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怒氣上來,徑直爬上桌案取下掛在牆上的那幅畫,動手欲撕。


    嬴伋瞳孔驟縮,大驚失色地想要站起身來上前阻止,然而虛弱的身體卻不受控製,幾次三番地想要立起來都以失敗告了終,最後更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蒼勁的手抓著水泥金磚上鋪著的紅絲毯,費力地朝妻子爬去。


    蘇後立在桌案上,看著丈夫匍匐在地朝自己爬來的狼狽樣子,心中暢快不已。


    他也有今天。


    曾經要靠傷害親子才能換他回頭一顧的男人,竟然也有求她的一天。


    “來人!”她喚服侍她的宮人。


    “去,端個火盆來!”


    比起撕掉畫那麽簡單,她得要他親眼看著這畫是如何在他眼前一點一點燒毀的,如此方才快意!


    她既發話宮人焉有不從的,很快便抱著火盆進來了,瞧見殿中的這一幕,皆唬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蘇後狠狠瞪著對方:“管好你的嘴!”爾後打發了宮人出去。


    嬴伋此時已經爬到了桌案之下,掙紮著朝她伸出一隻手。她從案上下來,纏枝鳳台履毫不留情地踩過丈夫的手,而後,當著他的麵,將那幅畫徑直投進了火盆裏。


    火苗烈烈,橘黃的火焰包裹著冰藍的焰心,很快便將畫紙點燃,自尾端燒起,朝畫上女子吞噬了去。


    嬴伋又艱難地朝火盆爬來,然而距離尚遠,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清姿芳容,風華絕代,一點一點在他眼前幻滅成煙。


    他雙目落下淚來,喉嚨裏發出一陣渾濁的咕噥聲,卻依然朝著火盆爬去,不顧燒得正旺的火,想要將畫像解救出來。


    蘇後冷笑,揚長而去。


    火盆裏的火還在燒著,已盡數將畫像吞噬了去,蓽撥有聲。


    最後一角畫紙消失前,嬴伋終於爬了過去,他以身體匍匐在火盆上,雙臂緊攬,似抱著自己彌足珍貴的愛人,再感知不到任何痛灼。


    作者有話說:


    第83章


    這廂,嬴衍離開仙居殿後,徑直回了徽猷殿。


    小搖籃裏女兒已經睡下了,妻子則在趴在書案上打盹,下頜枕在小臂上,乖巧搭在眼皮子上的長睫在燈下根根分明,嘴唇也微微嘟著,實是可愛。


    他看得有趣,依稀又憶起那年登基不久、她住在青芳殿時,也常常是這般等他回來檢查功課等得睡著了。


    而今才不過一年多光景,兩人卻連孩子也有了。看一眼繈褓之中吐口水泡泡的女兒,再看一眼趴在桌上等他的妻子,他心中霎時充盈上一股幸福之感,眸子裏也蘊出絲絲的笑意。


    岑櫻恰於此時醒轉,晃眼瞧見身前玉樹挺拔的身影,迷蒙地揉揉眼睛:“……你回來了。”


    嬴衍抱起她往榻上去:“櫻櫻在等我?”


    她點點頭:“……有樣東西要給你。”


    說著,倒從枕頭底下尋出那方近來補完的帕子,上有猞猁,輕嗅櫻花,簡單幾筆水紋繡出的池塘裏,還有一條小魚。


    一年後的她繡工較之一年前也沒有什麽進步,甚至因為女紅做得少了,還有幾分退步。一條小魚,線條拙劣得好似稚子的圖畫,看在嬴衍眼中,卻是可愛得緊。


    他將帕子仔細收好,又將女兒抱進床邊的小床裏,笑著問:“不是還在生我的氣麽?怎麽,小魚娘終於肯親近小魚爹了?”


    她被說得有些惱怒:“那你還給我……”


    “你不要,我就給我阿兄……或者給青芝姐姐也可以。”


    她如今是越發知道怎樣能惹他不快了,嬴衍下意識地想發作,怕被嫌棄總愛吃醋又忍下不提,涼涼斜她一眼:“誰說我不要?”


    他上榻來,擁住她柔若無骨的一段肩背攬入懷中:“真不生氣了?”


