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笑了聲,他走上最高一層台階,放下衣擺,回頭以一種十分稀奇的目光打量洪晚情:“我為官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聽人說我公正。傅夫人這種眼神,比起鎮遠侯和永平侯可差遠了。”


    陸珩說完就要進門,洪晚情沒想到他軟硬不吃,忙道:“若陸都督肯出手相助,妾身願拱手獻上所有家財,以謝都督高義。”


    “你覺得我缺你們那點錢嗎?”說著,陸珩輕嗤一聲,話語中滿是不屑,“何況,你做得了主嗎?”


    洪晚情無言以對,陸珩這些年平步青雲,手握大權,斂財也並不客氣,京城眾人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家底。陸珩看不上鎮遠侯府、永平侯府的積蓄,也不意外。


    而且,洪晚情也確實做不了傅家、洪家的主。


    洪晚情準備好的招數都失敗了,她咬牙,忽然提著裙擺跪倒。眾人都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丫鬟慌忙撲上來,扶住洪晚情胳膊:“侯夫人,您這是做什麽?”


    陸珩也對她的舉動意外了一瞬,終於回頭,正眼看了洪晚情一眼。洪晚情雙膝跪地,挺直著腰杆道:“武定侯、鎮遠侯都是冤枉的。他們是為國效命的武將,不該被莫須有的罪名侮辱。妾身知道都督沒有義務幫我們,但妾身已經無計可施,隻能求助都督了。如果都督懷疑妾身的誠意,妾身願長跪於此,請都督開恩!”


    陸珩低頭看著她,勾唇笑了笑。他先前一直在笑,這個笑容幅度很輕微,卻驟然讓洪晚情產生一種危險感。


    陸珩說:“傅夫人想用病來威脅我?那你可認錯人了。你盡可試試,看看你跪死在這裏,我會不會皺一下眉頭。”


    說完,陸珩掀衣朝門內走去,聲音冷酷無情:“陸某此生最厭惡某些人不識好歹。要跪去街上跪,別髒了我陸府的門。”


    陸府大門當著洪晚情的麵合上,大門侍衛上前,伸手道:“傅夫人,請。”


    他們的意思很明顯,要麽你自己走,要麽被他們拖出去。


    洪晚情再放低自尊,這點臉麵還是要的。她用力咬著唇起身,走到陸府台階下,再次跪下。


    隻要能挽救她娘家、夫家,她受些屈辱算什麽?


    白日還豔陽千裏,傍晚時卻突然起了風。天上轟隆隆響起悶雷,沒過一會,大雨傾盆而下。


    京城的雨不比江南,洋洋灑灑,不留情麵,頃刻就將洪晚情的衣服打濕。她們出門時沒有帶傘具,丫鬟徒勞無用地用手幫洪晚情遮著雨,說道:“侯夫人,這雨一時半會不會停歇,您還發著燒,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發燒不是小病,多少人就是一場燒燒沒了。洪晚情還帶著病跪在雨中,簡直是不要命了。


    洪晚情早就想離開了,她嬌生慣養,以前拿過最重的東西就是針,怎麽經受得住淋雨長跪?可是她在賭,賭陸珩不可能真的看著她死在自己家門口。隻要陸珩鬆動,她就有機會。


    洪晚情咬著牙不走。下雨後天色飛快暗下來,四周變成無垠黑洞。天地間大雨如注,冷風蕭蕭,除了雨聲聽不到其他聲響,連守在門口的侍衛也到裏麵躲雨了。


    世界上仿佛隻剩下洪晚情。很快,洪晚情連丫鬟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她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全身都打起擺子。丫鬟被嚇壞了,趕緊跪到洪晚情身邊攙扶:“侯夫人,您怎麽了?”


    洪晚情臉色刷白,渾身顫抖,可陸府的門還是緊緊閉著。洪晚情絕望地意識到,原來,陸珩說的是真的。


    哪怕她跪死在陸府門口,陸珩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京中關於他的傳聞並沒有錯,他確實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為了利益什麽事都能做出來。這樣的人,怎麽能奢望他會憐香惜玉呢?


