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勳是武定侯,哪怕成為階下囚也不會和普通罪犯一個待遇,他的牢房寬敞整潔,有床鋪有座椅。此刻許多人聞訊趕來,錦衣衛攔著門,不讓人進入,眾人隻能擠在走廊裏,人滿為患。


    王言卿跟著仵作走到牢房前,被人群堵住。仵作是男子,擠過去也無妨,但王言卿可不方便在一群男人中擠。領路的錦衣衛咳嗽一聲,高聲道:“都督,仵作來了。”


    陸珩正在牢房中查看,聽到聲音,立刻出來,快步朝仵作走來:“怎麽才過來?快進來驗屍。”


    陸珩出來後,人群自動從中間分開一條路,他看似帶著仵作進門,其實是暗暗用身體擋住旁邊的人,王言卿趁機低頭,跟在他身後走進牢房。


    仵作飛快給在場幾位大人行禮後,就打開工具箱,開始驗屍。王言卿站在仵作身邊遞工具,但實際上根本不用她動手,靈犀已經將所有事代勞,王言卿隻需要靜靜站著,觀察周圍人群就夠了。


    隨著仵作進來,門禁默認取消了,沒有錦衣衛阻攔,其他人都忍不住走到牢房內,近距離看仵作驗屍。


    躺在地上的畢竟是武定侯,仵作也不敢將人開膛破肚,隻是用工具檢查郭勳的口腔、眼睛,試探頸部溫度,又順著全身檢查傷痕。仵作將武定侯全身摸了一遍後,起身,有些為難地對陸珩行禮:“回稟都督,武定侯身上無勒痕,無外傷,無中毒痕跡,暫時看不出死因。有可能是突發疾病。”


    聽到仵作的話,周圍的官員好些露出輕鬆之色。陸珩緊盯著仵作,問:“突發疾病?你確定?”


    仵作支吾:“卑職實在找不出死因,隻好做此猜測。”


    旁邊一個官員說道:“武定侯確實有好些經年舊病,他初入牢獄,一時想不開,引發了舊疾也不無可能。”


    “是啊。”旁人紛紛應和。


    陸珩看著這些人,沒做聲,忽然對仵作說:“把手套給我。”


    仵作怔了下,正要去工具箱裏取新手套,一旁蒙著白帕的侍女已經拿起手套,遞給陸珩。陸珩接東西時,朝她看了眼,突然翻過手,示意幫他戴好。


    眾目睽睽之下,大家都覺得陸珩的表現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哪裏奇怪。王言卿臉上僅露出一雙眼睛,她眼尾無聲朝陸珩瞥了一眼,溫順地低頭,輕手輕腳幫都督戴手套。


    收手時,陸珩的手指在她掌心輕輕一勾。王言卿飛快掃了眼前方人群,趕緊收回自己的手,低著頭又縮回後方。


    陸珩手上戴著夫人親自幫他拉好的手套,揮了揮手指,示意仵作將屍體翻過來。仵作心想他剛才明明檢查過後背,確定沒有傷口,都督為什麽還要查?


    但仵作不敢表現出來,小心翼翼扶著郭勳的屍體翻身。陸珩站在郭勳的身體旁看了一會,忽然蹲身,解開他的發冠,在他後腦勺摸索。沒多久,陸珩就從郭勳腦後抽出來一根細長的針。


    周圍傳來壓抑的抽氣聲,陸珩看了看針上的血跡,放在證物盤上,起身說:“武定侯並不是突發疾病而死,而是被人用藥迷暈,趁他睡著時用一根細針刺穿他的後腦。所以,武定侯身上才完全沒有外傷,衣服上也沒有血跡。”


    有官員不解,忍不住問:“那你怎麽知道凶器在他的後腦?”


    “是啊。這麽隱蔽,除了凶手,還有誰會知道?”


    陸珩含笑看向對麵的人:“諸位大人飽讀詩書,但平時不妨多花點心思看看真實的世界。雖然武定侯的牢房和普通犯人隔開,但蒼蠅總沒法避免。剛才仵作翻身時,我看到蒼蠅唯獨在武定侯的頭發上打轉,心生疑惑,就動手一探究竟,沒想到果然發現了殺死武定侯的真正凶器。”


    竟然是根據蒼蠅看出來的,王言卿歎服。這種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實在讓人不得不服。


    刑部的官員也微妙地沉默了。外界傳言陸珩沒有破不了的案子,據說南巡時,陸珩三天就查出了一樁冤案,從查案到抓人全部搞定。


    同行相輕,刑部的人多少都有些不以為意,直到現在,他們親眼看到陸珩在須臾間找出凶器。明明差不多同時進來的,他們卻什麽都沒意識到。


    又有人問:“你怎麽知道他是被人用藥迷暈?”


