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咖啡豆,隨時有粉身的準備


    親愛的你,請將我磨碎


    我滿溢的淚,會蒸餾出滾燙的水


    再將我的思念溶解,化為少許糖味


    盛裝一杯咖啡


    陪你度過,每個不眠的夜


    台中到了,這是荃的家鄉。荃現在會在台中嗎?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右肩又感到一陣抽痛。因為我想到了荃。我的右肩自從受傷後,一直沒有完全複原。隻要寫字久了,或是提太重的東西,都會隱隱作痛。還有,如果想到了荃,就會覺得對不起明菁抽搐的背。於是右肩也會跟著疼痛。


    看到第七根煙上寫的咖啡,讓我突然很想喝杯熱咖啡。可是現在是在火車上啊,到哪找熱咖啡呢?而隻要開水一衝就可飲用的三合一速泡咖啡,對我來說,跟普通的飲料並無差別。


    我是在喝咖啡喝得最凶的時候,認識荃。大約是在研二下學期,趕畢業論文最忙碌的那陣子。那時一進到研究室,第一件事便是磨咖啡豆、加水、煮咖啡。每天起碼得煮兩杯咖啡,沒有一天例外。


    沒有喝咖啡的日子,就像穿皮鞋沒穿襪子,怪怪的。


    這種喝咖啡的習慣,持續了三年。


    直到去年七月來到台北工作時,才算完全戒掉。


    因為我不敢保留任何可能會讓我想起明菁或荃的習慣。


    咖啡可以說戒就戒,可是用來攪拌咖啡的湯匙,我卻一直留著。因為那是荃送我的。對我而言,那根湯匙代表的是“意義”,而不是喝咖啡的“習慣”。就像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也是意義重大。明菁說得沒錯,離開寄主的 檞寄生,枯掉的樹枝會逐漸變成金黃色。


    我想,那時剛到台北的我,大概就是一根枯掉的檞寄生吧。對於已經枯掉的檞寄生而言,即使再找到新的寄主,也是沒意義的。從台北到台中,我已經坐了兩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鍾的火車。應該不能說是“坐”,因為我一直是站著或蹲著。很累。隻是我不知道這種累,是因為坐車?還是因為回憶?這種累讓我聯想到我當研究生時的日子。


    考上研究生後,過日子的習慣開始改變。我、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仍然住在原處,孫櫻和明菁則搬離勝九舍。孫櫻在工作地方的附近,租了一間小套房。明菁搬到勝六舍,那是研究生宿舍,沒有門禁時間。孫櫻已經離開學生生活,跟我們之間的聯係,變得非常少。不過這少許的聯係就像孫櫻寫的短篇小說一樣,雖然簡短,但是有力。


    我會認識荃,是因為孫櫻。


    其實孫櫻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有時雖然嚴肅了點,卻很正直。我曾以為柏森和孫櫻之間,會發生什麽的。“我和孫櫻,像是嚴厲的母親與頑皮的小孩,不適合啦。”


    柏森說。“可是我覺得孫櫻不錯啊。”“她是不錯,可惜頭不夠圓。”“你說什麽?”“我要找投緣的人啊,她不夠頭圓,自然不投緣。”柏森哈哈大笑。


    我覺得很好奇,柏森從大學時代,一直很受女孩子歡迎。可是卻從沒交過女朋友。柏森是那種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喜歡哪種女孩子的人。如果他碰上喜歡的女孩子,一定毫不遲疑。隻不過這個如果,一直沒發生。我就不一樣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喜歡哪種女孩子。就像吃東西一樣,我總是無法形容我喜歡吃的菜的樣子或口味等等。我隻能等菜端上來,吃了一口,才知道對我而言是太淡? 還是太鹹。


    認識明菁前,柏森常會幫我介紹女孩子,而且都是鐵板之類的女孩。其實他也不是刻意介紹,隻是有機會時就順便拉我過去。“柏森,饒了我吧。這些女孩子我惹不起。”“看看嘛,搞不好你會喜歡哦。”“喜歡也沒用。老虎咬不到的,狗也咬不到啊。”“你在說什麽?”“你是老虎啊,你都沒辦法搞定了,找我更是沒用。”


    “菜蟲!你怎麽可以把自己比喻成狗呢?”


    柏森先斥責我一聲,然後哈哈大笑:


    “不過你這個比喻還算貼切。”


    認識明菁後,柏森就不再幫我介紹女孩子了。“你既然已經找到鳳凰,就不用再去獵山雞了。”柏森是這樣說的。“是嗎?”“嗯。她是一個無論你在什麽時候認識她,都會嫌晚的那種女孩子。”


    會嫌晚嗎?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對那時的我而言,明菁的存在,是重要的。


    沒有明菁的話,我會很寂寞?還是會很不習慣?


    我不敢想象,也沒有機會去想象。


    如果,我先認識荃,再認識明菁的話,


    我也會對荃有這種感覺嗎?也許是不一樣的。但人生不像在念研究生時做的實驗,可以反複改變實驗條件,然後得出不同的實驗結果。我隻有一次人生,無論我滿不滿意,順序就是這樣的,無法更改。


    我和柏森找了同一個指導教授,因為柏森說我們要患難與共。研究生的念書方式和大學時不太一樣,通常要采取主動。除了所修的學分外,大部分的時間得準備各自的論文。因為論文方向不同,所以我和柏森選修的課程也不相同。不過課業都是同樣的繁重,我們常在吃夜宵的時候互吐苦水。


    明菁好像也不輕鬆,總是聽她抱怨書都念不完。


    雖然她還是常常來我們這裏,不過看電視的時間變少了。


    不變的是,我和明菁還是會到頂樓陽台聊天。而明菁爬牆的身手,依舊矯健。


    明菁是那種即使在抱怨時,也會麵帶笑容的人。


    跟柏森聊天時,壓力會隨著傾訴的過程而暫時化解。


    可是跟明菁聊天時,便會覺得壓力這東西根本不存在。


    “你和林明菁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呢?”柏森常問我。


    “應該是……是好朋友吧?”


    “你確定你沒有昧著良心說話?”


    “我……”


    “你喜歡她嗎?”


    “應該算喜歡,可是……”


    “菜蟲,你總是這麽猶豫不決。”柏森歎了一口氣。


    “你究竟在害怕什麽呢?”


