餿主意一個。


    薛照微冷冷地想。


    半個時辰之後,薛照微起身,腰間的勾雲紋鳳首玉帶鉤與麒麟佩相撞,聲音清脆。


    “帶幾個弟子,隨我去渡越山。”


    第08章 明月樓01


    薛照微到達渡越山是黃昏薄暮時分,人世尋常禮節中不會在這個時候上門訪客,若是已逢黃昏,便要等到第二天才上門。薛照微卻偏偏挑了這個時辰,隻能說他想見謝歸慈的心情當真是十分著急。


    謝歸慈卻不太樂意和這位藏雪君打交道。畢竟就算謝歸慈心態再好,也沒辦法若無其事麵對個對自己抱有強烈殺心的人。


    但畢竟收了人那麽多聘禮,還用了薛照微的名頭坑了宗門長老們,謝歸慈還是得給薛照微一點麵子。


    渡越山梨花滿地,吹到升月殿內,冷香沁脾。謝歸慈一走進便看見薛照微坐在殿內,目光投過來有種直擊人心的冷冽。他身後跟著的弟子打扮並不和他一樣白衣如雪,是極規整淡雅的天青色,整整齊齊站在他身後,看到謝歸慈進殿也十分克製自己打量的目光。


    和另一側昱衡真人身邊的一群徒弟相比,渡越山這些宗門驕子瞧起來就像一個個歪瓜裂棗。更況且今日唯一一個還算得上金玉其外的謝宥還不在,叫昱衡真人自己見了都心生幾分羞愧與惱怒,當謝歸慈一露麵,這份惱怒自然而然就被轉接到他身上去——“身為小輩居然如此姍姍來遲,竟然為師與藏雪君還有滿殿同門都在等你一人!成何體統!”


    謝歸慈對昱衡真人的話素來都當耳旁風:“我哪裏知道每日日理萬機的掌門和各位師弟師妹竟然會在升月殿等我一個小小的弟子——不知道真人等我前來可是有什麽示下,還需要諸位師弟師妹們在旁聆聽?”


    他話裏諷意婉轉,但又極為清晰,跟在藏雪君身邊的弟子們都素來信奉君子持身有道,為人個個都端正克己,哪裏見過像謝歸慈這樣能將話說得陰陽怪氣的人?一時間都繃不住臉上的表情驚詫看向未來的宗主夫人。


    這位謝公子,可著實是個妙人。


    他們倒是沒有去想謝歸慈此舉是不是不夠尊師重道。上一回來過渡越山的弟子早早就和他們通過氣,知道渡越山這些為人師長的大抵是不夠稱職的,反正他們在宗門沒見過貪圖徒弟聘禮的師長。說不定就連謝歸慈那在仙門裏頭不太好聽的名聲也和渡越山脫不了幹係——能叫鶴月君和他們宗主都如此看重的人物,品性肯定不會差到哪兒去。


    昱衡真人看了薛照微一眼,見薛照微臉上的神情並沒有因為謝歸慈的話而產生波動,不由得有些拿不準他的態度。他倒是想嗬斥謝歸慈,可是定了這婚事,謝歸慈嚴格意義上就不再是渡越山的人,反而成了身份比他還要高的“藏雪君道侶”。如果訓斥謝歸慈,會不會惹得藏雪君不快?


    話在喉嚨裏咽了咽,昱衡真人思量再三,還是忍住了對不肖徒弟的斥責——渡越山上下是萬萬不能得罪藏雪君的。


    薛照微抬眼,黑白分明的眼瞳將謝歸慈的模樣映入其中。


    在謝歸慈身上,他仿佛極為輕易就能看見一些屬於江燈年的影子。從第一眼見麵時,他便有這種感覺。正是這種與故人相似的熟悉感,才讓薛照微當時抑製住自己心底的殺意,不至於失態。


    可是這種相似感,也讓薛照微厭惡。若非日日夜夜相處,耳鬢廝磨,情意深重,彼此糾纏,哪裏會來這樣的相似?


