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皖乘著府中的轎輦進宮,蘇重朗則選了一匹矯健的烏騅馬緊緊跟在一旁。


    蘇元明吩咐他們姐弟倆莫要錯過開宴的好時辰,就先一步進宮了。


    秦嶸的冬天不算冷,可墨音還是為她添了一件狐裘披風。


    她裏頭著了桃紅色的襖子,脖頸處滾了一圈毛絨絨的白毛邊,襯得蘇皖整個人千嬌百媚,白璧無瑕。


    蘇重朗則眉目如畫,身板立於馬上,當日跪於許學究麵前也未曾磨滅他的意氣風發。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再大的事,也能努力端得一個好心態,不叫除阿姐和父親之外的人小瞧。


    街道上,家家戶戶掛起紅燈籠,有些心急的人家已於門戶前自發貼了桃符和年畫。


    蘇家的一行車馬緩緩行於其中,放眼望去,空氣中都透出一股隱隱約約的年味。


    蘇皖坐在轎子裏,耳畔傳入小販們精神抖擻的吆喝聲,心情好似也沒那麽差了。


    忽然,蘇重朗在一旁小聲道:“阿姐,你說今天會下雪嗎?”


    今日是舊年的最後一天,蘇皖也拿不住老天爺的心情。


    “你很想看到下雪嗎?”


    蘇重朗笑顏頓開,攏了攏身上的披風。


    “秦嶸京都繁花似錦,下了初雪最是惹眼,聽聞宮中的紅梅亭,隻要落了雪花便堪稱人間美景,既難得入宮,若能降雪,興許阿姐的心情會好一些。”


    蘇皖這才抬手撩起簾子,探頭出來,她的絕世被臉上的麵紗蓋住,朦朧間,一雙似桃花一般的眼眸明亮地望著蘇重朗。


    “以後入了宮,年年寒冬紅梅,我都怕看膩了。”


    見蘇皖又開始暗自傷神,蘇重朗手指微屈,揪了揪馬兒的鬃毛。


    “阿姐,對不起,是我嘴笨……”


    *


    冷宮裏,宮人們個個無精打采。


    一直欺負裴懐的太監李園打了個哈欠,蹲在一旁煮熱茶。


    小宮女月韶縮成一團,蹲在李園旁邊。


    “公公,聽外頭的宮人們一直議論,今晚聖上大擺宴席,將會開宴慶賀東宮大喜,還會攜眾臣登天鼓樓,與民同喜呢。”


    李園冷哼一聲,“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月韶笑著又湊近幾分,“公公不想去看看嗎?”


    李園還未說話,又一個宮女翠鞠湊過來,還拉了剩下的宮人們一道來聽。


    翠鞠和月韶像是打著配合一樣。


    “是啊公公,咱們不能去瞧瞧嗎?”


    李園抖了抖衣袖,用木夾把茶壺放在暖炭上持續燒熱。


    “你們這些小妮子,一個個盡存妄念,雖說裏頭那個不算什麽正兒八經的主子,上頭也常年不管這裏。


    但出了冷宮的門,外頭有的是主子,一個不慎,被扣上擅離職守的罪名,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你們想大過年的觸黴頭去送死,可別把本公公搭上。”


    月韶撇了撇嘴,不敢再多言。


    但翠鞠卻還不死心,她用手肘捅了捅月韶,眼色不斷示意看似油鹽不進的李園。


    見狀,月韶轉了轉眼珠子。


    “哎呀公公,瞧您說的,可真是嚴重,您都說了,這冷宮常年無人問津,今夜貴人多,若咱們真溜進去看兩眼,人多眼雜的,誰能注意到什麽呢?


    總歸人人都是奴婢,忙起來啊,恨不得幫襯的人手越多越好。


    而且,咱們所有人上下一條心,全歸了公公您管,隻要咱們保密,相信以公公您的智慧,定能保大家平安無憂。”


    翠鞠連連附和。


    “是呀是呀,公公連裏頭那個廢皇子都不怕,不過帶咱們出去瞧瞧熱鬧,自然沒什麽好顧忌的。


    大夥兒看,就連送給廢皇子喝的茶、用的炭,公公都敢攬下來和大家一道享用,足見公公心裏頭有咱們。”


    李園被這麽一說,仿佛被眼前正暖著的茶燙了一般,急忙忙收回手去,微咳了一聲。


    這幾個小妮子嘴巴真厲害,他算是小瞧她們了。


    明裏吹捧,暗地裏卻拐著彎說他克扣廢皇子的吃穿用度。


    在場的宮人們哪一個沒有欺辱過廢皇子的?