    害怕?也許真是害怕沒錯。起碼在找到更適合的形容詞之前,用害怕這個字眼,是可以接受的。我究竟害怕什麽呢?對我而言,明菁是太陽,隔著一定的距離,是溫暖的。但太接近,我便怕被灼傷。


    我很想仔細地去思考這個問題,並盡可能地找出解決之道。不過技師考快到了,我得閉關兩個月,準備考試。考完技師考後,又為了閉關期間延遲的論文進度頭痛,所以也沒多想。明菁在這段期間,總會叮嚀我要照顧身體,不可以太累。“過兒,加油。”明菁的鼓勵,一直不曾間斷。


    技師考的結果,在三個半月後放榜。我和柏森都沒考上,子堯兄沒考,所以不存在落不落榜的問題。令我氣餒的是,我隻差一分。當我和柏森互相交換成績單觀看時,發現我的語文成績差他十八分。


    我甚至比所有考生的語文平均成績低了十分。而語文科,隻考作文。我又墮入初二時看到作文簿在空中失速墜落的夢魘中。


    收到成績單那天,我晚飯沒吃,拿顆籃球跑到光複校區的籃球場。如果考試能像投籃一樣就好了,我那天特別神準,幾乎百發百中。投了一會籃,覺得有點累了,就蹲在籃筐架下發呆。不禁回想起以前寫作文的樣子,包括那段當六腳猴子的歲月。可是我的作文成績,雖然一直都不好,但也不至於太差啊。怎麽這次的作文成績這麽差呢?難道我又用了什麽不該用的形容詞嗎?


    我繼續發呆,什麽也不想。發呆了多久,我不清楚。眼前的人影越來越少,玩籃球的笑鬧聲越來越小。最後整座籃球場上隻剩下我一個人。耳際仿佛聽到一陣腳踏車的緊急刹車聲,然後有個綠色身影向我走


    來。她走到我身旁,也蹲了下來。


    “穿裙子蹲著很難看,你知道嗎?”過了許久,我開了口。好像覺得已經好多年沒說話,喉嚨有點幹澀。我輕咳一聲。


    “你終於肯說話啦。”


    “你別蹲了,真的很難看。”


    “會嗎?我覺得很酷呀。”


    “你如果再把腿張開,會更酷。”


    “過兒!”


    “你也來打籃球嗎?”我站起身,拍了拍腿。


    “你說呢?”明菁也站起身。


    “我猜不是。那你來做什麽?”


    “對一個在深夜騎兩小時腳踏車四處找你的女孩子……”


    明菁順了順裙擺,板起臉:“你都是這麽說話的嗎?”


    “啊?對不起。你一定累壞了。”


    我指著籃球場外的椅子,“我們坐一會吧。”


    “找我有事嗎?”等明菁坐下後,我開口問。


    “當然是擔心你呀。難道找你借錢嗎?”


    “擔心?我有什麽好擔心的。”


    “晚飯不吃就一個人跑出來四個多鍾頭,讓人不擔心也難。”


    “我出來這麽久了嗎?”


    “嗯。”


    “對不起。”


    “你說過了。”


    “真對不起。”


    “那還不是一樣。”


    “實在非常對不起。”


    “不夠誠意。”


    “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對不起。”


    “夠了。傻瓜。”明菁終於笑了起來。


    我們並肩坐著,晚風拂過,很清爽。


    “心情好點了嗎?”


    “算是吧。”


    “為什麽不吃飯?然後又一聲不響地跑出來。”


    “你不知道嗎?”


    “我隻知道你落榜……”明菁突然警覺似的啊了一聲,“對不起。”


    “沒關係。”


    “明年再考,不就得了。”


    “明年還是會考作文。”


    “作文?作文有什麽好擔心的。”


    “你們中文係的人當然不擔心,但我是粗鄙無文的工學院學生啊。”“誰說你粗鄙無文了?”“沒人說過。隻是我忽然這麽覺得而已。”“過兒,”明菁轉身,坐近我一些,低聲問,“怎麽了?”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索性告訴明菁我初中時發生的事。明菁邊聽邊笑。


    “好笑嗎?”


    “嗯。”


    “你一定也覺得我很奇怪。”


    “不。我覺得你的形容非常有趣。”


    “有趣?”


    “你這樣叫特別,不叫奇怪。”


    “真的嗎?”


    明菁點點頭。


    “誰說形容光陰有去無回,不能用“肉包子打狗”呢?”“那為什麽老師說不行呢?”“很多人對於寫作這件事,總是套上太多枷鎖,手腳難免施展不開。”明菁歎了一口氣,“可是如果對文字缺乏想象力,那該怎麽創作呢?”“想象力?”“嗯。形容的方式哪有所謂的對與錯?隻有貼不貼切,能不能引起共鳴而已。文章隻要求文法,並沒有一加一等於二的定理呀。”明菁站起身,拿起籃球,跑進籃球場。“創作應該像草原上的野馬一樣,想怎麽跑就怎麽跑,用跳的也行。”


    明菁站在罰球線上,出手投籃,空心入網。“可是很多人卻覺得文字應該要像賽馬場裏的馬一樣,繞著跑道奔馳。並按照比賽規定的圈數,全力衝刺,爭取錦標。”明菁抱著籃球,向我招招手。我也走進籃球場。“文學是一種創作,也是一種藝術,不應該給它太多的束縛與規則。你聽過有人規定繪畫時該用什麽色彩嗎?”


    “我真的……不奇怪嗎?”“你是隻長了角的山羊,混在我們這群沒有角的綿羊中,當然特別。”明菁拍了幾下球,“但不用為了看起來跟我們一樣,就把角隱藏著。”


    “嗯。”


    “過兒,每個人都有與他人不同之處。你應該尊重隻屬於自己的特色,不該害怕與別人不同。更何況即使你把角拔掉,也還是山羊呀。”“謝謝你。”


    明菁運球的動作突然停止,“幹嗎道謝呢?”


    “真的,謝謝你。”我加重了語氣。


    明菁笑一笑。


    然後運起球,跑步,上籃。


    球沒進。


    “你多跑了半步,挑籃的勁道也不對。還有……”“還有什麽?”


    “你穿裙子,運球上籃時裙子會飛揚,腿部曲線畢露,對籃筐是種侮辱。所以球不會進。”明菁很緊張地壓了壓裙子,“你怎麽不早說!”“你雖然侮辱籃筐,卻鼓勵了我的眼睛。這是你的苦心,我不該拒絕。”我點點頭,“姑姑,你實在很偉大。我被你感動了。”“過兒!”


    明菁,謝謝你。你永遠不知道,你在籃球場上跟我說的話,會讓我不再害怕與人不同。每當聽到別人說我很奇怪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你說的這段話。順便想起你的腿部曲線。雖然當我到社會上工作時,因為頭上長著尖銳的角,以致處世不夠圓滑,讓我常常得罪人。但我是山羊,本來就該有角的。


    我陪明菁玩了一會籃球,又回到籃球場外的椅子上坐著。跟大學時的聊天方式不同,明菁已沒有門禁時間,所以不用頻頻看表。


    “這陣子在忙些什麽呢?”“我在寫小說。”“寫小說對你而言,一定很簡單。”“不。什麽人都會寫小說,就是中文係的學生不會寫小說。”“為什麽?”“正因為我們知道該如何寫小說,所以反而不會寫小說。”“啊?”


