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


    “不好了,不好了!”跟靜哲和靜霞一塊兒出去的仆人風風火火地跑回來。所有人幾乎在同一時間都聚儲存在廳堂,大家被“不好了”這三個字嚇怕了。仆人一邊喘一邊說,“我們剛走到華清街,就有一大堆兵衝上前,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五少爺和三小姐都抓起來。我們說隻是過路的,可他們說上頭有令,隻要是學生就抓,不管鬧不鬧事。五少爺跟他們理論,被打了好幾槍拐,頭上都是血,連我都挨了兩槍拐呢。”仆人撩起衣袖,胳膊上青慘慘的兩大塊。


    周氏哭道:“這可怎麽好?我的孩兒呀!”


    崔氏也哭,“霞兒,我的霞兒,她是無辜的啊:”


    靜平道:“大家在家等著,哪兒也不要去,我去找四弟,看他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話音剛落,就聽大門口門房喊:“四少爺和四少奶奶回來了。”


    眾人迎出去,見落塵扶著靜康進來,靜康精神還好,隻是有著大病初愈的蒼白。靜平趕過去扶他另一邊,道:“四弟,你回來就好,五弟和三妹……”


    靜康點頭道:“我都知道了,政府被大使館施壓,就拿學生開刀,鬧得人心惶惶。對外軟弱對內壓迫,北洋政府沒幾日氣數了。”


    周氏道:“靜康啊,別管他氣數不氣數,你倒是想個辦法救你弟弟。”


    柳氏道:“你先讓他喘口氣,他剛回來,沒見著滿頭滿臉的都是汗,臉色差得很麽?”


    靜康安撫周氏道:“二嬸娘放心,我會想辦法。”


    回到房裏喘了口氣,靜康就要出去。


    落塵急道:“你身上帶著傷,站久了都不成,還想到哪去?要做什麽,我幫你吧。”


    “不行,”靜康穿好外衣,“外麵這麽亂,你一個女人怎麽走?而且你也不知道該到哪兒,找什麽人,報社幾天沒有人過來,怕是出事了,我一定要去看看。”


    “靜康。”


    他握住她雙肩,重重地擁抱了一下,“有我。”


    落塵含著淚點頭,“你要小心,一切以安全為重。”


    其他人自然都不同意他出去,柳氏哭道:“康兒啊,你存心讓娘疼死嗎?一個靜哲已經讓大家擔心了,再加上你,你要我們做娘的怎麽活呀!”


    “娘,除非你們不想救靜哲,不然就別攔著我,我不是小孩子,有分寸的。軍隊抓的是學生,不會對我怎麽樣的。”


    靜平想了想道:“我陪你去。”


    “不用,家裏還靠你支撐呢。”


    “要麽我陪,要麽你也別去,我寧願不救五弟,也不想兩個弟弟都有事。”


    靜康見拗不過他,隻有答應了,有靜平陪著,其他人也就不再阻攔,隻柳氏還哭哭啼啼的,被落塵勸止了。繼凝站在眾人身後,始終沒前,但眼中的擔憂和不舍已表露無疑。直到靜康邁出大門,繼凝終於忍不住跑上去,扶著門喊道:“四哥,小心哪。”


    靜康回頭朝她一笑,道:“我會的。”


    柳氏不免埋怨落塵兩句:“你怎麽不幫我勸勸靜康?他是你丈夫,出了事你不心疼麽?有時候,你做妻子的對丈夫的感情也太淡了點。”


    周氏見柳氏遷怒落塵,靜康又是為靜哲才帶傷出門,就幫落塵說話:“她勸也沒用,靜康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麽?想做的事幾頭牛也拉不動。”


    柳氏冷哼一聲,明顯地表示不悅。也不敢說話,低著頭忍了。


    時間像一條漫長的河流,延綿不斷,永遠不會停止,然而每一刻又與上一刻不同了。等待隨著時間的河流漂泊,浮浮沉沉,無止無息。一大群女人圍坐在大廳裏,沉悶籠罩在每個人四周,隻有繼凝偶爾的咳嗽聲打破沉寂。腳步聲響,像排練好了似的,大家同時站起來。衛福進來道:“太太,有位葛先生找四少爺。”


    落塵忙走出去,“我去看看。”


    葛雲飛看到落塵,迎上來道:“嫂子,靜康到哪裏去了?”


