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打算告訴李珊藍,甚至覺得不告訴她也無所謂。


    她似乎沒發覺我的轉變,我們的相處模式也仍然照舊。


    開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傳來咚咚兩聲,我放下手上的東西走下樓。


    『這些是什麽?』進了她房間後,我指著地上一堆東西問。


    「手工製成的一些手創品。」她回答,「台北現在很流行哦。」


    『喔。』


    我蹲下身,挑了一兩樣放在手心仔細檢視。


    「你覺得如何?」她盤腿坐下,「我問過一些人的意見,有人說好看,


    但也有人說難看。」


    『我的意見就是這兩個意見加起來。』


    「什麽意思?」


    『好難看。』


    「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說:『打算到台北賣這些?』


    「嗯。」她點點頭。


    『那祝你生意興隆。』


    她抬起頭看了看我,似乎覺得我說話的口吻很不可思議。


    我沒多說什麽,跟小狗玩一會後便上樓。


    我蹲下身跪著左腳,剛將一大堆書本裝箱準備用膠帶封上時,


    她突然出現在房門口,說:「忘了告訴你,我找到新工作……」


    但她說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動作,靜靜看著她。


    「你在做什麽?」


    過了一會,她終於開口詢問。


    『我要去美國了。』


    一麵說,一麵撕開膠帶,發出裂帛聲。


    我們同時被這刺耳尖銳的聲音所震懾,於是像兩個被點了穴道的人,


    雖互相注視,卻無法動彈。


    我彷佛可以聽到牆上時鍾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撲通。


    過了許久,她先解開穴道,呼出一口氣後,說:


    「你喜歡美國嗎?」


    『不喜歡。』


    「那為什麽要去美國?」


    『因為對我的未來有幫助。』


    膠帶順著紙箱的接合處一路往前,紙箱終於閉上了嘴。


    「到美國後,記得幫我跟柯林頓問好。」


    『美國總統早就不是柯林頓了,現在是布什。』


    「怎麽跟以前打波斯灣戰爭的那個布什名字一樣?」


    『他是以前那個布什的兒子,布什是姓,不是名。』


    「美國是他們家開的企業嗎,怎麽父子倆都當總統呢?」


    『我不知道。不過現在的布什也打波斯灣戰爭。』


    「父子倆同樣不要臉。」


    『對。』


    她走進房間,閑晃似的四處看看,漫不經心地說:


    「這麽不要臉的人當總統,你幹嘛還去美國呢?」


    我答不上話,隻得苦笑。


    她在房間內走了半圈,終於停下腳步,背對著我。


    半個人高的紙箱隔在我們中間,像是一道障礙。


    「我們認識多久了?」她沒回頭。


    『兩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後,回答。


    「你覺得我這個人怎樣?」


    『不管別人認為你如何,但我覺得你很不錯。』


    「不可能。」她搖搖頭,「你一定覺得我很差勁,要不然你不會連要去


    美國這種大事都不想告訴我。」


    『不是這樣的。我隻是……』我吞吞吐吐,『隻是……』


    「隻是什麽?」她依然沒回頭。


    『算了。』我說,『也沒什麽。』


    「你到底說不說?」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也不知道該如何說。』


    「別婆婆媽媽的,不要忘了,你是選孔雀的人。」


    聽到孔雀這名詞,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


    『對,我是選孔雀的人。』凝視她的背影許久後,我終於開口:


    『所以我雖然喜歡你,但我還是要去美國。』


    原先以為應該在森林僻靜處,當陽光從茂密樹葉間點點灑落在身上時,


    我才會突然開屏,而她則驚訝於我的一身華麗;


    沒想到竟會在這種場合、這種氣氛下開口說我喜歡她。


    她慢慢轉身朝向我,臉上看不出情緒,淡淡地說:


    「在你去美國前,我想說些話鼓勵你。」


    我點了點頭,豎起耳朵。


    「你是個沒用的男人!」


    我嚇了一跳,心髒差點從嘴巴跳出來。


    「人會奮發向上,常是因為被歧視、被侮辱或被欺負。」她微微一笑,


    「曆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韓信的胯下之辱,還有伍子胥、張儀也是。」


    『所以呢?』


    「所以我現在要用韓信式的鼓勵法,激勵你奮發向上。」


    『可不可以不要用韓信?像王寶釧會用苦守寒窯來激勵薛平貴啊。』


    「不行。我一定要用韓信。」她說,「仔細聽好了。」


    「你隻會念書,什麽都不會,終將一事無成。」


    「你虛偽、自私,完全不顧他人感受,隻想到自己。」


    「你是無價的。換句話說,就是沒有價值的。」


    「你不懂體諒、不懂付出,隻知道一昧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你別以為自己渴望愛情,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愛情,你隻想擁有一切


    滿足虛榮。擁有才會使你快樂,但愛並不會!」


    「你懶散怠惰、不思積極進取,就像中國的四大發明一樣,你把用來


    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製造火箭的你卻隻知道放煙火。」


    「你以為去美國就能飛黃騰達嗎?不,你一定會落魄街頭,伸出黃色


    的手心,乞討白色的憐憫。」


    雖然不知道她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也許借題發揮、也許指桑罵槐、


    也許真是要我學韓信,我一點都不在意。


    我隻是略低下頭,任由這些言語像蚊子般鑽進耳裏,但我的心如坦克,


    不會受到絲毫影響。


    「你隻是……」她略顯激動,呼吸有些急促,平複胸口後,大聲說:


    「你隻是一隻虛榮的孔雀!」


    胸口終於受到重擊,我覺得受傷了,抬頭看了看她。


    她的臉已脹紅,呆立了一陣,清醒後立刻跑下樓。


    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她妹妹來了。


    珊藍跟淚下終於聚在一起,組成了潸然淚下。


    緩緩站起身,雙腳已因半跪太久而酸麻,稍微搓揉後頹然坐在紙箱上。


    想跟自己說些什麽,卻連開口都很困難。


    感覺自己像紙箱一樣被封住嘴,甚至連心也封住了。


    然後我聽到地板傳來咚一聲。


    幾秒後,再一聲咚。


    我努力平複情緒,情緒穩定後便站起身,打算下樓找她。


    突然又響起一聲咚。


    前後總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緊張,雙腿一軟又坐了下來。


    腦海浮現她第一次來這裏時所說的那首歌:《knockthreetimes》。


    敲三下表示她喜歡他。


    我彷佛回到那時候,聽見她的歌聲。


    ohmydarlingknockthreetimesontheceilingifyouwantme……


    歌聲在腦海裏流竄,所到之處也勾起這兩年來相處的記憶。


    歌聲停止後,我開始正麵麵對美國和李珊藍的選擇題。


    我跟小雲不同,麵臨這種選擇題時隻感到痛苦和不安。


    而痛苦的原因在於我心裏很清楚,我終究是會選美國。


    可惡,為什麽我是選孔雀的人呢?


    如果我選羊,該有多好?


    我突然有股衝動,泄憤似的將紙箱上的膠帶撕開。


    紙箱發出尖銳的呻吟聲,紙箱嘴邊的皮膚也被扯掉一些。


    使勁舉腳踢開擋住我去路的紙箱,但紙箱太重了,腳掌反而受了傷。


    顧不得疼痛,我邊跛著腳、邊跑下樓。


    才跑到階梯一半的位置,便看見她已打開院子鐵門。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燈光太暗,我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


    然後她將頭轉回,奪門而出,關上鐵門。


    鐵門發出猛烈的金屬撞擊聲,餘音久久不散。


    我隻看見藍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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