    明菁笑了笑,把我手中的籃球抱去。


    “就像這顆籃球一樣。我們打籃球時,不會用腳去踢。還要記得不可以兩次運球,帶球上籃時不能走步。但這些東西都不是打籃球的本質,而隻是籃球比賽的規則。”


    明菁把籃球還給我,接著說:“過兒。如果你隻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子,你會怎麽玩籃球?”“就隨便玩啊。”


    “沒錯。你甚至有可能會用腳去踢它。但誰說籃球不能用踢的呢?規則是人訂的,那是為了比賽,並不是為了籃球呀。如果打籃球的目的,隻是為了好玩,而非為了比賽。那又何必要有規則呢?”


    明菁將籃球放在地上,舉腳一踢,球慢慢滾進籃球場內。


    “創作就像是赤足在田野間奔跑的小孩子一樣,跑步隻是他表達快樂的方式,而不是目的。為什麽我們非得叫他穿上球鞋,跪蹲在起跑線上等待槍響,然後朝著終點線狂奔呢?當跑步變成比賽,我們才會講究速度和彈性,講究跑步的姿勢和技巧,以便能在賽跑中得到好成績。但如果跑步隻是表達快樂的肢體語言,又有什麽是該講究的呢?”


    “姑姑,你喝醉了嗎?”


    “哪有。”


    “那怎麽會突然對牛彈琴呢?”


    “別胡說,你又不是牛。我隻是寫小說寫到心煩而已。”


    “嗯。”


    “本來想去找你聊天,聽李柏森說你離家出走,我才到處找你的。”


    “你聽他胡扯。我又不是離家出走。”


    “那你好多了吧?”


    “嗯。謝謝你。”


    幾年後,我在網絡這片寬闊的草原中跑步,或者說是寫小說。


    常會聽到有人勸我穿上球鞋、係好鞋帶,然後在跑道內奔跑的聲音。有人甚至說我根本不會跑步,速度太慢,沒有跑步的資格。明菁的話就會適時在腦海中響起:“跑步隻是表達快樂的肢體語言,不是比賽哦。”“很晚了,該回去了。”我看了表,快淩晨兩點。“嗯。你肚子餓了吧?我去你那裏煮碗麵給你吃。”“我才剛落榜,你還忍心煮麵給我吃嗎?”“你說什麽!”明菁敲了一下我的頭。“剛落榜的心情是沉痛的,可是吃你煮的麵是件非常興奮的事。我怕我的心髒無法負荷這種情緒轉折。”我摸了摸被敲痛的頭。


    “過兒,你轉得很快。不簡單,你是高手。”


    “你可以再大聲一點。”


    “過——兒——你——是——高——手——”明菁高聲喊叫。


    “喂!現在很晚了,別發神經。”


    “嗬嗬……走吧。”


    “小說寫完要給我看哦。”


    “沒問題。你一定是第一個讀者。”


    我和明菁回去時,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竟然還沒睡,都在客廳。


    “菜蟲啊,人生自古誰無落,留取丹心再去考。”子堯兄一看到我,立刻開了口。“不會說話就別開口。”秀枝學姐罵了一聲,然後輕聲問我:“菜蟲,吃飯沒?”我搖搖頭。“冰箱還有一些菜,我再去買些肉,我們煮火鍋來吃吧。”柏森提議。


    “很好。明菁,你今晚別回宿舍了,跟我擠吧。”秀枝學姐說。


    “我終於想到了!”我夾起一片生肉,準備放入鍋裏煮時,突然大叫。“想到什麽?”明菁問我。“我考語文時,寫了一句:台灣的政治人物,應該要學習火鍋的肉片。”


    “那是什麽意思?”明菁又問。“火鍋的肉片不能在湯裏煮太久啊,煮太久的話,肉質會變硬。”“恕小弟孤陋寡聞,那又是什麽意思呢?”輪到柏森發問。“就是火鍋的肉片不能在湯裏煮太久的意思。”“恕小妹資質駑鈍,到底是什麽意思呢?”秀枝學姐竟然也問。“火鍋的肉片在湯裏煮太久就會不好吃的意思。”秀枝學姐手中的筷子,掉了下來。


    全桌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子堯兄才說:“菜蟲,你真是奇怪的人。”“過兒才不是奇怪的人,他這叫特別。”明菁開口反駁。“特別奇怪嗎?”柏森說。“隻有特別,沒有奇怪。過兒,你不簡單,你是高手。”“你可以再大聲一點。”“過——兒——你——是——高——手——”明菁提高音量,又說。我和明菁旁若無人地笑了起來。


    “林明菁同學,恭喜你。你認識菜蟲這麽久,終於瘋了。”柏森舉起杯子。“沒錯。是該恭喜。”子堯兄也舉起杯子。“學姐。”明菁轉頭向秀枝學姐求援。


    “誰敢說我學妹瘋了?”秀枝學姐放下筷子,握了握拳頭。“哈哈……哈哈……哈哈哈……肉不要煮太久,趁軟吃,趁軟吃。”柏森幹笑了幾聲。


    一個月後,明菁的小說終於寫完了,約三萬字。


    篇名很簡單,就叫《思念》。


    “不是說寫完後要讓我當第一個讀者?”


    “哎呀,寫得不好啦,修一修後再給你看。”


    不過明菁一直沒把《思念》拿給我。


    我如果想到這件事時,就會提醒她,她總會找理由拖延。


    有次她在客廳看小說,我走過去,伸出右手:“可以讓我看嗎?”


    “你也喜歡村上春樹的小說嗎?”