    “他不是去找你了?說要問問學生被抓的事,還說要到報社看看。”


    “看什麽?報社被查封了,到處都是軍隊警察,我上午到醫院,才知道他已經出院了。軍政府的人在找宣傳共產主義的先進分子,我就是來告訴他不要出去的。”


    “啊?那現在怎麽辦?你能不能找到他?”落塵急得要哭了。


    “不知道,我去找找看吧,你先不要急,天黑之前一定給你回個消息。”


    “拜托了。”


    葛雲飛匆匆離開,柳氏不悅道:“他是什麽人?是不是報社裏的人?不是叫你平日勸他不要亂搞,怎麽連你也攪和進去了?”


    落塵小聲道:“靜康生病時,他常去探望,隻說是朋友。男人談論事情,我插不上嘴。”


    天明時分,靜平回來了,急得雙眼充血,嗓子啞得說不出話,勉強將情形學了一遍:昨日他們兩個到報社就被警察攔住了,盤問了一通,見不是學生,就沒為難。後來到了清水胡同,被一群士兵抓住,在警局裏關了一個晚上,非說與什麽共產主義有關,解釋也不聽。直到半夜,警衛廳紹廳長回來,認出是衛家的兩位少爺,才把靜平放了。但靜康說什麽也不放,據說是有人告密,說靜康是宣傳共產主義的首腦之一,是重點緝捕對象。商量了好久都沒商量通,一大早將靜康帶走了,也不知帶到哪兒去。靜平隻好先回家來。


    這下整個衛府都慌了手腳,柳氏支持不住病倒了。衛天明衛天宮分頭找人求關係,答案都一樣,即使學生可以放,靜康也是萬萬放不得的。不是政府不講情麵,是外國人得罪不起。落塵暗自咬牙垂淚,又要照顧婆婆,柳氏愛子心切,生氣時嗔怪她兩句,見說得重了,又軟語賠兩句不是。落塵哪有心情計較這些,婆婆說什麽都應著就是。葛雲飛也一直沒有回音,靜康的去向如石沉大海,再無音訊。繼凝聽說靜康被抓,一口血哽在嗓子眼兒,差點救不過來,醒了之後便一直掉眼淚。又是吐血又是垂淚,身子更顯虛弱,床都爬不起來了。


    5日中午


    靜霞被放回來,身上都是棍傷,被捕的學生都挨了打,有案底的更嚴重,單獨關起來。靜哲他們還關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放,她最後見到靜哲的時候,頭上的傷口已經發炎了,左眼也受了傷,張不開。周氏一聽,哭都沒聲了,噎著氣,嗝了兩下就暈了。兩位太太放在一起養病,相對垂淚。


    大家急得沒辦法,衛天明道:“為今之際,隻有將凝兒送到趙將軍府上,換趙將軍一句交底的話。”


    靜平驚道:“大伯父,您要三思啊,眼前的形勢恐怕送去凝妹妹也於事無補。”


    “總是一個機會,咱們不能就這麽坐著,等人自動放出來啊?我怕,等到的是兩具屍體。”


    落塵的心仿佛停止跳動,“屍體”這兩個字將所有人都震撼了,不是設想過,是都不敢想。


    “爹。”落塵站出來道:“讓我先去找找趙夫人吧,我當初認了她當義母,希望她可以幫得上忙。”


    “也好,帶上厚禮,探探趙將軍的口風,無論他要什麽,隻要我們給得起的都給。”


    次日一早,落塵便戴上趙夫人給的白玉鐲子,以義女的身份求見。齊氏倒是滿臉笑意,還怪她怎麽這麽久都不來看她,兩人話了幾句家常,落塵便提到靜康和靜哲的事。齊氏沉默良久,歎說:“按說,你是我義女,靜康就算是我女婿。但這件事,實在難辦。先不說我們女人不該管男人的正事,就是想管,這事也管不起呀。牽扯到外國人,連總統、總經理都沒有辦法,何況是他呢?”


    “女兒明白,原也沒打算為難幹爹幹娘,就想著縣官不如現管,幹爹是管這一攤的,應該會有辦法。”


    齊氏笑道:“這我就不懂了,這幾天登門的人太多,他也忙,脾氣大得很,我說話都得小心翼翼的,哪敢提這些事?”