    岑櫻臉上微紅,小臉兒深埋在他懷裏,悶悶地嘟噥:“生氣有什麽用,誰還能生一輩子的氣不成,再說了,你又不會放我走……”


    這話已然等同默認,雖是她賭氣與他說來,聽在嬴衍耳中也頗為動聽。


    他愉悅地低笑出聲,捏捏妻子的臉,迫她擠出一個笑來:“你若是想你哥哥,我也可向柔然下國書邀他入京,又或者,你想去柔然散散心,等小魚大一些就帶著她過去住,也不是不可。”


    岑櫻眼中霎時燃起光亮,抬眸望他:“那你不怕我跑掉?”


    他搖頭:“櫻櫻不是我的所有物,從前是我不好,隻想著自己,卻沒想過櫻櫻的感受。再說了,不是答應過櫻櫻要放她離開嗎?天子一言九鼎,又豈能反悔。我向櫻櫻保證,保證日後事事以她的意願為先,不會再強逼她做她不願意的事……”


    他神色愛憐,一麵說一麵溫柔打量著女孩子精致楚楚的眉眼,心中卻想,你舍得麽?


    岑櫻果然信以為真,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嬴衍於是愈發篤定心中的猜測,抱著她,溫熱的唇開始淺嚐輒止地輕吻她額頭。


    她沒有抵觸,反而慢慢地回抱住了他。兩人唇齒相接,呼吸相融,他一點點地輕啄著她嬌嫩的唇瓣,輕勾丁香,溫柔細致,岑櫻雙手無意識地攏在了他頸後。


    衣襟已被他蹭得滿是褶皺,露出內裏玉白的小衣和同樣玉白色的鎖骨、玉佩。二人身子相偎,雙足相纏,儼然帳子上繡著的密不可分的纏枝花。


    正當岑櫻漸有些喘不過氣時,他忽而移開了唇,以指撚上她嘴裏一顆尖尖的小虎牙:“你這顆牙是不是沒有換過?”


    岑櫻愣了一下,還未反應過來,他又撲哧笑道:“尖得很,硌得人有些疼。改天,拿剪子給你磨磨。”


    她還是不懂:“磨這個做什麽?”


    他便湊過來,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通,她臉上倏然紅了,又羞又氣,手攘足蹬著,追過去張齒就咬。


    他避閃得及時,這一躲,倒叫她咬在肩上,硌得她牙齒生疼,人也糊裏糊塗地倒在了他身上。


    熱氣源源不斷地往臉上拱,她忙翻身起來。不堪一撚的楊柳細腰卻被掌住,他笑得胸膛皆在輕顫,重又湊過來,嗓音低醇迷離:“櫻櫻當真不試?”


    “你這個登徒子,再渾說,我就不理你了!”岑櫻極生氣地說。


    他笑意微泯,看著她的目光卻深沉下來。攬著她輕輕躺下,溫熱手掌開始落在她腰際,俯低身,以唇一點一點銜去白潤如玉的頸上一縷嫣紅。


    岑櫻的心又噗通噗通跳起來,正猶豫著要不要推開他以示自己還在生氣,珠簾外忽傳來宮人戰戰兢兢的聲音:“陛下,仙居殿那邊來了人,想請您過去。”


    帳間暖融如春的氣氛霎時一滯,嬴衍輕輕推開妻子,坐起身來:“什麽事?”


    “聽說是走了水,太上皇……太上皇……”


    宮人的聲音顫抖得似帶了哭腔,終是忍不住央求:“陛下,您還是過去看一看吧。”


    嬴衍的神情霎時凝重起來,推枕下榻,不忘吩咐:“你先睡,不必等我。”


    語罷,匆匆套好衣服便出去了。


    岑櫻也跟著坐起,左思右想,仍是放心不下.


    她叫來青芝:“你看著小魚,我也去仙居殿瞧瞧。”


    ——


    仙居殿外,待嬴衍趕到之時,火勢已被控製住了。


    “陛……陛下……”


    負責看守仙居殿的禁衛倉惶迎上前,驚悸之下,話也說得不甚利落。


    過來的路上已有人報了大火燒起來的原因,嬴衍望了眼已燒沒了半邊屋宇的大火,麵容冷靜:“人可都救出來了嗎?太上皇和太上皇後呢?”


    蘇皇後已被平安帶出,正站在花圃邊任宮人們整理儀容。總是妝容精致的婦人,此刻卻形容狼狽,鬢發盡亂,頭上珠翠首飾淩亂地偏落一邊。


    見他來,蘇後哭哭啼啼地衝上來,拳頭如雨點砸下:“你這個逆子!畜生!是非要把我們都逼死才肯罷休嗎?”


