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衍還未說話,封衡急切地先開了口,“月娘,你究竟在倔強什麽?陛下可都是為了你好!”


    “那他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叱雲月幾近崩潰地大叫,回頭迎向嬴衍時,眼中已滿含熱淚,“你喜歡櫻櫻,所以即便她幾次三番拋下你自私地走掉,即便她對你什麽用處也沒有,你也對她處處維護,甘願為她冒天下之大不韙要立她的女兒!”


    “可她為你做過什麽嗎?什麽都沒有!而我呢,我為你做過那麽多,你有動容過一絲一毫嗎?現在,更要我親自去捉拿我的父親!”


    “表哥,你真的太偏心了!”


    她哭著,扭頭疾走出殿。裏間用以隔斷內外室的落地花罩下,岑櫻挽起珠簾神情恓惶地立著,不知聽了多久。


    作者有話說:


    工具人月娘:嗚嗚嗚emo了


    第82章 (原84)


    殿中氣氛如水紋凝滯,嬴衍眉宇深斂,麵色鐵青。


    封衡擔憂妹妹,礙於君主卻不好開這個口,隻是擔憂地看著門口她離去的方向。


    夜色已經很深了,叱雲月再英姿颯爽,到底也是個女孩子。最終是周沐不放心地說了一句:“臣去瞧瞧吧。”


    叱雲月並沒有走遠,此時的她正蹲在徽猷殿廣場的石獅子下,抱膝大哭起來。


    一旁的侍衛十分手足無措,猶豫著勸慰了幾句,卻什麽用也沒有。


    “叱雲將軍。”


    身後響起周沐的聲音,聽見是他,她心中失望,礙於禮貌也隻得暫且抑下傷心:“周侍郎怎麽來了?是我阿兄叫你來的嗎?”


    她知道陛下不會來尋她,卻還隱隱懷了絲期盼,還闔著淚水的眼眸在燈火流離之中晶晶亮亮的,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


    周沐忽覺和她有些同病相憐,輕歎一聲:“是陛下準我來的。”


    “叱雲將軍,介意換個地方說話嗎?”


    二人走至僻靜無人處,周沐道:“其實將軍錯怪了陛下,陛下之所以要您去,正是為您著想。畢竟律法無情,若明府真有反叛之心,將來事發,將軍必定會受到牽連。”


    “若不由您親自和明府劃清界限,他日,陛下又要如何保住將軍您呢?”


    叱雲月此時心境平靜許多,隻仍有些委屈:“我隻是失望,他從來不會考慮我的感受,卻對櫻櫻總是破例,櫻櫻幾次對不起他他都不生氣。而我……就算我爹真的……難道,就不能通融通融嗎?”


    “將軍為何又事事要與皇後相比呢。”周沐無奈,“皇後是陛下的妻子,將軍隻是表妹。疏不間親,將軍日後不要再在陛下麵前說這樣的話了。”


    “何況謀反這樣的大事,若真如將軍所言,是可以通融的,那些心懷不軌之人眼見沒有懲罰,隻會群起效仿,屆時隻會天下大亂,禍及蒼生。”


    叱雲月不是聽不出好賴話的人,羞愧地紅了臉:“你說的對,我不該說這樣的話……”


    她也是該走這麽一趟的,若父親能聽得進她的勸諫迷途知返,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她心中霎時又充盈了希望,原先的煩悶一掃而空。但又不想承認自己的錯誤灰溜溜地回到徽猷殿中去,於是問:“周侍郎,我想問問你,當初在村子裏時,櫻櫻對陛下很好嗎?”


    周沐點點頭:“我還記得那時候我陪著他們去城裏,皇後可是把兄長留下的項鏈都當掉了,隻為了給陛下買一方硯台。”


    是嗎?叱雲月嘟噥一聲:“那現在可一點兒也瞧不出……”


    周沐尷尬地咳嗽,沒說話。叱雲月又很真誠地道了謝:“周侍郎,謝謝你。我想明白了,還勞煩你和陛下回稟一聲,月娘願意。”


    周沐微笑:“將軍能想明白就好了。”


    和他交談實是件很舒服的事,令她如沐春風,叱雲月心情也好起來,笑道:“別那麽見外,你既是謝伯伯的學生,又是涼州人,咱們也算是熟識。日後,就叫我月娘吧。”