    落塵賠笑,卻笑得苦澀,站起來道:“既然這樣,就不耽誤幹娘了。家裏亂,不能耽誤太久,還請幹娘原諒。”


    話沒說完,趙慶春就回來了。今天趕得也巧,本來趙慶春忙得焦頭爛額,是沒時間在這時候回家的,今天紹廳長說有事要密談,必須在他家裏。趙慶春看見一個貌美的年輕少婦,忍不住問:“這是誰家的少奶奶,長得倒標致。”


    落塵急忙福身行禮,道:“落塵給幹爹請安。”


    趙慶春奇道:“幹爹?”


    齊氏道:“這是衛府的四少奶奶,過年的時候我認了她做幹女兒,跟你說過的,又忘了。”


    “噢!”趙慶春點頭,“想起來了。你們府上那位凝兒小姐可好?”趙慶春有個原則,再漂亮的女人,別人碰了他就不碰。所以雖然驚於落塵的美貌,卻也看看就算了,反而對繼凝念念不忘。


    落塵大膽道:“她不好,凝兒自幼就依賴兩個哥哥,一天不見便要傷心,如今幾天不見了,焦慮憂鬱,躺在床上哭呢。幹爹關心凝兒,可否成全她的心願?”


    趙慶春皺眉道:“真的?可別哭壞了身子。”想了一想又道,“這樣吧,請她到咱家住幾天,養養病,說不定就好了。”


    齊氏一聽,這明擺著又耍弄個姑娘進門,阻止道:“落塵是我幹女兒,凝姑娘算來也是你的晚輩哪。”


    趙慶春哈哈笑道:“來住幾天而已,又待不長久,你擔心什麽?我也是為凝姑娘好,她不是想她兩個哥哥麽?來這兒散散心,回去哥哥們就回家了,正好。”


    落塵聽出話裏的意思,心中雖不忍,但為了靜康和靜哲,也隻有對不起凝兒了。勉強笑道:“既然幹爹有心,那我回去跟長輩們知會一聲。”


    “好好好,”趙慶春滿意地笑,“真是懂事的閨女。”


    齊氏滿臉不悅,也不送落塵了,氣呼呼地上樓去。


    趙慶春吩咐手下將落塵安全送回衛府。大家圍上來聽她的消息,落塵歎道:“明天,將凝妹妹送過去吧,趙將軍的意思,也不想明媒正娶,住幾天就送回來。靜康和靜哲他們,他有辦法。”


    “唉!”衛天明和衛天宮歎氣,這種時候,靜平也說不出反駁的話;周氏平日雖疼繼凝,但終究比不過親生兒子;柳氏聽說靜康有救,高興還來不及,哪管繼凝的死活;靜霞在房裏養傷,就算知道也沒插話的分兒。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告訴姨奶奶,就看誰去跟凝兒說了。


    看來看去,衛天明道:“我做舅舅得當壞人當到底,我去說,今後凝兒有什麽事,也是我做主。”


    衛天宮道:“人救出來,凝兒就是我們衛家的大恩人,她一個黃花閨女犧牲自己,若能回來,就叫靜哲娶她。”


    不忍的不忍,不舍的不舍,但最後還是一致決定犧牲凝兒,說再多無奈且不願的話也枉然,男人永遠比女人重要,親生子永遠比外甥女重要,關鍵的時刻,才看出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繼凝聽著衛天明進門以來就未停過的抱歉和不忍,有種想笑的衝動,她早就做過犧牲自己的準備,事到臨頭,說心甘情願是騙人的,但也不很傷心,能夠為四哥五哥而死,也算值得了。


    一頂深藍色的小轎,將繼凝抬出衛府。落塵看看轎簾掩上,遮住繼凝蒼白消瘦卻依然美得讓人心動的嬌顏,衝動地奔過去,拽住轎簾子喊道:“凝兒,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柳氏和衛天明同時喝道:“落塵。”


    繼凝淒淒婉婉地笑道:“來不及了,早就來不及了。告訴四哥,不要內疚,我的來世許給了五哥,但今生最大的遺憾,還是沒能做他的妻子。幫我照顧四哥,多愛他一些,將我的那份也一塊算進去。”