    “我不是指這本,我是說你寫的《思念》。”


    “村上春樹的小說真的很好看哦。”


    “我要看《思念》。”


    “這樣好了。我有幾本村上春樹的小說,你先拿去看。”


    明菁從背包中拿出兩本書,連手上那本,一起塞在我手裏。


    “你全部看完後,我再拿我的小說給你看……”


    話沒說完,明菁馬上背起背包,溜掉了。


    我整夜沒睡,看完了那三本小說。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躺在床上,怎麽睡也睡不著,腦子裏好像有很多文字跑來跑去。


    那些文字是我非常熟悉的中文字,可是卻又覺得陌生。


    因為念研究生以來,接觸的文字大部分是英文,還有一堆數學符號。


    我離開床,坐在書桌旁,隨便拿幾張紙,試著把腦中的文字寫下來。於是我寫了:


    我,目前單身,有一輛二手機車、三條狗、四個月沒繳的房租,坐在像橄欖球形狀的書桌前。台燈從左上方直射金黃的強光,我感覺像是正被熬夜審問的變態殺人魔。書桌上有三支筆,兩支被狗啃過,另一支則會斷水。還有兩封信,一封是前妻寄來的,要求我下個月多寄一萬元贍養費,因為她賓士車的前輪破了。“我好可憐哦。”她說。另一封是玫仁杏出版社編輯寄來的,上麵寫著若我再不交稿,他就會讓我死得像從十樓摔下來的布丁。我左手托腮,右手搔著三天沒洗澡而發癢的背,正思考著如何說一個故事。我是那種無論如何不把故事說完便無法入睡的奇怪的人哦。


    要說這個故事其實很難啟齒,即使下定決心打開牙齒,舌頭仍然會做最後的抵抗哦。等到牙齒和舌頭都已經淪陷,口腔中的聲帶還是會不情願地緩緩振動著。像是電池快要沒電的電動刮胡刀,發出死亡前的悲鳴,並企圖與下巴的胡楂同歸於盡,但卻隻能造成下巴的炙熱感。


    這還隻是開始說故事前的掙紮哦。


    不過當我開始準備說這個故事時,我的意思是指現在,我便不再掙紮了。或許我應該這麽講:不是我不再掙紮,而是我終於了解掙紮也沒用,於是放棄掙紮。然而即使我放棄掙紮,內心的某部分,很深很深的地方,是像大海一樣深的地方哦,仍然會有一些近似怒吼的聲音,像一個星期沒吃飯的獅子所發出的吼叫聲哦。好了,我該說故事了。


    可是經過剛剛內心的掙紮,我渴了,是那種即使是感冒的狗喝過的水我也會想喝的那種渴哦。所以我想先喝杯水,或者說,一瓶啤酒,瓶裝或罐裝的都行。我隻考慮四又三分之一秒的時間,決定喝啤酒,因為我需要酒精來減少說故事時的疼痛。我打開冰箱,裏麵有一顆高麗菜,兩杯還剩一半的泡沫紅茶,幾個不知道是否過期的罐頭,但就是沒有啤酒。下樓買吧。可是我身上沒錢了。現在是淩晨兩點四十六分,自從十三天前有個婦女深夜在巷口的提款機領錢時被殺害後,我就不敢在半夜領錢了。最近老看到黑貓,心裏覺得毛毛的,我可不想成為明天報紙的標題,“過氣的小說家可悲地死於凶惡的歹徒的殘酷的右手裏的美工刀下,那把刀還是生鏽的”。應該說故事,於是想喝酒,但沒錢又不敢去領錢。我不禁低下了頭,雙手蒙住臉,陷入一股深沉的深沉的悲哀之中。


    悲哀的是,我甚至還沒開始說故事啊。


    寫了大約九百字,眼皮覺得重,就趴在桌上睡了。後來明菁看到這篇東西,說我這叫“三紙無驢”。意思是說從前有個秀才,寫信托人去買驢,寫了三張紙,裏麵竟然沒有“驢”這個字。“姑姑,我學村上春樹學得像嗎?”“這哪是村上春樹?你這叫耍白癡。”明菁雖然這麽說,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等你認真寫篇小說,我的《思念》才讓你看。”


    升上研二後,我和柏森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係上的研究室。有時候還會在研究室的躺椅上過夜。因為趕論文,技師考也沒去考,反正改作文的老師不會喜歡我的文章。


    我是山羊,沒必要寫篇隻為了拿到好成績的文章。


    我和柏森開始煮咖啡,以便熬夜念書。習慣喝咖啡提神後,便上了癮。研二那段期間大約是1996年中至1997年中的事。這時大學生上網的風氣已經很興盛,我和柏森偶爾會玩bbs。為了紓解念書的苦悶,我有時也會在網絡上寫寫文章。明菁如果來研究室找我時,就會順便看看我寫的東西。


    係上有四間研究室,每間用木板隔了十個位置,我和柏森在同一間。


    如果心煩或累了,我們就會走到研究室外麵的陽台聊天。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有和柏森聊天的習慣。聊天的地點和理由也許會變,但聊天的本質是不變的。我們常提起明菁,柏森總是叫我要積極主動,我始終卻步。有次在準備“河床演變學”考試時,柏森突然問我一個問題:“如果愛情像沿著河流撿石頭,而且規定隻能彎腰撿一次,你會如何?”


    “那要看是往河的上遊還是下遊啊,因為上遊的石頭比較大。”


    我想了一下,回答柏森。“問題是,你永遠不知道你是往上遊走,還是往下遊。”“這樣就很難決定了。”“菜蟲,你就是這種人。所以你手上不會有半顆石頭。”“為什麽?”“因為你總是覺得後麵的石頭會比較大,自然不會浪費唯一的機


    會。可是當你發覺後麵的石頭越來越小時,你卻又不甘心。最後……”柏森頓了頓,接著說:“最後你根本不肯彎腰去撿石頭。”


    “那你呢?”“我隻要喜歡,就會立刻撿起。萬一後麵有更大的石頭,我會換掉。”“可是規定隻能撿一次啊。”“菜蟲,這便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處。”柏森看看我,語重心長地說,“你總是被許多規則束縛。可是在愛情的世界裏,根本沒有規則啊。”


    “啊?”“不要被隻能撿一次石頭的規則束縛,這樣反而會失去撿石頭的機會。”柏森拍拍我肩膀,“菜蟲。不要吝惜彎腰,去撿石頭吧。”


    當我終於決定彎腰,準備撿起明菁這塊石頭時。


    屬於荃的石頭,卻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那是在1997年春天剛來到的時候,孫櫻約我吃午飯。原來孫櫻也看到了我那篇模仿村上春樹的白癡文章,是明菁拿給她的。孫櫻說她有個朋友,想邀我寫些稿。“孫櫻,你在報社待久了,幽默感進步了哦。”我認為孫櫻在開玩笑。


    “菜蟲。我說,真的。”


    “別玩了,我根本不行啊。況且……”


    “出來,吃飯。不要,囉唆。”


    孫櫻打斷我的話,我隻好答應了。


    我們約在我跟明菁一天之中連續去吃兩次的那家餐館,很巧。約的時間是十二點四十分,在餐館二樓。可是當我匆忙趕到時,已經快一點了。我還記得我前一晚才剛熬夜趕了一份報告,所以眼前有點模糊。爬樓梯時差點摔一跤。


