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傳來蘇皖趴在門外的笑意。


    “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件披風,你穿穿看,很暖的。”


    裴懐把整個‘包袱’抖摟出來,如她所言,真的是一件披風。


    伴隨著披風整件展開,癱在裴懐懷裏,一個鑲著金邊纏著銀絲細線的囊袋圓鼓鼓滾到裴懐麵前。


    這次不用蘇皖說,裴懐迫不及待打開。


    當還溫著的糖蒸酥酪映入眼簾時,裴懐張了張嘴,竟覺得喉頭哽住,半晌無言。


    “你……你什麽意思?”


    蘇皖扒拉著宮門,有些累了,反正也看不到他的臉,索性轉過來,學他也靠著宮門,坐在冰冷的雪地裏。


    她望著漫天飛雪,雙腿曲起,一低頭,下巴乖乖窩著膝蓋。


    “都給你的,你說呢?”


    蘇皖想,此處常年暗無天日,但隻要一抬頭,就能看到遙遠的天鼓樓閃爍著亮光,那是串串宮燈映照的光芒,比起別處,在這裏賞雪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她頓了頓。


    “那是我最喜歡吃的糖蒸酥酪,一入口,融在嘴裏甜滋滋的,吃進肚子裏又暖暖的。每次隻要我難過,我都會吃一塊。這樣,就算再苦,起碼嘴裏還是甜的。”


    裴懐盯著這所謂的糖蒸酥酪,雪白的酥身正如眼前降下的雪花,潔淨美好,好似能洗滌世間任何邪惡,也能衝刷心中一切存在的痛苦。


    “反正你也生病了,就試試吧。”蘇皖在門外勸他。


    明明她看不見,可他這次乖乖點頭。


    “好。”


    “哦對了,還有披風,穿上再吃。”


    “好。”


    當厚實的狐裘披風把裴懐消瘦的身軀緊緊包裹住時,一陣淡淡的清香襲來。


    裴懐貪婪地偷偷嗅著。


    堅硬的心此前如同頑石,此刻卻開始有了一絲絲的裂縫。


    蘇皖不過是恰巧路過,好心往裏麵播了種,灑了水,於是裂縫中就迸發出一朵小花。


    他撚起一塊糖蒸酥酪,指尖微微發顫,當糖粉融化在舌尖,一點點化開,最終演變成絲絲甜味時,裴懐眼角瞬間滑落了淚水。


    她騙人,明明說是甜的,可他怎麽還是哭了呢?


    蘇皖等了半晌,見他沒有再說話,於是有些迫不及待。


    “怎麽樣,甜嗎?”


    裴懐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抖著唇,哽咽著一點點吃完第一塊糖蒸酥酪。


    “甜……”


    蘇皖沒察覺到他的情緒波動,一道宮門,把許多東西都阻隔得嚴嚴實實。


    她聽到他的話,笑得眉眼彎彎,一雙眼睛裏映照著遠方的燈火通明,宛若浩瀚星辰。


    “那就好。”


    裴懐隻吃了第一塊,就舍不得吃了。


    他知道她瞧不見,可他還是偷偷摸摸把一整袋糖蒸酥酪重新係好,複又藏在懷中。


    當溫溫熱熱的糖蒸酥酪隔著層層料子,貼緊裴懐的心胸時,他覺得有什麽東西複蘇了。


    那是這副皮囊下,一顆重新跳動的心髒。


    ‘噗通——噗通——’


    裴懐抬手,指尖輕輕點去眼尾的淚珠,雙眸似被鳳尾花染紅一般,極力克製。


    他想,他自今夜始,能活。


    “披風上是什麽紋樣?”


    “啊,你說那個呀。”


    蘇皖說,“是梔子花。”


    “梔子花?”


    他盯著披風的一角,上麵一朵梔子花的紋式栩栩如生,生動惹眼。


    “怎麽,你沒見過梔子花嗎?”


    “我……”


    脖頸上一圈毛茸茸的雪白狐毛緊緊圍著裴懐,他心底柔軟得一塌糊塗。


    “我沒見過,冷宮裏沒有這種花。”


    冷宮裏,嬌豔的鮮花隻有枯敗的命運。


    他若成日隻惦記這些,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可惜了,梔子花是我最喜歡的花,若有機會,我帶給你看看吧。”


    蘇皖明白,他既在冷宮,隻怕很難走出來。


    一想到這裏,她眼波流轉間,竟輕言出口。


    裴懐胸腔裏那顆心隨著這句話,跳動得愈發厲害。


    嬤嬤曾說,人這一生,也許會遇到許多句讓人動心的話,但最觸動人心的,是承諾。


    彼時,他年幼無知,怎知承諾二字為何物?


    但這一瞬間,他好像明白了。


    “你為什麽喜歡?”


    裴懐的指腹不斷摩挲著梔子花紋,觸感軟綿,配外麵這道嬌弱的聲音,仿佛恰到好處。


    “堅強,永恒的愛與約定,還有一生的守候,這是它的花語,很美好吧?”


    蘇皖作為蘇家嫡女,一直克己端莊,這是她的使命,是她的責任。


    她想,梔子花與紙鳶,是自己藏匿於暗處,不為人知的一點點放肆和渴望。


    【堅強,永恒的愛與約定,還有……一生的守候嗎?】


    裴懐急促呼吸著。


    “我能……”


    他猶豫片刻,說:“我也想,喜歡這樣的花。”


    蘇皖一聽,欣喜地側身。


    “你也喜歡梔子花嗎?”


    裴懐小心翼翼地問她:“我可以嗎?”


    “這是什麽傻話,當然可以。”


    蘇皖眉眼彎彎。


    “那我,以後也喜歡了。”


    裴懐說得愈發小聲。


    蘇皖扯下臉上的麵紗,忽然覺得心底某處總想衝破界線的意識像是被人認可,那種喜悅,唯有她才知道,是多麽激動人心。


    四下無人,她敢於以真麵目示天地。


    麵紗被纖纖玉指緊緊拽於掌心,絕世之容顯露。


    蘇皖貼著宮門,透著縫隙問:“你要與我互通姓名嗎?”


    裴懐縮了縮腿,他的名字嗎?


    蘇皖勇敢地說:“我叫蘇皖,你呢?”


    “你叫我阿懐吧。”


    裴懐終究沒有勇氣告訴她真相。


    他害怕自己一個廢棄的皇子,會把門外的她嚇跑。


    “是哪個字?”


    裴懐糾結了一陣,“待我與你同賞梔子花時,我會親自寫給你。”


    這是他的小小希冀。


    他以承諾回報承諾。


    聽他這麽說,蘇皖心中竟也跟著莫名悸動一番。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句話可以有如此力量。


    蘇皖隻當是今夜雪景美好,她心情尚佳的緣故,強壓翻湧的思緒,鎮定了些,才說:


    “好,以後,我就叫你阿懷。阿懷,此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她自然沒想那麽多,隻以為裴懐的名字是最簡單的那個字。


    “朋友?”


    裴懐不敢置信地想著,她願意與自己繼續接觸?


    就這麽簡單,隻是互通了姓名?


    “對,阿懷,你願意嗎?”


    蘇皖輕聲詢問他的意見。


    裴懐深呼吸著,才顫抖著喉頭。


    “我、我願意。”


    他作答的聲音顯得略微急促。


    蘇皖永遠不會知道,今夜她字字句句,都在一點點將深陷泥沼的裴懐拉回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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