    轎夫抬起轎子走了,趙慶春特意派了一隊衛兵保護繼凝的安全,她這一去,無名無分,純粹就是蹂躪,不知道何時會回來,就算回來,也是身心俱愴。


    10日


    被扣押的二十多名學生放回,靜哲頭部嚴重受傷,送到查爾斯的醫院。因為國內沒有開顱手術的條件,醫生建議到英國去治療。


    第二天,趙慶春差人將靜康送回到衛府,靜康處在半昏迷狀態,發著高燒。還好隻是傷口發炎,沒有受其他的傷,來人傳話,讓看好兩位少爺,要是再出什麽事,天王老子也幫不了了。落塵整夜守著,幫他喂藥擦汗。三更時分,靜康醒了,其他人回去睡,隻有落塵靠在床邊,杜鵑趴在桌上打瞳睡。靜康一動,落塵急忙湊過來問:“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靜康適應了一會兒,才發現已經回到家了,撐起身子,“我怎麽會在這裏?誰送我回來的!其他的人呢?”


    “趙將軍的人把你送回來的,沒見有其他人,你昏迷了好久,先躺著。”


    杜鵑聽到聲音也醒了,匆匆跑去各院傳消息。


    靜康低頭冥想:“我記得他們將我提出來,說要傳訊,我燒得有些糊塗,後來就暈了。難道他們將人都放了?對了,五弟呢?他回來沒有?”


    “早回來,受了點傷,在查先生的醫院裏。”


    “這就好,不知李先生他們到哪去了。”靜康躺下,忽然又起來,“不對,是不是隻有我放了?趙慶春動了手腳。”


    落塵安撫他道:“先別想這些,你還發著高燒呢。”


    靜康抓著落塵急道:“告訴我是不是?”


    衛天明在門外道:“是,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求得趙將軍把你弄出來,你還想折騰什麽?給我好好躺著就是了。”


    “李先生他們還被軍閥扣著,我怎麽能獨自苟且偷安?”


    “怎麽不能?”衛天明臉都氣白了,“你鬧得還不夠麽?自己挨了槍子,靜哲被打破了頭,靜霞一個姑娘家渾身青青紫紫,還連累凝兒給趙慶春糟蹋。你們不把這個家敗光不安心是不是"


    “什麽?”靜康差一點從床上掉下來,“什麽連累凝兒給趙慶春糟蹋?什麽靜哲打破了頭?”朝著落塵道:“你說靜哲受了點傷,就是頭部受傷了?那凝兒的事呢?”


    衛天明道:“為了你和靜哲,我們把凝兒送給趙將軍了。要不然,你現在還不知是死是活呢!”


    靜康急道:“用凝兒換我的命,我寧願死。”


    “好,”衛天明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房門道,“那你就去送死,省得我們一家老小操心。”


    靜康掙紮著爬起來,落塵急忙按住他,哭著遭:“你幹什麽?”


    “我要去救凝兒,不能讓她毀在趙慶春那個老色魔手裏。”


    “靜康,靜康,”落塵攔著他,“你別衝動,你這樣去於事無補。”


    “別攔我,”靜康甩開她,情急之下沒控製力道,將她掉出好遠,撞到梳妝台上,幸虧他病中體弱,不然恐怕這一下就能將落塵掉昏過去。


    杜鵑扶著柳氏進來,恰好看到,驚得尖叫:“小姐。”


    “落塵,”靜康沒想到會飭了她,急忙上前和杜鵑一起將她扶起,愧疚地問,“摔傷了沒有?對不起,我一時情急。”


    落塵忍著疼道:“沒事,沒事。”


    柳氏道:“這是怎麽了?康兒,你不在床上躺著,又要到哪去?”


    落塵拉著靜康的衣袖懇求道:“算我求求你,先休息好麽?就算要救凝妹妹,也要想個萬全之策,不是你衝進去,就能把人帶出來這麽簡單。”


    柳氏一聽,就要哭了,“我的兒啊,你自身都難保了,還救哪個?今天你要再鬧出什麽事來,娘就死給你看。”


    靜康頹然坐回床上,“你們好糊塗啊,怎麽能輕易犧牲凝兒,她雖不是你們生的,但也算你們的孩子啊。”他握緊拳頭拚命地捶床,含淚道:“凝兒,四哥對不起你,四哥對不起你啊。”