    順著螺旋狀樓梯,我上了二樓。


    我一麵喘氣,一麵搜尋。


    我見到了孫櫻的背影,在離樓梯口第三桌的位置。


    孫櫻的對麵坐了個女孩,低著頭。


    她靜靜地切割著牛排,聽不見刀子的起落與瓷盤的呻吟。我帶著一身的疲憊,在離她兩步的距離,停下腳步。她的視線離開午餐,往右上角抬高30度。我站直身子,接觸她的視線,互相交換著“你來了我到了”的訊息。然後我愣住了,雖然隻有兩秒鍾。我好像見過她。


    “你終於出現了。”


    “是的。我終於看到你了。”


    “啊?”我們同時因為驚訝而輕輕啊了一聲。


    雖然我遲到,但並不超過二十分鍾,應該不必用“終於”這種字眼。但我們都用了“終於”。後來,我常問荃,為什麽她要用“終於”這種字眼?“我不知道。那是直接的反應,就像我害怕時會哭泣一樣。”荃是這麽回答的。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原因。我隻知道,我終於看到了荃。在認識明菁三年又三個月後。


    “還不,坐下。”孫櫻出了聲。我有點大夢初醒的感覺,坐了下來。荃在我右前方。“你好。”荃放下刀叉,雙手放在腿上,朝我點個頭。“你好。”我也點了頭。“這是我的名片。”她從皮包裏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很好聽的名字。”“謝謝。”荃姓方,方荃確實好聽。


    “我的名字很普通。我姓蔡,叫崇仁。崇高的崇,仁愛的仁。”我沒名片,每次跟初見麵的人介紹自己時,總得說這番話。“名字隻是稱呼而已。玫瑰花即使換了一個名字,還是一樣芬芳。”我嚇了一跳,這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對白啊。“你隻要叫我‘愛’,我就有新名字。我永遠不必再叫羅密歐。”我想起大一在話劇社扮演羅密歐時的對白,不禁脫口而出。


    荃似乎也嚇了一跳。“你演羅密歐?”荃問。我點點頭。“你演朱麗葉?”我問。荃也點點頭。“我們是第一次見麵嗎?”荃問。“好像是吧。”我不太確定。


    孫櫻把menu拿給我,暗示我點個餐。我竟然隻點咖啡,因為我以為我已經吃飽了。“你吃過了?”荃問我。“我……我吃過了。”我這才想起還沒吃飯,不過我不好意思再更改。“不用替我省錢的。”荃看了看我,好像知道我還沒吃飯。我尷尬地笑著。


    “近來,如何?”孫櫻問我。


    “托你,的福。”


    “不要,學我,說話。”


    “已是,反射,習慣。”


    “還學!”


    “抱歉。”


    孫櫻拍一下我的頭。荃偷偷地微笑著。


    孫櫻還是老樣子,真不知道她這種說話方式該如何去采訪?


    “你也在話劇社待過?”荃問我。


    “算待過吧。”我總不能告訴荃,我被趕出話劇社,“你呢?”


    “我是話劇社長。”


    “啊?怎麽差那麽多。”我想到了橘子學姐。


    “嗯?”


    “沒事。隻是忽然想到一種動物。”


    “因為我嗎?”


    “不。是因為橘子。”


    “這裏沒橘子呢。”


    “說得對。”


    荃又看了我一眼,充滿疑惑。


    “我們的對白有點奇怪。”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荃也笑了。


    “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


    “別客氣。請說。”


    “朱麗葉的對白,需要聲嘶力竭嗎?”


    “不用的。眼神和肢體語言等等,都可以適當傳達悲傷的情緒,不一定要透過語氣。而且有時真正的悲傷,是無法用聲音表現出來的。”“嗯?”“比如說……”


    荃把裝了半滿果汁的高腳杯,移到麵前。


    右手拿起細長的湯匙,放進杯中,順時針方向,輕輕攪動五圈,停止。眼睛一直注視著杯中的漩渦,直到風平浪靜。然後收回眼神,再順時針攪動兩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在做什麽呢?”


    “你在思念某個人。”


    荃讚許似的點點頭。


    “你很聰明。”


    “謝謝。”


    “再來?”


    “嗯。”


    荃將高腳杯往遠處推離十厘米,並把湯匙拿出杯子,放在杯腳左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擱在杯口,其餘三指輕觸杯身。眼睛凝視著湯匙。端起杯子,放到嘴邊,卻不喝下。停頓十秒後,再將杯子緩緩放下。杯子快要接觸桌麵前,動作突然完全靜止。視線從頭到尾竟然都在湯匙上。“這樣呢?”


    “你很悲傷。”


    荃愣住了。


    過了一會,荃又緩緩地點頭。


    “我們是第一次見麵嗎?”荃又問。


    “好像是吧。”我還是不確定。


    荃想了一下,輕輕呼出一口氣。


    “再來一個,好嗎?”


    “好。”


    荃再將湯匙放入杯中,左手托腮,右手攪拌著果汁,速度比剛剛略快。用湯匙舀起一塊冰,再放下冰塊。拿起湯匙,平放在杯口。眼睛注視杯腳,挑了一下眉頭,然後輕輕歎一口氣。“答案是什麽?”“這太難了,我猜不出來。”“這表示果汁很好喝,不過快喝完了。好想再喝一杯,可惜錢不夠。”荃說完後,吐了吐舌頭,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


    “輪到,我玩。”孫櫻突然說話。我看了孫櫻一眼,很想阻止她。孫櫻將她自己的高腳杯放到麵前,右手拿起湯匙,快速地在杯中攪動。湯匙撞擊玻璃杯,清脆響著。左手按著肚子,皺了皺眉頭,也學著荃歎了一口氣。“如何?”孫櫻問。“你吃壞肚子,想上廁所。但廁所有人,隻好坐著幹著急。”“胡說!”孫櫻罵了我一聲,“這叫,沉思!”


    我左邊嘴角動了一下,眯起眼睛。


    “你不以為然,卻不敢聲張。”荃指著我,笑著說。


    “你怎麽會知道?”


    我很驚訝地望著荃,荃有點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等荃抬起頭,我問她:


    “我們是第一次見麵吧?”輪到我問了。


    “應該是的。”荃似乎也不確定。


    “我該,走了。”孫櫻站起身。


    “你朋友家的母狗又生了三隻小狗嗎?”


    “我要,趕稿!”孫櫻瞪了我一眼。


    孫櫻拿起皮包,跟我和荃揮揮手:“方荃,菜蟲,再見。”


    我轉身看著孫櫻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然後再轉身回來。


    接觸到荃的視線時,我笑了笑,左手抓抓頭發。


    然後將身子往後挪動,靠著椅背。


    “咦?”