    那麽多大臣在他手裏被抄家,聽聞有許多或文弱或嬌媚或明豔的官宦千金求他,但沒一個能讓他心軟。那些閨秀用身體自薦都不行,洪晚情靠什麽打動陸珩?


    他就是一個沒有道德、沒有底線的殺人兵器,能眼睜睜看著昔日同僚的夫人死在他門口。但這樣一個人,為什麽會對王言卿百依百順?


    洪晚情被雨淋了太久,都覺得自己出現幻覺了。她竟然看到陸府大門打開,裏麵出現一個披著白色披風、手提橘色宮燈的女子,眾多侍女跟在她身後,小心翼翼替她打著傘。


    夜雨如無垠天水,鋪天蓋地,仿佛隻剩她腳下那方地沒有被黑暗淹沒。橘色的光在風中搖曳,映得她的臉時明時暗,神秘悠遠,仿佛神女臨世。


    “鎮遠侯夫人。”洪晚情昏迷前,依稀聽到一道清冷柔美的聲音說,“你所求我們無能為力。夜深了,侯夫人再守下去恐有性命之危,請盡快去就醫吧。”


    屋中,陸珩正在燈下逗著陸渲,聽到外麵的腳步聲,他讓奶娘把陸渲抱走,起身走向門口:“都說了她居心不良,不用管她死活,你怎麽還是出去了?淋到雨沒有?”


    王言卿解下披風,用帕子將手指擦幹,說:“我沒事。她還生著病,總不能真叫她倒在我們門口。”


    “是街上。”陸珩糾正道,“我讓她到外麵跪了。”


    王言卿聽後不語。也不知道洪晚情是怎麽想的,竟然想用病來挾持陸珩,他是會心軟的人嗎?


    去劫獄都比奢求陸珩心軟容易。


    王言卿換下半濕的外衫,披了身藕荷色對襟衫。她坐到陸珩身邊,問:“渲兒呢?”


    “快睡著了,我讓奶娘抱他回去了。”


    王言卿點頭,問:“武定侯的事,你真不打算管嗎?”


    “這是他和夏文謹的恩怨,關我什麽事?”陸珩閉眼靠到王言卿肩上,不在意說,“不用管他們。皇上心裏有數的。”


    馬市鬧出了大亂子,皇帝需要一個台階下,罪名隻能由郭勳來擔。但皇帝心裏很明白是怎麽回事,他隻是關一關郭勳,並沒有打算將郭勳怎麽樣,等風頭過去了,會放他們出來的。


    不過,在郭勳被關押期間,武定侯集團放點血是在所難免了。


    皇帝的意圖陸珩知道,嚴維知道,約摸著夏文謹自己也知道。可是外麵這些女眷卻不知道,她們真以為武定侯要被治通敵之罪了。王言卿想到跪暈過去的洪晚情,心中無比唏噓。


    洪晚情曾經也是侯門貴女,她第一次見洪晚情時,洪晚情自信張揚,眼神中全是攻擊性,仿佛天底下沒有她搶不來的東西。但現在,洪晚情卻不惜利用自己的病跪在她這個前情敵府門外,隻為了讓陸珩給句明話。


    燭火靜靜燃燒,室內昏黃靜謐。陸珩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突然問:“你歎氣什麽?”


    王言卿嚇了一跳,說:“沒什麽,我感歎人生際遇無常。”


    “你不恨她?”


    “停妻另娶是傅霆州的主意,就算沒有她,我也會離開鎮遠侯府的。她和我有什麽關係?”


    雖然陸珩很滿意她親口說會離開鎮遠侯府,但老實講,聽到停妻另娶這些字眼,陸珩還是很糟心。


    要是傅霆州沒有主動把她推開,以卿卿死心眼的性子,後麵就不會有陸珩什麽事了。這種事不能想,一想陸珩就難受。陸珩覺得報複前情敵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懷上他第二個孩子。


    陸珩說做就做,立刻睜開眼,摟住她的腰說:“卿卿,你有沒有覺得陸渲一個人太寂寞了。”


    “什麽?”