    怕他再鬧出什麽來,衛天明親自守著他。大家一宿沒睡,相互望著到天亮。


    一大早,葛雲飛帶來消息,總理和總統相繼辭職,李先生等一批人都放出來了,這次運動算初步取得了勝利。然而,代價如此之大,無數學生和先進人士受傷,工人罷工和商人罷市導致經濟停頓,一大批工廠倒閉,工人失業,商人破產,政府換屆引起更混亂的政治鬥爭。很多人無辜犧牲,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在這場混亂中消失。曆史的進步踩著無數中國人民的血和淚,踩著政治經濟消亡的慘痛代價。


    靜康換好了藥,推開病房的門,朝靜平示意禁聲,默默地坐到靜哲床頭。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原本神采飛揚的熱血青年被病魔折磨的不成人形,雙頰和眼眶明顯凹陷,眉頭因無休無止的疼痛而擰成一團。察覺到目光的注視,靜哲緩緩張開眼睛,看見靜康,虛弱地叫道:“四哥,你來了。”


    “嗯。”靜康撫平他的眉心,輕聲問,“今天好一點沒有?”


    靜哲有些委屈地道:“還是疼。”然後又打起精神笑道,“不過沒關係,大丈夫焉能被小病痛打倒?”又習慣地吐了吐舌頭,小小聲道,“不過四哥,真的很疼啊。”


    靜康推了他一把道:“調皮。放心吧,二叔已經幫你辦好了手續,到英國動了手術,你就會好了。”


    “嗯。”他用力點頭,慎重地道,“記著,千萬別告訴凝兒我受傷了,不然她又要哭了。”


    “好,我告訴他你跟在李先生身邊本事,她很替你高興呢。”靜康微笑著騙他,感覺眼中一股熱氣湧上來。


    “這就好,就怕她又怪我不回去陪她了。”


    “不會的,你好好養病,四哥先回去了。”


    “嗯。”靜哲微笑著閉上眼睛,悄悄吞下牙關咬出來的鹹鹹的血。靜康轉身站起,悄悄地抹掉眼角的濕意。


    靜平送靜康出來,壓低聲音問:“還沒有凝兒的消息?”


    靜康搖頭,“趙將軍一家都不知去向,軍權爭鬥,比起義暴動還厲害,就怕他被別派的軍閥暗中害了,那凝兒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靜平也隻能搖頭歎氣。


    靜康在街上遠遠地就見家門口停了一輛大車,看起來像商號裏的貨車,一大群人出出進進,亂成一團。靜康走近些問:“什麽事這麽亂?”


    仆人見到他喜道:“四少爺,你回來就好了,凝小姐回來了。”


    “凝兒?”靜康撩起長袍的衣擺,朝菊園狂奔。


    沿途丫鬟仆人見了他都喊,“四少爺,凝小姐回來了,凝小姐回來了。”


    菊園裏聚集了所有能走能動的人,裏裏外外站了一屋子,老大夫坐在床邊把脈,月奴一邊垂淚,一邊聽仆人描述經過。這幾個人是當初派去到長白山給老太爺找中風偏方的,返程途中就聽說關內出了亂子,沿途還有人往關外跑,也有逃亡的軍隊。說來也巧,剛人山海關就發現一個姑娘被丟在路邊,救起來一看居然是繼凝,身子已經快涼透了,幸虧車上有帶回來的熊膽人參,一路喂著補著,總算撿回來一條命,但是人虛得很,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大家見靜康進來,主動給他讓出一條路。


    靜康喘著大氣,一步一步,沉重地邁向繼凝,看到了她憔悴的麵孔,枯瘦的身形,暗淡的神采。繼凝一直是閉著眼的,連月奴叫都不應,此時突然張開眼睛,對上靜康激動哀傷的目光,淚就這麽無預示地滑下來。見她哭了,眾人反而鬆了一口氣,起初她不言不語不睜眼,還以為快不行了,如今哭也好笑也好,總算有了反映。


    靜康蹲到她身邊,摸著她毫無血色的麵龐,喃喃地喚一聲:“凝兒。”


    繼凝就這樣定定地望著他,不動不說話,隻有眼淚一直往下掉,顆顆滾落枕畔,沾濕了靜康的手,燙痛了靜康的心。


    老大夫站起身,靜康忙問:“怎麽樣?”