    他倒也不是厭惡謝歸慈,隻是厭惡心思不堪的自己。


    “過來。”薛照微道。


    謝歸慈眉梢微挑:“不知藏雪君有什麽事情?”但他站在原地沒動,隻眼底有似真非真的笑意漾開,覆住更深處的冷意。


    “既然你我已經定親,”薛照微說到“定親”這個詞時語氣稍有停頓,不過因為太快幾乎沒有人察覺,“明日你隨我回霧山。”


    霧山是薛照微所居之地。


    謝歸慈斷然拒絕:“雖然我與藏雪君已經定下婚約不假,但是到底沒有舉辦合籍大典,算不得正式道侶。藏雪君讓我去霧山,實在名不正言不順。我仙門大家子弟,怎麽能做出有違禮義、不清不楚的事情。”


    他說得冠冕堂皇、義正辭嚴,但中心思想隻有一個:他不會跟薛照微離開。


    薛照微聞言眉心微蹙。謝歸慈拒絕讓他鬆了口氣的同時,也讓藏雪君難得不知接下來該如何開口。昱衡真人馬上在一邊趁機建議:“既然歸慈暫時不願意離開渡越山,君上不妨在渡越山小住幾日,也好與歸慈培養一下感情。說不定歸慈對君上有所了解之後,明白了君上一片愛憐之心,他就想通了。”


    “也好。”薛照微頷首,同意了昱衡真人的建議。


    留幾日倒也正好。


    謝歸慈聽得無趣,反正和他沒有關係,又何必把他叫過來?反而耽誤彼此的時間。但薛照微的態度還是讓謝歸慈稍有在意,這位壓根不正眼看他的藏雪君,怎麽會突然提出帶他回去?


    謝歸慈在心底慢慢琢磨著,殿上昱衡真人正在和薛照微商議住所,本來昱衡真人想把薛照微安排在謝歸慈的房間,卻被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齊聲拒絕。謝歸慈還要扯個於理不合的大旗,薛照微冷聲拒絕也沒有人敢問一個字。


    這下昱衡真人隻好尷尬地為薛照微另外安排住處,挑在離謝歸慈房間不遠的一處院落,還是鐵了心要把渡越山和藏雪君這艘船綁得更緊。


    入夜,月下梨花如雪,山間冷泉水聲潺潺。


    謝歸慈的院子是他當時精心挑選的,和其他師弟師妹們住的地方都有一段距離,院子門口種了幾排鳳尾竹,院後梨花滿地,流水緩緩繞過去。因為泉水是山中靈泉,被溫養的梨花也是終年不凋。


    屋子裏有些悶,謝歸慈推門出來吹會兒風。他隻披了件素白中衣,鴉羽似的一頭長發被夜風拂開,露出風流多情的眉眼。拋開稠豔,謝歸慈冷著一張臉的時候,五官有種刀尖似的鋒利,隻是大多時候,這種鋒芒都被藏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殊灩之下。


    ——太盛的相貌會讓人忽略很多東西。


    他在回廊下站了會,盯著梨花的枝椏一雙眼沉沉,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梨花樹的枝椏劇烈抖動起來,一道刺目的白色劍光劈開氣流,穿過密匝匝的枝椏間,卷起無數素白梨花。


    冷香混合著月光漫天飛舞,那劍鋒幾乎擦著謝歸慈的側臉而過,鋒芒令人畏懼,寒光倏忽一閃,謝歸慈下意識順著這道劍鋒望過去,隻見一道裹在黑色濃霧中的身影被一柄劍穿透胸口,牢牢釘在樹上。


    劍柄上,雪色流蘇佩臨風而動。


    梨花飄落滿地。


    謝歸慈盯著那柄劍,輕輕捏住衣袖,如此殺意淩厲的一劍,貼著他臉而過的時候卻極其輕巧,甚至沒有讓謝歸慈感受到任何危險。可見控劍之人對加諸於劍鋒上的劍氣何等運用自如。


    劍主在劍道上必然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起碼謝歸慈自己絕無可能使出這樣精準的一劍,不僅是他,整個渡越山上下恐怕也找不出造詣如此之高的一個人來。