    “怎麽了?”


    “你和孫櫻是好朋友吧?”


    “是啊。”


    “那為什麽她離開後,你心裏卻想著‘她終於走了’呢?”


    “啊?你怎麽又知道了?”我有點被嚇到的感覺。


    “你的肢體語言好豐富呢。”


    “真的嗎?”


    我右手本來又想搔搔頭,但手舉到一半,便不敢再舉。


    “沒關係的。”荃笑了笑,“這是你表達情緒的方式。”


    “嗯?”


    “有的人習慣用文字表達情感,有的人習慣用聲音……”


    荃指著我僵在半空的右手,“你則習慣用動作。”


    “這樣好嗎?”“這樣很好。因為文字和聲音都會騙人,隻有眼神和下意識的動作,不會騙人。”“怎麽說?”“又要我舉例嗎?”荃笑了笑。“嗯。”我也笑了。


    “你的杯子可以借我嗎?”“當然可以。”我的杯子裝的是水,不過我喝光了。荃拿起空杯子,作勢喝了一口,然後放下。嘴唇微張,右手在嘴邊扇動幾下。“這杯果汁真好喝,又冰又甜。真是令人愉悅的事,嗬嗬……”荃的笑聲很輕淡,像深海魚的遊水動作。


    “懂了嗎?”


    “嗯。其實你喝的是熱水,而且舌頭還被燙了一下。但你卻說你喝的是冰果汁,還有非常興奮的笑聲。文字和聲音都是騙人的,隻有嘴唇和右手的動作表達了真正的意思。我這樣說,對嗎?”


    “對的。”


    荃點點頭。然後再歪了一下頭,微笑地注視我,說:


    “那你還不趕快點個餐,你已經餓壞了,不是嗎?”


    “啊?我又做了什麽動作?”


    我把雙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不敢再做任何動作。“嗬嗬。我不是現在看出來的。”荃指著我的空杯子,“你剛進餐廳,一坐下來,很快就把水喝光了。”“也許我口渴啊。”“那不一樣的。”荃搖搖頭。


    “哪裏不一樣?”“口渴時的喝水動作是……是激烈的。對不起,我不擅長用文字表達。”“沒關係。我懂。”荃感激似的笑了一下,“可是你喝水的動作是和緩的,好像……”“好像你不知道你正在喝水一樣。你隻是下意識做出一種進食的動作。”荃又笑了一下,“對不起。我很難用文字形容。”


    “嗯。你真的好厲害。”


    “才不呢。我很笨的,不像你,非常聰明。”


    “會嗎?”


    “你思考文字的速度很快,對很多動作的反應時間也非常短。”


    “嗯?”


    “就像你剛剛猜孫櫻的動作,你其實是猜對的。”


    “真的嗎?那她幹嗎罵我?”


    “她剛剛用的文字和聲音是騙人的,很多動作也是刻意做出來的。”荃頓了頓,“隻有左手撫摸肚子的動作是真實的。”


    “既然我和你同時都猜對,為什麽你說我聰明,而你卻笨呢?”


    “那不一樣的。”


    “請舉例吧。”


    “你果然聰明,你已經知道我要舉例了。”


    “我隻是請你舉例而已,並沒猜到你要舉例啊。”


    “你知道的。”荃笑得很有把握。


    我也笑一笑,並不否認。


    荃指著餐桌上的花瓶,花瓶是白色的底,有藍色的條紋和黃色的斑點。花瓶裏麵插著一朵帶著五片綠葉的紅色玫瑰花。


    “我接收到的問題是:這朵花是什麽顏色呢?我回答是紅色。雖然我答對了,但這跟我聰不聰明無關。”“那我呢?”“你不一樣。你接收到的問題卻是:這個東西是什麽顏色呢?”荃笑了一笑,“你竟然也能回答出紅色,所以你很聰明。”“我不太懂。”


    “我接收到的訊息很簡單,花是什麽顏色?我看到紅色,就回答紅色。”然後荃輕輕拿起花瓶,分別指出上麵的五種色彩。“可是你接收到的訊息是非常不完整的,在白、藍、黃、綠、紅色中,你能判斷出真正的問題所在。


    腦中多了‘判斷’的過程,而且答對,難道不聰明?”“所以呢?”“我隻是說出我眼中看到的東西,你卻能經過思考來判斷。”荃佩服似的點點頭,“這是我們之間的差別。我笨,你聰明。


    “你怎麽老說自己笨?我覺得你很聰明啊。”


    荃看了看我,靦腆地笑了笑,低下了頭。


    “怎麽了?”


    “沒。隻是覺得你是個好人。”


    “嗯?”


    “我是笨的沒錯。如果我接收到的訊息跟你一樣,我一定不知所措。”荃輕輕歎了一口氣。


    “為什麽歎氣呢?年輕人不該歎氣哦。”


    “沒。”荃凝視著花瓶,陷入沉思,過了許久才說,“現代人的文字和聲音就像這個插上花的花瓶一樣,混雜了許多色彩。我根本無法判斷每個人心中真正想表達的色彩是什麽?顏色好亂的。所以我在人群中很難適應,我會害怕。”


    “那我的顏色亂不亂?”“嗬嗬。”荃笑了出來,“你的顏色非常簡單,很容易看出來的。”


    “那我是什麽顏色呢?”我很好奇地問荃。


    荃笑了笑,並不回答。


    “嗯?”我又問了一次。


    “總之是很純粹的顏色。隻不過……”


    “不過什麽?”


    “沒。”荃把花瓶中的花拿出,觀看一番,再插回瓶中。


    “我很喜歡跟你溝通。”過了一會,荃輕聲說。“我也是。”“我不擅長用文字跟人溝通,也常聽不懂別人話中的意思。可是……”


    “可是什麽?”“沒。你想表達的,我都能知道得很清楚,不會困惑。”“為什麽?”“因為你傳達出來的訊息都很明確。不過文字和聲音還是例外的。”


    “我以後會盡量用文字和聲音表達真正的意思。”


    “嗯。我們要像小孩子一樣。”


    “嗯?”


    “小孩子表達情感是非常直接而且不會騙人的。餓了就哭,快樂就笑,生氣時會用力抓東西……”荃突然頑皮地笑了一下,指著我說:“你有看過小孩子肚子餓時,卻告訴媽媽說他已經吃過了嗎?”“媽,我錯了。下次不敢了。”我和荃第一次同時笑出聲音。


    “對不起。我真笨,光顧著說話,你還沒點餐呢。”


    荃急著向服務生招手,服務生拿了份menu過來。


    “你幫我點就行了。你那麽厲害,一定知道我要吃什麽。”


    “嗬嗬。我不是神,也不是怪物。我和你一樣,都是平凡的人。”


    我端詳著她,笑說:


    “我怎麽卻覺得你帶點天上的氣息呢?”