    ——


    這廂徽猷殿裏,岑櫻獨自回到寢殿之中,仍魂不守舍。


    方才叱雲月賭氣而去時說的那番話還似回響在耳邊,她說她幾次三番地拋下他自私地走掉,說她對他什麽用處也沒有,更說,她為他做了什麽……


    是啊,她為他做了什麽呢。岑櫻有些迷茫。


    好似從進入洛陽以來,兩人之間,就真的是他付出的多一些……


    何況他對小魚的疼愛她都看在眼裏,又為小魚的未來殫精竭慮步步打算,再是鐵石心腸的人,也該有些動容了……


    岑櫻心內百轉千回,久坐冰鑒之前,指尖也似躥上一股寒氣,直直往四肢百骸鑽。


    玉漏裏的清水已快滴盡,是三更了。她輕輕歎一口氣,喚來宮人:“你去前殿看一眼,陛下忙完公事了沒有?若沒有,備一籠宵夜吧。”


    宮人恭聲應喏,恭敬退去。岑櫻望著青玉燭台上泣淚的燈燭,玉色溫潤的光芒,在她眼中模糊成細密破碎的光點。


    月姐姐說的對,她好像從來都沒為他做過什麽,她一個山村出身的農女知道的也有限,日後,就盡可能地在這些細微小事上多體貼他吧……


    ——


    五月中旬,叱雲月與周沐離開京師西上涼州,給涼州總管叱雲成帶去了豐厚的節禮和朝廷如今的訊息。


    叱雲成生得高大威武、英武不凡,白淨的麵皮上點綴著幾縷胡子,又頗有些儒將飄飄然如神仙中人的飄逸。


    得知朝廷裏如今人心思變、對陛下很是不滿的消息,他並不驚訝。早在女兒回涼州之前,他便得了蘇欽的書信,言天子為情亂智,盡失人心,邀他入京裏應外合另立新主。


    叱雲成心知肚明,蘇家是怕皇帝為皇後這個裴氏遺孤清算到他們頭上,坐不住了。不過叱雲氏可沒攪和到當初太上皇與戾太子、裴家亂黨的事中去,他對此不感興趣。


    因而隻問周沐:“隻有這兩樁事麽?你上回所言,陛下有心推廣田地改製,可是真的?”


    他點頭:“陛下常常說均田製已是太|祖時定下的了,已有許多不合時宜之處,再不改,天下百姓將無田可耕,國家也將無稅可收,必須讓田多者讓利,將田地收回公家手中,重新分配。”


    周沐自高中狀元以來一直與叱雲成保持著書信往來,在天子的示意下斷斷續續地將朝中信息透露給他,因而叱雲成並未懷疑,假意擔憂道:“這怕是不好辦呢,朝中哪家不是良田萬頃。真要改,他們頭一個就不同意……”


    蘇氏目光短淺,為戾太子翻案和立女兒這兩樁事都算不上真正的動搖人心,眼下這一樁才會觸及到那些朝臣的根本利益,才會是真正的“盡失人心”。他就等著這一天。


    又問女兒:“對了,你從前不是最喜歡纏著陛下了嗎?三句話就離不開他,怎麽如今全是說他的不好了?”


    見父親話裏帶著試探,叱雲月心裏一酸,險些暴露。好在是忍住了,佯作賭氣道:“我說的都是實話啊,人家眼裏又沒有我,難道要我違心地給他說好話不成。”


    “皇後隻是一個村女而已,為了她,他卻又是要給裴家和戾太子翻案,又是要立她女兒為繼承人的,到了這個地步,女兒還能騙自己嗎?”


    叱雲成開懷大笑:“阿月能明白這一點就好,我叱雲家的女兒,當作九天之中盤旋的鶴,與男子一樣建功立業,可不是困鎖深宮等著男人寵幸的。”


    “阿月能忘了陛下最好,日後,阿爹定會替你尋一門好的親事。要那小子,眼裏心裏都隻有我們阿月一個。”


    ——


    五月中旬,正是叱雲月和周沐北上之際,刑部和大理寺公布了先前奉命調查裴家族滅舊案的全部文書。


    雖說早已是證明了裴以琛與戾太子謀反案並無往來,為他平了反,但大理寺卻在此次調查過程中查出當年了許多的疏漏之處。譬如當年結案草草,又如定罪的文書過後大多被人為的銷毀,顯然另有隱情。


    實則這些年以來有關太上皇當年弑父殺兄的傳聞便一直沒停過,隻在白鷺府的嚴密監視下而消停了下去,冬至之時由那白鷺府的首領親自將秘密捅出後,流言紛擾,死灰重燃。


    天子身為太上皇的繼承人,理應是要遏製這樣的流言的,然而他卻邀了長平侯入朝,禮賢恭敬,一幅要反對自己的父親、為當年之事翻案的樣子,即使是那些想要翻案的大臣們也拿不準他的心思,不敢妄提。


    整個五月就在這山雨欲來的詭異平靜中過去,六月既至,太上皇的生辰又快到了。


    嬴伋如今住在蘇後的仙居殿中,也是方便監視看管的緣故。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太上皇還不能死。留在仙居殿中,總比上陽宮中安全。


    但蘇後卻並不情願,自太上皇住進仙居殿後,起初幾日別殿而居還好,當要她照顧丈夫的命令傳來,她便時常歇斯底裏地對著太上皇發作,日日辱罵,狀似瘋婦。


    對此,嬴衍的反應則是派了更多的宮人進去,但仍要她照顧。並不妥協,也未心軟。


    “阿耶最近感覺怎麽樣?”