    “這就更簡單了。”陸珩指著托盤上的針,說,“這麽長的針,紮入腦中絕對痛極。若武定侯在清醒狀態,不可能不掙紮,可武定侯四肢卻呈放鬆狀態,雙眼也緊閉,可見死前並未發生過搏鬥。武定侯曾有過行軍打仗的經驗,如果有人在他睡夢中靠近,他不至於毫無察覺。排除掉不可能,凶手隻能是靠藥物迷倒了武定侯,再趁機謀殺。”


    刑部眾人沉默,陸珩繼續說道:“從屍體上得到的信息還不止這些。我來提審武定侯時,武定侯背對過道坐著,他暈倒期間不可能維持坐姿,所以這是凶手殺人後,將他擺成這個姿勢的。我發現不對,立刻讓刑部的獄卒進來救人。那時候武定侯的身體有輕微僵硬,但還可以放平,根據現在的氣候推測,武定侯死亡時間應當在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之內。查一查這段時間有誰來給武定侯送過酒水或飯菜,就能知道是誰殺了武定侯。”


    眾人麵麵相覷,陸珩含笑看著他們,等了片刻後問:“怎麽,刑部諸位大人連一個送飯之人都查不出來?”


    現在是六月,屍體邊氣味不好聞,陸珩轉移到外麵大堂等候,王言卿和仵作站在他身後。刑部尚書本想出去找人,被陸珩強行留下。等了好一會,刑部侍郎快步從外麵回來,拱手道:“回稟尚書、陸都督,送飯的人查到了,是一個臨時頂班的男子。”


    “人呢?”


    “剛剛找到,他摔到河渠裏淹死了。”


    陸珩帶著人走出刑部,仵作是陸珩從南鎮撫司調來的,此刻也跟著陸珩出來。錦衣衛跟在陸珩身後,說:“都督,剛找到凶手對方就失足淹死了,這其中必然有蹊蹺。”


    “當然。”陸珩說,“臨時幫人送飯,刑部沒人知道他底細,估計家裏也沒什麽證據。”


    錦衣衛一聽,憂慮道:“都督為什麽要在刑部驗屍,若是帶回南鎮撫司,定然不會讓凶手逃脫。現在打草驚蛇,線索也斷了,接下來可怎麽查?”


    “我查到一個送飯的人有什麽用呢?”陸珩說,“我還能和他算賬嗎?殺了武定侯,還想栽贓給錦衣衛,這不是一個普通人敢做的,背後必然有某些高官指示。我要做的,是找到幕後這些推手,而不是抓一個簡單的殺手。”


    錦衣衛受教地點頭,隨後他發現案件好像還在一個死圈裏:“可現在什麽線索都沒有,如何找幕後之人?”


    “誰說沒有。”陸珩眼風朝身後掃了眼,笑道,“已經找到了。”


    隨從齊齊露出詫異之色,他們完全摸不著頭腦,但稱讚都督英明總是沒錯的。陸珩輕笑一聲,歎道:“查武定侯死因哪裏需要十天呢,一天就夠了。”


    王言卿跟在後麵,忍無可忍翻了個白眼。


    “都督,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不急。”陸珩說,“先回南鎮撫司。”


    到南鎮撫司後,仵作被帶回後麵,身為侍女的王言卿卻出現在南鎮撫司最高長官的私人宮殿裏。陸珩親手把王言卿臉上的白布揭下來,左右端詳著說:“這麽好看的臉,怎麽能每日藏在粗布下麵呢?以後別做仵作了,來做我夫人怎麽樣?”


    王言卿白了他一眼,說:“都督不是有夫人了嗎,聽說兒子都三歲了。”


    “哦對。”陸珩煞有其事點頭,“我都差點忘了。沒關係,她做我府裏的夫人,你來做我在南鎮撫司的夫人。”


    王言卿聽了狠狠擰他,用力甩開他的手:“不敢當都督厚愛,我這就走。”


    陸珩笑著從背後抱住她:“卿卿,我還指望著你呢,你走了我可怎麽辦?”