    能用出這一劍的人,謝歸慈心底已經有了答案,不做他想。他回過頭去,梨花一樣的月光下,那些被劍鋒卷起的花飄灑在半空,有種冷冽的白,隔著花如雪,雪衣烏發的青年身姿蕭蕭肅肅,他手中並沒有握劍,可卻給謝歸慈一種更甚以往的危險。


    他目光緊緊落在謝歸慈身上,吐露的音調似金石相擊。


    “過來。”


    第09章 明月樓02


    謝歸慈眨了眨眼睛。


    這一次他聽話地走到薛照微身邊,才抽出目光打量被薛照微釘在樹上的玩意。


    黑色霧氣包裹周身,隻勉強看得出來是個人的模樣,一張臉麵容模糊。被長劍釘穿的胸口沒有血液流出,反而不斷湧出一團一團的濃黑霧氣。


    “魔界十二門的人?”謝歸慈半眯起眼睛。


    被霧氣包裹的人影沒有出聲。不知他是不想說話,還是被薛照微的劍氣壓製得根本無力開口。


    謝歸慈猜後者可能性更大一點。


    魔界十二門雖然掛著“魔界”的名頭,但裏麵除了害人奪舍的精魅,大多還是人族的修真者,隻是修的不是正統仙門道法,而是殺人害命、有悖倫常的邪道功法。一般的走火入魔還跟魔界十二門掛不上鉤,隻有完全人性泯滅,拋棄作為“人”的本能,才能被魔界十二門接納。


    總之是個大奸大惡之徒的聚集地。


    裏頭的生物個個都修煉得人不人鬼不鬼,此外個個也倒是實力都不弱,畢竟實力弱的哪裏能在這麽凶殘的環境裏活下來——早就都死在同類手裏了。


    就麵前這個,雖然被薛照微一劍穿心,瞧著仿佛沒什麽本事,但也是個罕見的金丹期高手。隻不過薛照微這個天下第一人的名頭不是浪得虛名,金丹期在他眼皮子底下也不夠看。


    “是隱門的人。”薛照微抬手收劍,那劍頃刻劍破空回到薛照微手中,劍鋒銀白雪亮,照見他一雙清寒的眼。


    殘餘的劍氣將黑霧牢牢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謝歸慈若有所思。


    隱門是魔界是十二門之一,雖然不是最殘忍血腥的那一派,但是手段諸多,裏麵的人都極為擅長隱匿,伺機而動斬殺修真界大能的事也有過,潛伏刺殺修仙者的大抵都是這一門的人。


    今日隱門的人出現在謝歸慈的院子外,有什麽目的甚至不用動腦子多加思考。


    ——就如薛照微當日所言,鶴月君一死,那麽那些曾經與鶴月君有血海深仇的魑魅魍魎都會對準了謝歸慈。作為世上唯一一個與鶴月君有關之人,謝歸慈代表的就是鶴月君本人的顏麵。


    謝歸慈再度看向黑霧人影,聲音在月色下極輕:“既然你是第一個來殺我的,我便稍微仁慈一點——由你自己挑種喜歡的死法。”


    無論是他的表情還是說出來的內容,都和“仁慈”兩個字完全搭不上關係,引得薛照微看了他一眼,月光下,謝歸慈頸側一段肌膚像是新燒出的白瓷,玲瓏之外,還仿佛一觸即碎。


    黑霧人影依舊沒有說話,他覆在黑霧下的臉也看不見表情,好像隻是在直勾勾看著謝歸慈。


    謝歸慈眼眸微彎起:“既然你不選那就我來選——麻煩藏雪君幫我了。”


    謝歸慈還記得自己對外是個隻有張臉還勉強能瞧上一瞧的廢物,自然不能親自出手,隻好拜托他身邊這個送上門來的便宜未婚夫。


    “你沒什麽要問?”薛照微從他脖頸處挪開幾許目光,落到麵前的黑霧人影上,半分波瀾未起。


    謝歸慈詫異:“有什麽可問?”


