。我隻是想給自己一個公道,又談何是置氣?”


    盛怒之後的薛崇漸也冷靜了下來,雙目緊緊盯著她:“你真的是這麽想的?過往種種,在你眼裏,就是這兩個字?”


    “難道不是?難道兄長會以為,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別的詞來定義?”


    薛姮反唇相譏。


    日日夜夜她都生活在對這種關係的厭惡與害怕暴露的恐懼之中,他居然認為,這不是奸汙,而要將它冠以情愛之名,真是太荒謬了!


    真正的愛會是這樣嗎?縱使不及封姨夫對高陽姨母的一往情深,至少,也該是陛下對櫻櫻那樣……他那樣對她,會是因為愛嗎?


    薛崇一時怔住,連麵上的怒氣都似凝固。薛姮雪顏冷淡,端的是不想和他多說的態度,“不妨告訴你,在你身邊的每一刻,都令我無比厭惡!我恨你,這次回來,就是要親眼看見你死!”


    說至激動處,她蒼白的臉上也終於騰起淡淡的紅,愈顯豔麗。


    薛崇臉上震驚、忿怒急劇變化,時青時白,最終卻爆發出一陣悲涼又憤怒的笑,在場之人無不毛骨悚然。


    眼見得審理現場就要演變成兩人爭吵的場合,封衡終於忍不住出聲製止:“夠了。”


    “此案證據不足,就先到這裏,容後再議。”


    他臉色鐵青,命侍衛將薛崇帶下去。


    薛崇臨去時仍死死盯著薛姮身影,怒目直視著,額上青筋幾欲迸裂。


    薛姮則看著封衡,柔順地一福,靜默地退下。


    堂外的朝陽已經升起來了。冬陽金輝溫柔地灑在薛姮臉上,有種靈魂皆被洗滌的清瀅潔淨。


    她想,她會看著他死去,看著她的噩夢從此在她眼前分崩離析,從此黑白裏開出斑斕的花,她的人生會生出光亮和色彩,再不是過去的灰暗與破敗。


    冬天很快會過去,春天也很快會到來。


    一切,都將結束了。


    ——


    這日的案子並沒有影響到薛崇的最終判刑,畢竟死刑已定,再多的罪名也隻是一紙空文,甚至比起他那些草菅人命的罪狀,這樣的控訴竟可說得上是微不足道。


    大理寺的官員們仍舊不能理解薛姮的多此一舉,不過她既上告,依舊秉公處理。隻是時過境遷,此類罪證極難取證,好在前時鄭氏告發時大理寺已調查過一輪,彼時的證人證詞尚在,可以互相印證,因而雖沒有證據,最後也形成了完整的證言閉環,將此案定了罪。


    臘月二十五,薛崇被押赴東市刑場。


    不知是不是考慮到皇後有孕,皇帝陛下不願大興殺念,竟也賜了他一個體麵的死法,絞刑示眾。


    到底是積威多年的前白鷺府指揮使,囚車駛過鬧市,圍觀的百姓都安安靜靜地立在道路兩側由禁軍組成的人牆之後,目送囚車遠去。


    圍觀的人群裏,有人竊竊私語:


    “咳,聽說了嗎?這位指揮使可真是禽獸,連自己的妹妹都能奸汙……”


    “不是說是因為造反才被殺嗎?怎麽又傳出奸汙姊妹的話了?可別是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吧。”


    “數罪並罰唄,若說落井下石,你見過女子用自己的清譽來落井下石的?我可是聽我家那口子說了,這指揮使本來就被判了死刑,是他妹妹自己跑回來硬要告的,你說說,這是得有多恨!”


    ……


    流言紛紛,若流水蕩過薛崇耳邊,心中沒有半分波瀾。


    他身在囚車中,有些麻木地看著眼前飛蕩而過的一張張臉,不帶希望地搜尋著一人,最終卻是枉然,緊皺眉宇收回了視線。


    成王敗寇,落得今天這樣的結局,他也沒什麽可後悔的。


    他隻是不甘心。不甘心當初父親追隨太上皇起事時沒能勸他心狠一些,以至於落得個兔死狗烹的結局,替他賣命,還要替他牽製他兒子,到頭來自己家被清算,他卻能作壁上觀。


    又有一點後悔,後悔對待薛姮太過仁慈,她竟敢背叛他,恨他到如此地步。早知如此,他就該拖著她一起死,何必巴巴地替她安排後路!


    囚車停在刑場之下,怒氣衝天的薛崇被侍衛帶上高台,拿繩索套住了脖子。


    今日是大理寺和刑部負責監刑,坐在上首的正是封衡。台下觀者如堵,台上群臣環視,猶顯肅穆。薛崇哼笑一聲,揚聲朝封衡喊:


    “回去告訴你主子!我在底下等著他送了他老子下來!給十七年前死去的廢太子和河東裴氏的亡靈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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