    “找你的貼心女下屬去。”


    陸珩這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抱著人坐到椅子上,低聲細語地哄:“我錯了。我哪有什麽女下屬?你來過南鎮撫司這麽多次,除了犯人,還在這裏見過女人嗎?”


    這句話倒提醒王言卿了,她恍然大悟:“對,還有女犯人。聽人說,好些千金小姐對都督自薦枕席,隻為了幫家裏脫罪。”


    陸珩嘁了聲,嗤道:“做她們的春秋大夢。好處全是她們的,這麽做對我有什麽好處?”


    王言卿緊盯著他,說:“可以有年輕新鮮的美人采擷。”


    陸珩看著王言卿笑了笑,同樣緊盯著她道:“她們沒你美,沒你白,沒你軟,有這點功夫,我為什麽不回家上卿卿?”


    王言卿臉蹭的紅了,又是羞又是憤,咬唇罵:“你胡說什麽?”


    陸珩心想這怎麽能叫胡說,他明明字字發自肺腑。但陸珩深知適可而止,再挑逗下去,他今晚就沒有美人恩可享了。


    陸珩抱住王言卿,說:“我開個玩笑,你別生氣。卿卿,今天你在刑部看出什麽來了嗎?”


    陸珩故意在刑部大牢檢查郭勳的屍體,一方麵是為了保護現場,更重要的卻是為了觀察他們的反應。誰在旁聽的時候心虛、緊張,那他至少是個知情者。


    王言卿點頭,隨即為難道:“可是,我不認識他們誰是誰。”


    “沒關係。”陸珩單臂環著王言卿,另一隻手從桌案上拿了筆,潤筆、蘸墨、落筆一氣嗬成,輕輕鬆鬆畫出牢房中的站位圖,“你說每個位置上人的表情,我記得他們是誰。”


    王言卿分明記得官員們進牢房時是隨機找位置的,而且之後一直有人走動,陸珩竟然能全部記住,實在可怕。


    王言卿借助站位草圖,一一回想當時眾人的表情,有異常的她就格外指出。陸珩一邊聽一邊點頭,王言卿說的口幹舌燥,她拿起陸珩的茶盞喝了一口,詫異問:“你都不記一下嗎?”


    陸珩一怔,受教地點頭:“夫人說得對,我這就記一下。”


    陸珩坐在南鎮撫司最有權力的大殿,腿上坐著自己的嬌妻,時不時勾寫幾個官員名字,構思接下來該輪到哪個人倒黴。有王言卿幫忙作弊,陸珩很快把刑部官員的底摸清了,他放下筆,把剛寫好的紙拿到蠟燭邊,親眼看著紙張化為灰燼:“和我猜的差不多。”


    王言卿問:“你覺得殺武定侯的幕後指使是誰?”


    在這個案子中,尋找凶手沒什麽用,幕後之人肯定不會自己動手,他將殺手滅口後,也很難找到憑證。所以陸珩一開始就放棄了尋找真凶,而是故意以此為餌,詐其他人的反應。


    陸珩想都不想,冷嗤道:“肯定是夏文謹。除了他,還有誰必須讓郭勳死,還有誰能指揮得動刑部這尊大佛?”


    “夏首輔?”王言卿費解,“可是,夏首輔和武定侯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吧,為何要下此毒手?”


    陸珩抱著王言卿,緩慢道:“卿卿,在官場上,誰和誰都沒有血海深仇,但要是不想自己死,就隻能提前一步把對方弄死。夏文謹和郭勳一直有成見,這次夏文謹算是徹底得罪了武定侯一係,這群人全是公侯勳貴,要是等郭勳出來,他們能放過夏文謹?”


    郭家是傳承兩百年的大家族,壽命和大明一樣長,而夏文謹隻有一個人,所有仰仗都係於首輔之位。一旦離開了內閣,他就是一個普通老人,馬上就會被郭、洪這種大家族撕碎。


    如果這次夏文謹不能把郭勳殺死,等郭勳出來,必然會把他扯下首輔之位。到時候,跑去別人門外跪求的就會是夏文謹的女兒、孫女。


    但夏文謹不該算計陸珩。之前朝堂吵得那麽凶,其實隻是夏文謹和郭勳鬥,但現在夏文謹卻將陸珩扯進來,那他就自認倒黴吧。


    王言卿想到殺人殺全族的官場鬥爭,唯有歎息。她有一點想不通,問:“就算真的是夏首輔,他怎麽知道你要去找郭勳?”