    老大夫搖頭,靜康追問:“到底怎麽樣?”


    老大夫歎口氣:“凝小姐的病已經深入肺腑,全靠千年人參的藥力支撐著,熬不了多久了。”


    “啊!”一片驚呼唏噓,月奴急道:“沒別的法子麽?咱們會采很多的人參給她補。”


    “不瞞姨奶奶說,凝小姐這身子內裏外裏都傷過,能救過來已經不易了。您真疼她,就讓她最後這段日子高高興興地過吧。”


    “凝兒,我苦命的孩子。”姨奶奶握著繼凝的手垂淚,回過頭來憤憤地看著衛天明等人道:“是你們,是你們將她活活推進火坑,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們不知道心疼。怎麽不把你們的姑娘媳婦送過去給那個沒人性的糟蹋?凝兒才多大,她還是個未出嫁的黃花閨女呀!怎麽就叫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呢!”


    一幹人被她責罵,沒有人敢回嘴,都愧疚地低下頭來,女人們早都落淚了。


    靜康握緊雙拳,沉聲道:“她還能活多久?”


    老大夫看一眼繼凝印堂的青影道:“少則兩三月,多則五六月,調養得好,也撐不過半年。若是不好,幾天也說不定。”


    月奴哭得更凶了,繼凝張嘴想說句話,竟嘔出一口血箭,全噴到靜康身上,鮮紅刺目,順著手腕一淌一滴滑下,仿若生命的流逝。靜康上前抱緊她,哽咽道:“凝兒,四哥對不起你。”


    老大夫道:“老朽無能,已經盡力了,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各位節哀順便。”說罷轉身離開。


    繼凝靠在靜康懷裏,好半天順過氣來,飄忽地笑道:“四哥,能死在你懷裏,我瞑目了。”


    “不會的!”靜康摟著她輕輕搖晃,“四哥不會讓你死的。”


    “人爭不過天。”繼凝虛喘,一會兒又道:“這輩子,最幸福的就是能和你們一起長大;最愧疚的就是不能回報五哥的深情;最遺憾的……就是……就是不能做你的……你的妻子。”說這幾句話,像用盡了她的氣力,躺在他懷裏不動了。


    “凝兒?凝兒?”靜康慌得搖她,又不敢太用力,其他人屏息瞧著,就怕她再也睜不開眼。


    良久,繼凝費力地吐了一口氣,聲音幾不可聞,“四哥,我好累。”


    靜康將她平放在床上,繼凝手指抓著他的衣袖,抓得死死的,昏迷中也不放手。靜康也不扳開,倚在床頭看著她,生怕哪一刻她就停止了呼吸。眾人見繼凝睡了,默默地退去,落塵走在最後,頻頻回首望一眼靜康,他眼中的憐惜和柔情隻為繼凝一人,根本不會注意身邊有沒有人。落塵輕歎,落寞地步出房門。


    靜霞在前麵等她,上前挽住她手臂道:“四嫂,凝姐姐是為了四哥才弄成這個樣子的。”


    “我知道,”落塵看她,“你想說什麽?”


    靜霞沉吟一下道:“我剛聽爹和大娘出門的時候說,想讓四哥娶凝姐姐。”落塵身子猛顫,靜霞急忙扶穩她,“凝姐姐沒多少日子了,他們隻想完成她最後一個心願。”


    落塵難以置信地望著靜霞,“你這是在寬慰我,還是在說服我?”


    靜霞哭了,頭埋進落塵的肩上,“我不知道,我心裏麵不願四哥負你,可是,又可憐凝姐姐。如果跟四哥提了,我想他心裏一定比我還難受。”


    落塵閉上兩眼,眨掉眼角的淚,苦笑道:“傻丫頭,我都沒哭,你哭什麽?”


    “那,如果真要這樣,你怎麽辦?”


