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的最後一幕,艾光為除魔族心腹大患,不惜動用自毀元神的禁術,向重華刺出了玉石俱焚的一槍。


    與此同時,姽姝回首往昔,憶起重華千般懺悔、萬種柔情,終於下定決心,決意冒天下之大不韙,再一次執起他的雙手,為仙魔兩族開辟新的明天。


    於是——


    她趁姐姐忙於戰事之際,獨自奔赴戰場,闖入兩軍鏖戰的最前線,挺身擋在重華麵前,被艾光刺出的銀槍貫穿了胸口。


    “為毛啊——————?!!!”


    聶昭從靈魂深處發出怒吼。


    ——為毛你們經曆了這麽多,獻祭了那麽多人,最後得來的結果就這啊!!!


    ——而且繞了一大圈,你們禍害的根本就是同一家人啊!!!


    ——有沒有搞錯啊!!!


    ……


    但她吼歸吼,不接受歸不接受,幻境中的生活還要繼續。


    大戰之末,姽姝在重華上神懷中合了眼,姽嫿經過一番血戰,搶回了妹妹的遺體,也救回了身負重傷的艾光。


    然而,艾光元神已毀,修為盡失,又錯殺了主君的遺孤(即使這遺孤是塊叉燒),整個人早已身心俱疲,回天乏術。


    為了讓自己死得有尊嚴一些,他告別艾芳和姽嫿之後,便毅然揮劍自刎,赴黃泉向主君複命去了。


    劇情離譜到這一步,聶昭早已麻木得沒了知覺,反而冷靜下來理性分析:


    ——艾芳屢遭巨變,家破人亡,與姽姝之間的情誼不複往昔,為何還會心甘情願為她守墓?


    ——這座墳墓,當真有讓她拚上性命的價值嗎?


    很快,艾芳的殘魂就親口道出了答案。


    “殿下大恩,艾芳沒齒難忘。”


    “但我已是心死之人,今日前來,別無所求,隻有一個願望。”


    空曠清冷的大殿上,滿室搖曳的燭火之間,容顏憔悴、形同枯骨的艾芳深深稽首,額頭抵著地麵,像是沉重到無力抬起。


    透過她的眼睛,聶昭第一次看見了傳說中的四凶之首——“息夜君”姽嫿。


    這位女魔君外表出人意料的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後半模樣,背後生有一對輪廓優美的赤色羽翼,一頭烈火般的深紅色長發垂至腰間,襯得她整個人也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她身量頗高,腰背挺拔,容貌與妹妹有三分相似,氣質卻截然相反。丹鳳眼、遠山眉,威嚴而不凶狠,冷峻而不乖戾,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


    然而,一道狹長的傷疤橫貫她整張麵孔,好像白瓷綻開裂紋,將她端正秀美的五官破壞殆盡。


    盡管如此,聶昭依然覺得她很美。


    那種美無關聲色皮囊,而是從她通身的肌骨裏滲出來,猶如石中美玉、海底珊瑚,帶著不顯山不露水的沉靜,無聲處自有光華。


    同時聶昭也注意到,姽嫿身後侍立著兩名女子,低眉斂目,神色謙恭,大約是她的左膀右臂。


    其中一位身穿熟悉的異族服飾,青紫色紮染長裙曳地,手握黑檀法杖,頭戴白銀鳳冠,顯然是一名成年蜃妖。


    另一位同樣背生雙翼,羽毛是一種獨特的青灰色,或許就是自閉蛇心心念念的妻子,為複仇背井離鄉的社恐鳥“阿珍”。


    這息夜君一派,還真是名副其實的《婦仇者聯盟》。


    “……”


    姽嫿低垂眉目,凝視著拜倒在地的艾芳,神色幾乎是悲憫而溫和的,魔身中隱隱透出幾分佛相。


    她沉聲道:“艾芳,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在你之前,已經有三個人來找過我,都是忠心耿耿、長年追隨我左右的親信。”


    “姽姝受艾光全力一擊,魂魄潰散,歸於天地之間。我已將她遺體火化,遺骨灑入不歸海中,此後天上地下,再無聚魂重生之法。”


    “我以母親之名起誓,定會親手了結艾光之仇,決不容重華那賊子逍遙自在。”


    “即使如此,你也不能釋懷嗎?”


    艾芳不答,隻是靜靜搖頭。


    姽嫿又道:“誠然,我可以用‘不悔心’為你保住神魂,徐圖再生之法。但以身為餌,肉身損毀之痛、生魂離體之苦,終究不可避免。若你承受不住,或許會就此魂飛魄散,也未可知。”


    “艾芳,我再問一遍——你當真想好了嗎?”