    “為了一個女人,你弑父殺母,大逆不道!竟要活活燒死你的父母!蒼天在上,拓跋衍,你會遭報應的!”


    四周萬籟俱寂,她尖利的哭聲在夜色裏格外淒厲清晰。岑櫻匆匆趕來,恰聞見這後麵半句,霎時有如被死死釘在輦上的木塑。


    她十分尷尬,又十分難堪。也是到此時,才算真正明了月姐姐那句“她有為你做過什麽嗎”是何用意。


    她根本於他毫無用處。一直以來,皆是他替她將風雨擋在前頭,她隻需安心享受著被他雙臂圈出的清淨安寧,從來也沒為他做過什麽。


    岑櫻臉上一時火辣辣的,輕聲對送她過來的白薇道:“我們回去吧。”


    花圃邊蘇後猶在發泄,嬴衍麵無表情,目光若利劍迫到母親身上:“兒尚不知發生了何事,母親便全數將事情推到兒子身上,看起來,倒是有備無患。”


    “殿中的火是怎麽燒起來的,難道母親心裏沒數嗎?”


    蘇後的哭鬧聲驟然一滯,月夜裏朔風呼嘯,短暫的沉寂了一晌。嬴衍沒再理會她,轉問方才的侍衛:“太上皇怎樣了?人救出來了沒有?”


    “回陛下,太上皇已經救出來了,可他的狀況很不好,您還是去瞧瞧吧。”侍衛小心翼翼地說。


    人既救了出來,母親不去照顧,反不忘在這裏同他演戲。


    嬴衍麵色鐵青,拂袖走了進去。


    偏殿裏燈火通明,嬴伋躺在象床上,滿是燎泡的手仍握著一角未燒燼的畫紙,顫如風拂枯枝。


    聞訊趕來的禦醫正替他處理著腹部的燒傷,其上遍布水皰,紅白相間,絲絹的衣裳已同皮肉黏結在一處,帶著淡淡的煙火氣息。


    燒成這幅模樣,遑論他的身子本就不太好。嬴衍心知肚明父親怕是挺不過這一遭。


    他心間頓時千般滋味齊湧上來。


    他恨這個從小便對自己不聞不顧的所謂父親,也恨他惡貫滿盈、險些害死了他的女兒。但他到底未曾真正對自己動過殺心,且多年來悉心栽培,又將江山傳給了他,或許,這其中也有一二分淡薄的父子之情。


    聽聞燒傷之痛為世間之最,眼下,見了父親這般奄奄一息的痛苦模樣,他不覺痛快,反生出幾許唏噓。


    “阿耶可還有什麽心願?”


    他在父親的榻前跪下,輕聲地問。


    嬴伋蒼老的眼窩有渾濁淚水流下,臉上因燒傷的劇痛而猶顯蒼白。發紫的唇艱難地翕動著,嬴衍聽了許久才明了是合葬之意。


    他是要自己,將他與地宮之中元懿公主的棺槨合葬。


    人之將死,嬴衍說不出什麽拒絕的話來,心間有一瞬的猶豫。


    然想起妻子含淚的眼和那如今樹在北邙山下孤零零的墳塚,他心裏才生出的那點兒同情又煙消雲散,最終允下個虛假的承諾:“好。”


    ——


    太上皇終究沒有捱過去,在仙居殿裏痛苦地呻|吟至五更,永遠地闔上了眼。


    他彌留至幾時,嬴衍便在他病榻前守到幾時,到最後,長樂與嘉王等幾個成年的子女也來了父親病榻前守候,隻有蘇皇後始終未曾露麵。


    嘉王和瑞王隻假惺惺地掉了幾滴淚,唯獨長樂公主十分傷心。


    她從前雖也埋怨父親偏心長兄立他為儲,但心中實則明白阿耶是疼她的。哭得梨花帶雨泣涕漣漣,連宮人也不禁落下淚來。


    嬴衍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


    他隻想起幼時,每當他學會一首新詩,背會一篇新的文論,總也想著要等父親回來背給他聽。


    他像全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樣,對父親二字有天然的孺慕之情,也期盼著父親能誇獎他。


    然而他終究沒有給父親背過,也從未從他嘴裏得到一句真心實意的誇獎。直至十二歲成了年,父親開始讓他處理政事,雖然誇讚,但那些都是摻雜著政治利益的,他不知是真是假,也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前夫是皇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鷺下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鷺下時並收藏前夫是皇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