    “我沒有的。”荃紅著臉,低下了頭。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些文字,張口想說時,又吞了回去。


    “你想說什麽?”


    “沒事。”


    “你答應過的,會用文字表達真正的意思,不再隱藏。”


    “好吧。我送你一句話。”


    “請說。”


    “請你離開天上雲朵,歡迎來到地球表麵。”


    “那是兩句。”荃笑了笑。


    “我算術不好,見笑了。”


    我點的餐送來了,我低頭吃飯,荃拿出一本書閱讀。“對了。有件事一直困擾著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請教你?”我吃完飯,開口問荃。“可以的。怎麽了?”荃把書收起。“請問,我們今天為什麽會在這裏一起吃飯?”“嗬嗬……對不起。我們還沒談到主題。”荃笑得很開心,舉起右手掌背掩著口,笑個不停。


    “我看過你在網絡上寫的文字,我很喜歡。本來想邀你寫稿的……”“現在看到我後,就不想了嗎?”“不不……”荃很緊張地搖搖手,“對不起。我不太會表達。”“我開玩笑的,你別介意。”“嗯。不過我看到你後,確實打消了邀你寫稿的念頭。”“你也開玩笑?”


    “我不會開玩笑的。我是真的已經不想邀你寫稿了。”“啊?為什麽?嫌棄我了嗎?”“對不起。”荃突然站起身,“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


    “你別緊張,是我不好。我逗你的,該道歉的是我。”我也站起身,請她坐下。“你別……這樣。我不太懂的,會害怕。”“對不起。是我不好。”“你嚇到我了。”荃終於坐下來。“對不起。”我也坐下來。荃沒回答,隻是將右手按住左胸,微微喘氣。


    我站起身,舉起右手,放下。再舉左手,放下。向左轉90度,轉回身。再向右轉90度,轉回身。“你在……做什麽?”荃很好奇。“我在做‘對不起’的動作。”“什麽?”“因為我用文字表達歉意時,你並不相信。我隻好做動作了。”荃又用右手掌背掩著口,笑了起來。


    “可以原諒我了嗎?”“嗯。”荃點點頭。“我常會開玩笑,你別害怕。”“可是我分不出來的。”“那我盡量少開玩笑,好嗎?”“嗯。”


    “說吧。為什麽已經不想邀我寫稿了呢?”“嗯。因為我覺得你一定非常忙。”“你怎麽知道?”“你的眉間……很緊。”


    “很緊?”


    “嗯。好像是在抵抗什麽東西似的。”


    “抵抗?”


    “嗯。好像有人放一顆很重的石頭壓在你身上,於是你很用力要推開。”“那我推開了嗎?”“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一直在用力,在用力。”


    “哦。”


    “我又說了奇怪的話嗎?”


    “沒有。你形容得非常好。”


    “謝謝。常有人聽不懂我在說什麽的。”


    “那是他們笨,別理他們。”


    “你又取笑我了。我才笨呢。”


    “你哪會笨?我的確非常忙,你一說就中。不簡單,你是高手。”


    “高手?”


    “就是很聰明的意思。”


    “嗯。”


    “還有別的理由嗎?”


    “還有我覺得你並不適合寫稿,你沒有能力寫的,你一定寫不出來的。”“哈哈……哈哈哈……”我開始幹笑,荃真的不會講話。“你笑什麽?我說錯話了?”“沒有。你說得很對。然後呢?”“沒有然後了。你寫不出來,我當然就不必邀你寫稿了。”“哦。”


    我們都安靜下來,像在深海裏迎麵遊過的兩條魚。


    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荃看我不說話,也不開口。


    荃是個純真的女孩,用的文字非常直接明了。


    但正因為把話說得太明白了,在人情世故方麵,會有所違背。


    我很想告訴她,不懂人情世故是會吃虧的。


    可是如果所謂的人情世故,就是要把話說得拐彎抹角,說得體麵。


    那我實在不應該讓荃失去純真。


    “你又……又生氣了嗎?”過了許久,荃小心翼翼地問著。


    “沒有啊。怎麽了?”


    “你突然不出聲,很奇怪的。”


    “哦。那好吧。可以請教你,為什麽我不適合寫稿嗎?”


    “因為你不會寫呀。”


    “不會?”


    “嗯。就像……就像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你不會打。道理是一樣


    的。”“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想打你屁股呢?”“因為我很乖的。”荃笑了起來,像個小孩。


    “原來如此。你的意思是說我有能力寫稿,但是我不想寫。”


    “對,就是這個意思。”荃很高興,“所以我說你好聰明的。”


    “那,為什麽我不想寫呢?”


    “你想寫的話就不會是你了。”荃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一下,然後說,“如果你幫我寫稿,你可能每星期要寫一千字。但你的文字不是被製造出來的,你的文字是自然誕生出來的。”“製造?自然?”“嗯。這就像快樂一樣。我如果希望你每天固定製造十分鍾快樂給我,你是做不到的,因為你可能整天都處於悲傷的情緒中。而且,被製造出來的快樂,也不是快樂呢。”


    “嗯。”“你文章中的文字,是沒有麵具的。不像你說話中的文字,有麵具。”“啊?真的嗎?”


    “我又說錯話了,對不起。”荃吐了吐舌頭。“沒關係。我為什麽會這樣呢?”“我隻知道你文章中的文字,是下意識地表達情感,是真實的。”荃看看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以……再繼續講嗎?”“可以啊。”“嗯。而你說話中的文字,是被包裝過的。我隻能看到表麵的包裝紙,猜不到裏頭是什麽東西。”荃很輕聲地說出這段話。


    “嗯。謝謝你。我會很仔細地思考這個問題。”“你不會生氣吧?”荃低下頭,眼睛還是偷偷瞄著我。“不會的。真的。”“嗯……我看到你,就會想跟你說這麽多。我平常幾乎不說話的。”“真的嗎?”“嗯。因為我說話常惹人生氣。”荃又吐了舌頭,頑皮地笑著。“你以後要常常跟我說話哦。”“嗯。你不生氣的話,我就常說。”


    我們又沉默一會。然後我起身,準備上洗手間。


    “你……你要走了嗎?”荃似乎很慌張。


    “沒有啊。隻是上個洗手間而已。”


    “你還會回來嗎?”