    這日,太上皇生辰的前一日,嬴衍前往仙居殿,看望父親。


    他在父親的輪椅前蹲下,替父親按捏著因久坐而酸麻的腿,關懷地詢問著,端的是一幅父慈子孝之態。


    太上皇目光渾濁,老態畢顯。他嘴唇和麵上肌肉都顫抖得厲害,似是有話要說。


    嬴衍於是附耳過去:“阿耶是有話要同兒子說?”


    他發青的唇抖得更厲害了,喉間逸出幾個渾濁不清的字樣,卻不成聲。臉上落下一滴淚來,正滴在他顫抖的右手上,示意兒子將手給他。


    嬴衍攤開手掌,遞過去。太上皇艱難地抬起手腕,似用盡全身力氣才顫栗著在他手心寫完了一個“殺”字,總是混濁無光的老眼此時飽含淚水與請求,如同垂死的老獸。


    他是要他殺了他。


    嬴衍麵無表情地收回手。


    “阿耶說什麽呢。”他退後些許,麵上笑意冷嘲,“兒子說過,兒隻盼阿耶能安心地頤養天年,也讓兒子好好地盡盡孝道,又怎能違背人倫,做出弑父之事?”


    ——


    六月初六,太上皇生辰。


    今年的生辰也未大操大辦,隻在仙居殿裏擺了家宴,叫上了幾個兒女,湊在一起簡簡單單地吃了頓飯,便算過完了生辰。


    岑櫻並沒去。她好容易才說服自己夫君和他是不一樣的,好容易才迫使自己忘卻那些慘痛的往事,與丈夫和睦相處。


    見太上皇一回,她便憶起他是他殺父仇人之子一回,實是不想再見。


    彼此無話,宴席至亥時過半眾人便早早地散了,幾個兒女都沒有留下來照料的意思。


    蘇後命宮人將輪椅上的丈夫送入寢殿中,不忘嘲諷:“瞧瞧你現在這幅樣子,孩子們連表麵功夫都不屑與你做了,還真是沒用。”


    “你的崔妃呢?你的雲娘呢?她們怎麽一個都不來看你呢?也就隻有我,還肯看在過去的夫妻情分上照顧你一二……阿郎,你後悔當年那麽對我嗎?”


    她語聲款款,溫柔脈脈,落在丈夫身上的目光卻厭惡無比。


    燭光瀲灩,往日裏總是形同癡兒的男人此時似能聽懂一般,臉色漲紅,目眥欲裂,發盡上指冠。


    然而身體卻如尊木塑被死死釘在輪椅上,動彈不得,隻能怒目看著曾也情深意濃的妻子。


    真是個廢人……


    蘇後在心裏嘲笑,嘴上繼續不依不饒:“阿郎何必動怒,妾可有說錯什麽嗎?當年,你把我們母子丟在長安,自己卻在洛陽和你那妹妹敦倫快活,那時候,你有想過今日嗎?有想過你的兒子會這般報複你嗎?”


    “對了,是不是很想見你的永安?可惜她們好像都不想見到你,當媽的,寧可死也要逃離你,這做女兒的,也厭惡你至極,這麽大的日子她想不來就不來呢……”


    如願以償地在丈夫臉上見到忿怒的表情,蘇後得意地大笑起來,精致的麵容幾近扭曲。


    四周的宮人都訕訕地噤聲,燭光如水,搖曳一地漾漾波紋。


    蘇後越笑聲音卻越似哭,被親子囚禁,自己的下場又比嬴伋好得到哪裏去呢?


    到後來,她自己也覺沒趣,屏退宮人親扶著輪椅送了太上皇進去。


    殿中陳設一應皆如上陽宮中,連那幅畫像也端端正正地懸掛在牆壁上,在燈下對著二人盈盈微笑。


    目及畫像,嬴伋眼裏的燥怒一點一點平息下來,不斷有淚水從他渾濁的雙目中流下,無聲融入衣襟。


    蘇後卻是妒火中燒。


    都是這個女人,都是這個女人!活著,來搶她的丈夫,現在死了,她的女兒也要來搶她的兒子!永遠陰魂不散!


    如果不是岑櫻,猞猁怎會不願娶十三娘?她們京兆蘇氏又怎會落得如今這個不得不冒險反叛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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