    “我怎麽辦?我怎麽辦?”落塵喃喃自語,捫心自問,沒有答案。


    果然,出了菊園,柳氏就派丫頭叫她到鬆院,月奴、衛天明和周氏也在。柳氏讓她在身邊坐了,開口道:“落塵,娘知道你一向是個知書達理的媳婦,會體諒人,心胸又寬大……”


    落塵苦笑道:“娘有話就直說吧。”


    柳氏看了看月奴,道:“姨奶奶的意思,想讓靜康娶了繼凝,一方麵算了了凝兒臨死前的心願,另一方麵破了身的姑娘要是沒有婆家,下輩子不能投胎到好人家。”


    周氏接道:“本來是想讓靜哲娶凝兒,可凝兒現在這個樣子又不行。”


    衛天明道:“凝兒為靜康做的已經遠超過夫妻的情義了。”


    月奴道:“橫豎她也沒有多少日,就成全了她自小的心願吧。”


    “是啊!”柳氏又道:“不過是為將死之人做件事,也無所謂妻還是妾,等送走了凝兒,靜康還是你的。”


    落塵覺得這四人的聲音越來越模糊,嘴唇越來越大,耳邊隻剩下嗡嗡的回響,她好像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媳婦理會的,隻要靜康同意,一切但憑長輩們做主。”


    她不知道後來他們還說了什麽,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由居的。她抬眼看著“自由居”三個龍飛風舞的字,突然癡癡笑起來;杜鵑出來看見她傻傻的樣子,疑惑地道:“小姐,你笑什麽?”


    落塵收回眼光,又恢複了那個知書達理,心胸寬廣的落塵,搖搖頭道:“沒什麽。”


    這一夜,靜康沒有回自由居。第二天,靜康依然沒有回來,第三天,第四天……靜康一直陪著繼凝,直到她可以清醒地說上十句話,可以吃東西,他才意識到五天過去了。安撫好繼凝,靜康想回去換件衣服。衛天明趁機叫住他,談到娶繼凝的事。


    靜康怔住了,他本來隻想陪繼凝度過生命的最後一段,現在父親提起,他突然想到繼凝說的話,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不能做他的妻子。眼前閃過繼凝口噴血箭,躺在他懷裏說瞑目的畫麵,閃過她縹緲的笑意,閃過她孱弱的身軀……他閉上眼不敢再想,低聲道:“和落塵說了麽?”


    “落塵同意了。她那麽明理,怎麽會有意見?


    靜康心頭像被什麽狠狠擊了一下,啞聲道:“爹娘安排吧。”


    “好!”衛天明養足了精神要說服他,沒想到他這麽痛快地答應,要說的話都派不上用場。


    柳氏道:“這事當然越快越好,也別分什麽大小了,按娶正妻的禮數安排。”


    “你們看著辦吧。”靜康不想再聽,一心隻想見落塵,幾乎是跑回自由居的。


    落塵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匆促零亂,知道靜康回來了,起身拿出他要換的衣服。靜康進門,就看見她忙碌的背影。落塵轉身,牽起一抹幹澀的笑意,道:“你回來了?凝妹妹怎麽樣?”


    靜康筆直地盯著她,“你自己怎麽不去看她?”


    “啊?”落塵沒想到他會這麽問,這幾天她心亂得很,生怕見了靜康和繼凝會更難過,恍恍惚惚的就好幾天了。“啊!呃……”


    她努力地思考理由,靜康已走到她近前,俯視她,“想好借口了麽?”


    落塵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什麽都知道了。於是不再裝傻,將衣服交到他手上道:“沒什麽原因,忘了去罷了。這些幹淨衣服,快換上吧,你有整整五天沒換衣服了。”


    靜康伸臂攔住她欲離開的身形,順勢帶到自己身邊,“剛剛爹跟我說了一件事。”落塵不做聲,“他說你已經知道了。”她仍然不回答,“他還說你同意了。”還是不說話。“為什麽不說話?”


    “不要逼我。”她的聲音悶悶的。


    靜康抬起她的臉,看到她泫然欲泣,柔聲道:“為什麽要答應?”


    “我沒有選擇。”她推他,被他拉回來。


    “至少,作一次抗爭,不要未戰就妥協。”


    落塵看他,“你先告訴我,你答應了麽?”


    靜康無言,落塵悲苦地笑道:“你做不到的事,不要要求我。就像當初你同意與我成親;就像你答應爺爺給她一個曾孫,這次也一樣。”


    靜康將她擁進懷裏,疲憊地道:“為什麽你總在一開始就將什麽都看透了?落塵啊落塵,我先負凝兒,現在又注定要負你。”


    落塵靠在他肩上,感覺那裏的位置越來越小了,讓她站得顫顫巍巍,隨時會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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