    翠鞠這是在提醒所有人,大家早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李園計上心頭,忽然覺得去今夜的宮宴瞧一瞧也並非壞事。


    倘若有幸被哪個主子瞧上了,總比待這個冷宮好吧?


    廢皇子裴懐自生自滅也就罷了,可不能拖上他李園一輩子!


    宮人們眾星捧月,李園算計好其中得失後順勢而為。


    他站起身來,“好,本公公就帶你們去開開眼界!”


    此話一出,所有人歡呼起來。


    月韶和翠鞠尤其興奮,翠鞠拖著月韶蹦蹦跳跳的。


    “太好了,聽聞今夜會放煙花,一定很美,若能一睹,也不枉遺憾啦!”


    隻有一個最小的太監顫顫巍巍說:“若我們都走了,豈非沒人管廢皇子死活?若他出了什麽事……”


    李園正在興頭上,聞聽此言,直接一個巴掌利索掃在小太監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連連喊疼。


    “沒出息的,真是白疼你一場!”


    小太監連忙捂著臉跪在地上,“公公恕罪,公公恕罪……”


    離宴席的時辰越來越近,李園事不宜遲,攜著眾人,囂張地離開了冷宮。


    臨走前,月韶回頭看了看冷宮的牌匾,她做事更加細膩,方才小太監的話叫她多了一個心眼。


    想了想,她還是折返回來,在緊閉的冷宮大門上又加上一道鐵鏈。


    大功告成,月韶拍了拍手,心滿意足離去。


    她就不信,這樣還有人能擅闖冷宮發現廢皇子無人照應,從而坐實他們擅離職守的罪名。


    *


    裴懐裹緊身上單薄的衣裳,冷風無聲無息透過年久失修的窗沿,悄然卷進來,凍得他抖了抖身子。


    他躺在床榻上,終於勉強睜開雙眼。


    自從前幾日被李園帶領的宮人們狠狠揍了一頓後,他就漸漸開始覺得渾身難受。


    李園和其他宮人總是明裏暗裏克扣他的吃穿用度,從前的冬天有嬤嬤在,他都能熬得過去。


    可自嬤嬤逝世,裴懐再無依無靠。


    他不知曉,今年的寒冬他一個人能不能熬過去。


    被冷醒後,裴懐動了動,卻發現渾身有氣無力。


    他才想起李園他們還遲遲未給自己送來飯食,大半日下來,竟是是米水未進。


    裴懐忍不住舔了舔嘴巴,發現嘴唇早已幹涸,嗓子都在冒煙。


    “來人……”


    他虛虛叫喊了一聲,卻發現嗓音沙啞,好似抽幹的風箱,隻有進的氣兒。


    裴懐暗暗歎息一聲,明明外頭寒冷,自己內裏卻又似火燒一般。


    意識漸漸清晰,他覺察到自己染了風寒。


    “李……咳咳……李園?”


    平常,隻要他喊一聲,太監李園雖然罵罵咧咧的,但到底會端著飯食走進來。


    或扔或摔,盡管如同喂狗,到底有口飯吃,拾到拾到,總不會太差。


    可是今日,他叫了老半天,也不見有人進來。


    裴懐深吸一口氣,口中頓覺一股濃濃的鐵鏽味。


    他支撐自己勉強坐起來,下了床後,剛吹到風,一瞬間狠狠咳嗽起來。


    嬤嬤曾經教過他,於是裴懐想了想,把手放到自己側臉和額頭上。


    高溫讓他縮回手,裴懐意識到自己發燒了。


    在冷宮裏發燒,等同於要他的命。


    裴懐還不想死,隻好拖著沉重的身子,艱難地推開殿門。


    “李園……我病了,我要喝水……”


    天色漸沉,裴懐定睛一看,往常一看到他出現就會冷嘲熱諷的宮人太監全都不見了。


    整個冷宮唯他一人。


    孤獨感一瞬間撲麵而來,席卷裴懐全身上下。


    一種不好的預感漸漸湧上他的心頭,裴懐不知從哪來的力氣,開始整個冷宮地跑了一遍。


    他一邊跑一邊扯著嘶啞的嗓子,喊著曾經欺負他的所有人的名字。


    一盞茶後,無人回應裴懐,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知道一覺醒來,自己好像被拋棄了。


    冷宮裏常年寂寥,如今,難道要隻剩他一個人在此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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