    “我們給他生一個妹妹吧。”陸珩說完,頓了頓,勉為其難道,“如果還是個兒子,倒也行。”


    第二天,京中便傳遍了,鎮遠侯夫人去陸府求情,陸珩連門都沒讓人進,硬生生讓人家在街上跪了半宿。回去後,鎮遠侯夫人就發起了高燒,昏迷不醒。


    大家感歎陸珩可真是一個沒心沒肺的狗東西,但更多替鎮遠侯府、武定侯府解釋的好話,他們也不肯說。


    宮裏,皇帝也聽到這件事了。陸珩照例來找皇帝稟事時,皇帝問:“聽說昨夜傅霆州的夫人來找你了?”


    陸珩點頭:“沒錯。她來的時候嘴唇幹裂,麵色潮紅,看起來像是發燒。我以為她擺個樣子就會知難而退,所以沒管她。後來還是我夫人不忍心,昨夜讓人把她送回鎮遠侯府,還幫她請了郎中。”


    陸珩說到這裏皇帝就懂了,洪晚情是先發了燒,才去求陸珩,暈倒也純屬算計脫了,自食惡果。


    罵陸珩不懂憐香惜玉可以,但讓他背鍋不行。


    女眷這些小心機在皇帝眼裏跟鬧著玩一樣,皇帝說:“畢竟是功臣家眷,傅霆州平倭有功,這兩年在甘肅也可圈可點,沒必要做得太絕,寒了天下武將的心。等過幾天,你找個理由,把郭勳提到詔獄裏去吧。”


    錦衣衛有自己專門的監獄,即詔獄,不通過六部、大理寺,擁有獨立的提審權。進了錦衣衛的詔獄,那就意味著生死由皇帝決定了,六部再也插不了手。


    陸珩應諾。這種人詔獄裏關著很多,他們甚至辟了一個專門的區域,用來存放這些不能放也不能殺的“罪臣”。有些人甚至在裏麵一關兩三年,等皇帝消氣了才放出去。


    皇帝下令後,陸珩沒有耽誤,第二天就去提審郭勳。錦衣衛有權調查皇親國戚,不需要出示任何證據。陸珩提出審問武定侯郭勳,廷獄的人想不出任何阻止理由。


    獄卒帶著陸珩往牢房走去,他打開門鎖,說:“陸都督,武定侯就在裏麵,您請自便。”


    陸珩往裏看去,郭勳背對牢門坐著,似乎在看天窗外的光。陸珩沒時間等郭勳擺譜,推開木門,道:“武定侯,打擾了。有些事需要你配合,隨我去詔獄走一趟吧。”


    陸珩說完,郭勳依舊不動。陸珩是時常去閻王殿串門的人,他立刻意識到不對,伸手攔住自己的人,說:“別動。叫廷獄的人過來,去請武定侯。”


    郭勳死了。


    皇帝沉著臉坐在禦案後,緩慢掃過殿下眾人。


    內閣六位大學士,錦衣衛指揮使陸珩,刑部尚書,大理寺卿,都在此處了。皇帝看著他們,麵無表情問:“郭勳之死是怎麽回事?”


    皇帝將郭勳下獄,順勢敲打他一番,但皇帝從來沒有想過讓郭勳死。郭勳對西北軍的意義重大,皇帝瘋了,才會拿自己的西北邊疆開玩笑。


    陸珩算是案發現場第一證人,也是他將郭勳的死訊傳給皇帝的。陸珩似笑非笑掃了刑部尚書和夏文謹一眼,上前一步道:“回稟陛下,發現武定侯屍體時,臣正好在現場。臣本是奉命請武定侯去詔獄調查,但去廷獄後,卻發現武定侯背對走廊坐著,一動不動。臣感覺不對,立刻讓刑部的人去請武定侯。錦衣衛的人從始至終沒有踏入過武定侯牢房,刺殺武定侯之人……或許還得問刑部尚書。”


    皇帝忍著怒,看向刑部尚書:“武定侯在刑部的地方出事,你作何解釋?”