    他的驚詫發自內心,真真切切,沒有一絲作偽。薛照微莫名就讀懂了他眼裏的意思——在謝歸慈看來,無論背後有什麽苦衷或是驚天密謀都不重要,他隻在乎最直接的因果,你要殺他,他便殺你,不過如此而已。


    這樣完全不追根溯源、不屑於任何陰謀詭計、也絕不置身任旁人謀劃中的性格,倒是很難想象是自十五歲之後從雲端落入凡塵,也沒有實力可以依仗的人。


    薛照微眸光一時之間頗為晦澀。


    謝歸慈不知道藏雪君想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多,他隻覺得像這樣明擺著的事情委實沒有多問的必要——何況今日來殺他的隻是個小嘍囉而已。


    他微微一笑,“我實力不濟,就請藏雪君幫我解決這個麻煩了。”


    薛照微頷首,淩厲劍氣頃刻化為最鋒利的刀刃,割破人影五髒六腑。黑霧人影猶如被斬碎般,化作點點黑色碎片,紛紛揚揚散落在地。


    謝歸慈走近兩步:“是被驅使的傀儡,生魂已經完全被煉化,沒有自己的意識。”難怪這人從始至終就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


    魔界十二門的傀儡是極陰毒的一種秘法,抽去人生魂,隻保留軀體和生前的實力,由主人操控。一旦傀儡被殺,就會頃刻飛灰湮滅,連個完整的軀殼都留不下。


    薛照微蹙了蹙眉頭,他極厭惡這種惡毒的東西。


    “今日多謝藏雪君出手相救。”謝歸慈回身,他道謝真心實意。如果不是薛照微出手,以他現在的狀態想要天.衣無縫收場還要費一番功夫。


    “不必。我既然答應過護你周全便會做到。”薛照微嗓音輕而冷,淹沒在滿山白梨花中,謝歸慈彎了彎唇,又聽他說:“後日啟程去靈州,我與你同去。”


    謝歸慈愣了下才想起來靈州是有樁什麽事情——他得去那裏參加自己的葬禮。昱衡真人早與他提過此事,但是並沒有和他說具體時間,算算日子,後日也差不多該出發了。


    “藏雪君打算和渡越山上下結伴同行?”


    “沒有。你我二人去。”


    謝歸慈了然,那就是隻有他和薛照微兩鳳個人結伴去靈州。不用和渡越山上下一起,和藏雪君結伴同行也成了不那麽難以忍受的事情。


    “隻不過,扶風派少主相沉玉雖然請了你我,卻難保不會到時把我們打出來。”謝歸慈斟酌著慢吞吞地說。


    相沉玉請仙門百家前去吊唁的消息出來時,薛照微還沒有上渡越山求娶。但眼下“鶴月君未亡人另尋新歡”的消息估計早已經傳到靈州,以相沉玉的性格,能不能讓他們這對狗男男進靈堂還兩說。


    “相沉玉隻請了你。”薛照微道。


    “……原來如此。”


    謝歸慈麵露驚訝,不一會兒就想通了。難怪薛照微好端端地突然說要和他一起去靈州,竟然是因為相沉玉根本就沒有請薛照微去——薛照微得借他的東風才能名正言順進去。


    可既然相沉玉沒有請他,他千裏迢迢去靈州做什麽?砸場子麽?謝歸慈想了想,看著薛照微緊繃的神情,還是沒有把疑惑問出口。


    他總感覺若是深問下去,恐怕會戳中這位藏雪君心底某些不為人知的秘事。


    梨花滿地無聲。


    ………


    水鏡中浮現夙星真人的臉,有些不真切的欣喜:“謝公子答應了?”


    薛照微屈指抵在黃花梨木桌麵上,淡淡“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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