    “……”


    艾芳麵不改色,再一次以額觸地,向姽嫿深深叩首。


    然後她抬起頭來,嗓音裏透著一點萬念俱灰的沙啞,眼中卻像有業火在燒,帶著孤注一擲的狠厲與決絕。


    那是她對於這段不幸友情的注腳,也是她留給重華、留給仙界最後的詛咒。


    “殿下應當明白。重華生性敏感多疑,唯有我們守墓人力戰而死,他才會相信墓中就是姽姝。”


    “我父母早亡,是大哥一手撫養我長大。恩深似海,情重如山,我今生無以償還,惟願肝腦塗地、粉身碎骨,換親人大仇得報,九泉下魂魄安息。”


    “我願以這條微薄性命為代價,助殿下演一場瞞天過海的大戲,布一個讓重華自食其果的局。縱使來日還陽無望,魂飛魄散,不入輪回,我亦無怨無悔。”


    “所以,請您允我——”


    ……


    “?!!”


    現實中的墓園,聶昭猛然從棺木中坐起,“嘭”一聲撞上了俯身端詳她的黎幽腦門。


    “嗚哦!”


    黎幽發出美男子不該有的聲音,誇張地一個後仰,一屁股跌坐進了自己的尾巴裏。


    他捂著腦門抬起臉來:“阿昭,你還好吧?”


    “說實話,我覺得不太好。”


    聶昭用力搖晃了一下腦袋,試圖擺脫揮之不去的眩暈感,“要不你給我找個盆,我先吐一會兒……”


    黎幽聞言,自己還沒站起身來,先膝行兩步上前,乖覺地將衣袖湊到她嘴邊,側過頭覷著她神色:“要不,阿昭將就一下?”


    ……草。


    聶昭半是感動半是肉麻,險些笑出聲來,隨即又一本正經地板起麵孔:“別鬧。”


    “咳咳……”


    緊接著,從一左一右兩具棺材裏,暮雪塵和葉挽風也先後坐起身來,同樣麵無人色,好像剛被人強灌了一鍋(黎幽熬的)十全大補湯。


    暮雪塵:“我——”


    葉挽風:“*!”


    聶昭:“……”


    連劍仙都忍不住罵髒話,看來他也在幻境裏看完了一整部狗血言情劇,起碼一百集。


    “喂喂喂,醒一醒。”


    蕊珠張開五指,挨個兒在他們眼前搖晃,“怎麽了,一個個呆頭呆腦的,跟丟了魂兒一樣?先說好,我的法術絕對沒問題,你們可別把鍋推到我頭上!”


    “沒錯。不是你的問題。”


    聶昭難得沒有拿蕊珠尋開心,一手扶著黎幽的胳膊從棺材裏站起來,放眼向不遠處的墳墓望去。


    為了保護死者遺骸,他們在枯萎的草地上鋪了一層絨毯,艾芳殘缺破碎的骸骨靜靜躺在上麵,被墓前那捧鮮花簇擁著,看上去有種詭異的安詳。


    又蒼白,又明麗。


    明麗如生前的少女,蒼白如她這一生的結局。


    沒有姓名的“女主角的朋友”,男主角追妻路上的絆腳石,一個無關痛癢的小小虐點,甚至不值得多剪兩分鍾花絮。


    炮灰的命也是命——如此簡單的道理,重華上神偏偏不明白。


    因為他打心眼裏不在乎,所以他永遠都不會明白。


    現在,該輪到他接受報應了。


    “……哎。”


    聶昭輕輕歎了口氣。不知是為艾家兄妹,還是為穿越太遲,無法從源頭斬斷悲劇的自己。


    幸好,這不是他們真正的結局,也不是她旅程的終點。


    幸好,無論仙界還是凡間,甚至妖魔界,都不乏熱血未涼的有誌之人。


    一如太陰殿,一如葉挽風,一如黎幽和他的粉色軍團。


    至於姽嫿……


    大概是個真正的“狠人”吧。


    “回去吧。”


    聶昭轉向眾人,平心靜氣地開口道,“回仙界去,看看重華上神的結局。”


    “為了將他繩之以法,我們已經走完了九十九步。這最後一步,大概不用我一個人走了。”


    “有比我更合適的人,在等著給他送終。”


    第53章 絕戀盡頭


    聶昭回到仙界那一天,風和日麗,萬裏無雲。


    ……這麽說也不準確。


    其實,仙界每一天都是風和日麗,有沒有雲全看神仙心情。


    具體來說,是看歲星殿天象司仙官,以及他們上司的心情。


    如果哪天承光上神發表演講,要讓他偉岸的身姿映入每一位仙官眼簾,那必然是晴空萬裏,保證看不見一絲浮雲,天幕比哈士奇舔過的飯盆還幹淨。


    如果哪天重華上神追憶往昔,心情憂鬱如同下不完的雨,那麽天空也會配合地布滿烏雲,保證一縷陽光都落不了地,仿佛世間萬物都陪他一同默哀。


    “仿佛”這個詞,就很靈性。


    萬物是不是真的想默哀,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


    聶昭想,這大概也算是一種物理上的“借景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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