    “當然會啊。隻要不淹死在馬桶裏的話。”


    “請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


    “哦。對不起。”我隻好再做些動作。


    “我(手指著鼻子)真的(兩手舉高)會(拍手)回來(兩手平伸)。”


    “嗬嗬。”荃笑了兩聲,“我會等你。”


    我從洗手間回來後,荃看了看我,微笑著。


    我們再聊了一會天。


    跟荃聊天是很輕鬆的,我有什麽就說什麽,她說什麽我就聽什麽。不用太注意修飾語言中的文字和語氣。我也注意到,荃的所有動作都非常輕,非常和緩。說話的語氣也是。也就是說,她說話的句子語氣,不會用驚歎號。隻是單純的逗號,和句號。語尾也不會說出“哦”、“喲”、“啦”、“囉”之類的。通常出現的是“呢”。頂多出現“呀”,但語氣一定不是驚歎號。


    如果荃要表達驚歎號的意思,會用眼神,還有手勢與動作。由於荃說話句子的語氣太和緩,有時說話的速度還會放得很慢,而且句子間的連接,也不是很迅速,總會有一些時間差。所以我常常不知道她說話的句子是否已經結束。於是我會等著。直到她說:“我句號了。”我就會笑一笑,然後我再開始接著說。


    還有,我注意到,她的右手常會按住左胸,然後微微喘氣。


    不過我沒問。


    荃也沒說。


    當我注意到餐館內的空桌子,突然多了起來時,我看了看表。


    “已經十一點了,你該不該回去了?”


    “不用的。我一個人住。”


    “你住哪?”


    “我家裏在台中。不過我現在一個人住高雄。”


    “啊?那還得坐火車啊,不會太晚嗎?”


    “會嗎?”


    “那你到了高雄,怎麽回家?”


    “一定沒公車了,隻好坐計程車。”


    “走吧。”我迅速起身。


    “要走了嗎?”


    “當然啊。太晚的話,你一個女孩子坐計程車很危險。”


    “不會的。”


    “還是走吧。”


    “可是……我想再跟你說話呢。”


    “我留我的電話號碼給你,回家後你可以打電話給我。”


    “好。”


    到了火車站,11點24分的自強號剛過。


    我隻好幫她買11點58分的莒光號。


    另外,我也買了張月台票,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車。


    “你為什麽突然有懊惱和緊張的感覺呢?”荃在月台上問我。


    “你看出來了?”


    “嗯。你的眉間有懊惱的訊息,而握住月台票的手,很緊張。”


    “嗯。如果早點到,就不用多等半小時火車。”


    “可是我很高興呢。我們又多了半小時的時間在一起。”


    我看了荃一眼,然後右手中指在右眉的眉梢,上下搓揉。


    “你不用擔心我的。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荃笑著說。


    “你知道我擔心你?”


    “嗯。”荃指著我的右眉。


    “那你回到家後,記得馬上打電話給我,知道嗎?”


    “嗯。”


    “會不會累?”


    “不會的。”荃又笑了。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嗯。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事實上我也有同樣的問題。”


    “真的嗎?”


    “我們是第一次見麵。應該不會錯的。”


    “你真是高手,太厲害了。”


    “你……你不是還有問題嗎?”


    “還是瞞不過你。”我笑了笑。


    “你想問什麽呢?”


    “我到底是什麽顏色?”


    “你的顏色很純粹,是紫色。”


    荃凝視我一會,歎口氣說:“隻可惜是深紫色。淺一點就好了。”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通常人們都會有兩種以上的顏色,但你隻有一種。”


    “為什麽?”


    “每個人出生時隻有一種顏色。隨著成長,不斷被別人塗上其他色彩,當然有時自己也會刻意染上別的顏色。但你非常特別,你始終都隻有一種顏色。隻不過……”我等了一會,一直等不到句號。我隻好問:“隻不過什麽?”


    “隻不過你的顏色不斷加深。你出生時,應該是很淺的紫色。”


    “顏色加深是什麽意思呢?”


    “這點你比我清楚,不是嗎?”


    “我還是想聽你說。”


    荃歎口氣,“那是你不斷壓抑的結果。於是顏色越來越深。”


    “最後會怎樣呢?”


    “最後你會……”


    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長的一口氣,接著說:


    “你會變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來像是黑色,但本質還是紫色。”“那又會如何呢?”“到那時……那時你便不再需要壓抑。因為你已經崩潰了。”


    荃看著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淚,淚水在臉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大約隻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時間,淚水就已離開眼眶,抵達唇邊。


    “對不起。我不問了。”“沒。我隻是突然覺得悲傷。你現在眉間的紫色,好深好深。”“別擔心。我再把顏色變淺就行了。”“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搖搖頭。“那我該怎麽辦?”“你應該像我一樣。快樂時就笑,悲傷時就掉眼淚。不需要壓抑。”“我會學習的。”


    “那不是用學習的。因為這是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能力。”


    “為什麽我卻很難做到?”


    “因為你一直壓抑。”


    “真的嗎?”


    “嗯。其實每個人多少都會壓抑自己,但你的壓抑情況……好嚴重的。


    一般人的壓抑能力並不強,所以情感還是常會表露,這反而是好事。但是你……你的壓抑能力太強,所有的情感都被鎮壓住了。”荃歎了口氣,搖搖頭。


    “你的壓抑能力雖然很強,還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鎮壓的力量,卻會與日俱增,而且還會有越來越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鎮壓不住,就會……就會……”


    “別說這個了。好嗎?”荃看了我一眼,有點委屈地說:“你現在又增加壓抑的力道了。”我笑一笑,沒有說話。


    “可不可以請你答應我,你以後不再壓抑,好嗎?”


    “我答應你。”


    “我不相信。”


    “我(手指著鼻子)答應(兩手拍臉頰)你(手指著荃)。”“真的嗎?”“我(手指著鼻子)真的(兩手舉高)答應(兩手拍臉頰)你(手指著荃)。”


    “我要你完整地說。”


    “我(手指著鼻子)不再(握緊雙拳)壓抑……”


    想了半天,隻好問荃:


    “壓抑怎麽比?”


    “傻瓜。哪有人這樣隨便亂比的。”荃笑了。


    “那你相信了嗎?”


    “嗯。”荃點點頭。


    火車進站了。荃上車,進了車廂,坐在靠窗的位置。荃坐定後,隔著車窗玻璃,跟我揮揮手。這時所有語言中的文字和聲音都失去意義,因為我們聽不見彼此。汽笛聲響起,火車啟動。


    火車啟動瞬間,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貼住車窗玻璃。她的嘴唇微張,眼睛直視我,左手手掌半張開,輕輕來回揮動五次。我伸出右手食指,指著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著左眼。然後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觸。荃開心地笑了。一直到離開我的視線,荃都是笑著的。


    荃表達的意思很簡單,“我們會再見麵嗎?”


    我表達的意思更簡單,“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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