    刑部尚書後背已經滲出汗,他也沒想到陸珩竟然這麽精明,一步都沒踏入牢房,先前準備好的借口實在無法成立。但在聖前,他不敢長時間不回話,那更是坐實了心虛。


    刑部尚書磕磕巴巴道:“臣……臣也不知。或許是武定侯通敵叛國,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盡。”


    陸珩在旁邊毫不掩飾地嗤了一聲。皇帝顯然也覺得荒唐極了,寒著臉指向陸珩:“陸珩。”


    陸珩垂眸拱手:“臣在。”


    “限你十日之內,查明武定侯死因。”


    “臣遵旨。”


    等從禦殿出來後,眾臣走在草長鶯飛、湖光山色的西苑,一路沉默。出西苑宮門時,陸珩錯後一步落到夏文謹身邊,在他耳邊說道:“夏首輔,論起學問,我遠遠不及你。但論起殺人,你可比我差遠了。”


    夏文謹微微側目,陸珩笑著看向他,桃花眼中是濃鬱的化不開的陰幽:“你不應該來招惹我的。”


    第136章 覆滅


    王言卿正在府中監督陸渲描紅,明年他就要進宮去給裕王當伴讀了,禮儀、學問都不能放鬆。王言卿不求他大富大貴,隻要能平平安安就夠了。


    寫到一半,靈犀忽然快步從外麵進來,福身道:“夫人。”


    王言卿看著靈犀的表情,知道外麵發生事情了。她讓靈鸞盯著陸渲,把剩下半張紙寫完,她帶著靈犀走到外麵,在無人處問:“怎麽了?”


    靈犀附在王言卿耳邊,說:“夫人,武定侯在刑部大牢暴斃,都督奉命調查武定侯死因。”


    王言卿驚訝地瞪大眼睛,武定侯暴斃?


    昨夜陸珩回來和她說過,皇帝讓他把武定侯轉移到錦衣衛的詔獄裏,估計是存了重拿輕放的意思。畢竟誰都知道,郭勳通敵,委實是無稽之談。


    皇帝放任夏文謹彈劾郭勳,並且在郭勳下獄後,將永定侯府、鎮遠侯府等也牽連入內,就是想借機敲打敲打郭勳。


    郭勳近幾年越來越飄了,連《英烈傳》都敢寫,並且大肆攬財,擾亂軍務,在軍中排除異己。皇帝感念他擁立之功,這些年一直厚待郭家,郭勳編出《英烈傳》後,皇帝也順勢追封了郭英。


    可是,這不代表皇帝的忍耐是無限度的,尤其是郭勳在軍中的手伸得太長了。西北軍是皇帝的軍隊,而不是他們郭家的。


    但敲打歸敲打,誰都沒想過讓郭勳死。郭勳在勳貴中影響力極大,根係幾乎遍布全軍,他無病暴斃,一個處理不好會引發西北大亂。


    而且,就在錦衣衛轉移郭勳前夕,郭勳死了,時間未免太巧。王言卿趕緊問:“陸珩怎麽樣了?”


    “都督沒事。都督及時發現不對,並沒有接近武定侯,武定侯之死無論如何賴不到都督身上。”


    王言卿暗暗鬆氣。陸珩和郭勳派係一直不太融洽,如果郭勳之事被栽到陸珩頭上,那就麻煩了。


    王言卿確定陸珩安全後,這才問:“他讓你來幹什麽?”


    “都督派奴婢護送夫人,假扮成仵作侍女,去大牢裏驗屍。”


    “好。”王言卿沒猶豫就答應了,她時常出入南鎮撫司,對大牢並不像普通女子那樣忌諱。王言卿道:“我回去把渲兒安頓好,你讓南鎮撫司的人去二門等吧。”


    “不是南鎮撫司。”靈犀說道,“是刑部。”


    王言卿和靈犀假扮成侍女,跟在仵作身後,走向大牢。仵作驗屍時要蒙麵,這正好方便了王言卿,她用白布蒙住臉,就不必被人發現過分出挑的樣貌了。


    陸珩發現郭勳死後,讓錦衣衛把守著牢門,不許任何人進去移動、破壞現場,所以郭勳的屍體還躺在原來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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