    “能混到內閣的,哪一個都不差。”陸珩眼眸深沉,似乎在凝神想什麽人,“應當是昨天我和皇帝的話被哪個太監聽到,然後傳給夏文謹了。”


    “你知道是誰嗎?”


    “大概有數。”陸珩說著拍了拍王言卿的手,“我先送你回府,陸渲一個人在家裏不安全。今天晚上我早點回去。”


    “好。”


    陸珩第一天就鎖定人選了,但他要向皇帝交差,多少還要講究點證據。陸珩搜集證據時,朝堂上也發生了一件稀奇事。


    陸珩被人彈劾了。


    陸珩實在是很久沒有感受過被人彈劾的滋味了。


    當晚,陸珩回家,抱著自己又白又軟的嬌妻訴苦:“卿卿,我今天被人彈劾了。”


    王言卿一聽,柔聲問:“怎麽了?”


    “有人彈劾我貪汙。”陸珩說完抬抬眉,無語道,“這我還真沒法反駁。”


    貪汙算是官場上一塊萬能磚了,哪裏需要搬哪裏。畢竟以錦衣衛的官俸,肯定不足以支持陸府奢靡的開支。


    王言卿忙關心地問:“是誰彈劾你?”


    “幾個言官。”陸珩說完笑了聲,道,“不過我知道是誰授意的。皇上剛讓我查郭勳死因,我隨後就被彈劾了。可真巧。”


    “你是說夏首輔?”


    “不是他,還能是誰?”陸珩抱緊懷中人纖細柔軟的腰,如此溫香軟玉,他就應該用全天下的綾羅珠寶裝點她,被人彈劾一兩句貪汙算得了什麽?


    王言卿沒空注意他不老實的手,全幅心神都在彈劾上:“那皇上怎麽說?”


    “皇帝沒說什麽。”陸珩輕笑,“卿卿不用擔心,他們彈劾我貪汙,說明抓不到我其他把柄。皇帝也明白的,不會在意這種事。”


    王言卿一聽,心中稍定。陸珩很快就不滿足於揉一揉抱一抱了,他托著王言卿的背將她放在榻上,說:“但我也不是白讓他們彈劾的。敢彈劾我,就要敢承擔得罪我的代價。我看不用等十日了,明日就能把郭勳的死因呈給皇上了。”


    陸珩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去西內稟明武定侯暴斃一案實情。皇帝聽後沉默了良久,說:“朕知道了,退下吧。”


    陸珩抬手:“臣遵旨。”


    陸珩和皇帝相識多年,很明白皇帝的想法。出了這道門,他就不能再和人提起郭勳的死了。開國勳貴在刑部被人用細針害死,簡直駭人聽聞,這對郭家、對朝廷名聲都不好,還是讓郭勳以疾病的名義,安安穩穩地走吧。


    陸珩走出宮門,對錦衣衛說:“通知武定侯府的人,來接武定侯的屍身吧。”


    在刑部大牢驗屍後,陸珩就讓人將郭勳的屍首帶回南鎮撫司。現在是六月,屍體很容易腐壞發脹,幸好他們全程用冰塊鎮著,武定侯的屍身變形還不算嚴重。


    同朝共事多年,死後讓他體麵地回到家人身邊,算是陸珩給這位老對頭的踐別禮了。


    叱吒朝堂半輩子的武定侯突然就死了,郭府女眷哭成淚人。洪晚情高燒剛退,又得知了舅舅的死訊,在房裏悲哭出聲。


    武定侯是在牢房中暴斃的,後來屍體被錦衣衛拉走,到底是怎麽死的現在都沒有說法。郭勳雖然年近半百,但身體向來健朗,怎麽會莫名其妙暴斃呢?


    武定侯府的人當然不肯輕易相信,但郭勳身上沒有外傷,唇上也沒有中毒痕跡,武定侯府沒了郭勳就是一團散沙,最終也沒鬧出什麽結果,郭勳還是以突發疾病為名,入棺安殮。


    皇帝不輕不重發落了幾個刑部小吏,以瀆職失查之名將刑部尚書、侍郎罵了一頓。畢竟武定侯在刑部大牢裏突發疾病,而他們這些人竟然沒有察覺,罵他們失職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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