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黎晚歌說到這個份上,一時半會,裴懐沒有心理準備,也還是沉默著猶豫。


    黎晚歌說的話,他何嚐不明白?


    他也早就時刻告訴過自己,既是破釜沉舟、披荊斬棘地行至今日,那他又還有什麽好拿喬的?


    左右隻要能讓他更進一步,還有什麽是不可以犧牲的?


    是啊,道理如此明朗,他也不是不知道。


    可是,為什麽真要進行時就這般艱難呢?


    盡管已對生母記憶模糊,但在這一瞬間,麵對黎晚歌的要求,裴懐漸漸握緊拳,腦海中還是不免想起生母。


    他可憐,他的生母亦是。


    他還能活著,可他的母親卻已經死了。


    她死得那般悄無聲息,來時無人惦念,去時無人牽掛。


    如今世上,唯有他這個做兒子的還能證明她曾經來世上走過一遭,曾曆經磋磨淒楚死去。


    一旦今時今刻,他裴懐認了眼前的女人做母親,一聲母親輕飄飄出口。


    續的是與他人之緣,斷的是生母曾活於世上的證明。


    可是……


    若連他也死了,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身外之物皆可拋,體麵尊嚴他也能不要。


    裴懐隻要有朝一日,他登頂巔峰。


    屆時,他一定會還生母是非公道,也會還她一聲親子呼喊。


    思慮好一切,裴懐將眼眸中淡淡淚光逼退。


    他終是把緊握的拳慢慢鬆開,屈膝悠悠跪下。


    膝蓋碰地,清脆出聲,他不屈不撓,如門外翠竹。


    良久,少年筆直的腰板緩緩彎下去,跪於黎晚歌麵前,亦跪在菩薩像腳下。


    裴懐一張臉埋首在地麵上,青磚冰冷,伴隨著他淡淡開口,一道白氣而出附於其上。


    “兒子裴懐,見過母親,母親萬安。”


    黎晚歌看著眼前這個身形瘦削的少年,即使華服加身,仍舊難掩消瘦脊背。


    當他跪下俯身時,肩背骨頭凸起隱於繁衣下。


    一聲母親入耳,黎晚歌隻覺因果輪回。


    她仿佛能看到親兒子裴枕書的身影附在裴懐身上,好似是裴枕書在跪自己,在喚她母親一般。


    黎晚歌定定出神,漸漸紅了眼眶。


    她想起兒子裴枕書的枉死,也想起王不歇告訴過自己,裴懐的淒慘長成。


    於是,她連忙回神,動容地去攙扶起裴懐。


    “好孩子,起來吧,快起來吧。你既喊了我一聲母親,我怎還忍心看你跪著?今日有菩薩親證,以後我定是視爾己出!”


    饒是裴懐,聞聽此言,也不免把剛剛才強壓著的淚又泛了出來。


    當黎晚歌扶著他慢慢站起身來的時候,她能看到裴懐堅強的麵容上,眼眸水光點點。


    她與他都是皇城下出身的可憐人,黎晚歌與他無需多言,自能明白他也很苦。


    女人抬手摸了摸他的側臉,又用指尖溫柔地點去他眼尾淚水。


    摸著裴懐的臉,仿佛也就是在摸著她死去書兒一般。


    “你的事,王公公都有說給我聽,孩子,你苦,母親知道,你別怕,以後有母親在,你什麽都不要怕。”


    裴懐冰冷堅硬的心忽而就像灌入春泉,他僵在原地,身軀開始發抖。


    “我、我……”


    黎晚歌再也忍不住,一把將支支吾吾的裴懐擁入懷中,輕輕用溫熱手掌一下又一下撫著他瘦弱的脊背。


    “母親在,母親在這裏。”


    她腦海中閃爍著多年前幼小的裴枕書從出生到離去前的每一個模樣。


    有裴枕書剛誕生時皺巴著粉嫩小臉啼哭洪亮的樣子。


    有裴枕書穿著她親自縫製的小肚兜,戴著虎頭帽牙牙學語的樣子。


    有裴枕書姍姍學步,跌跌撞撞努力走向她懷中的樣子。


    有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最後記憶終結處,卻隻剩下她抱著裴枕書幼小的屍首,觸感冰冷,令她心生絕望,悲切萬分。


    自幼子離世,黎晚歌再無一日安寢,就算遁入佛前,日夜誦經,亦難消悲愴與哀思。


    今日隨著裴懐跪地,一聲母親,黎晚歌幹涸多年的心宛如得遇綠洲,道道枷鎖終於解脫落地。


    她緊緊抱住裴懐,忽而低低啜泣出聲。


    “若我書兒還在……若我書兒還在……”


    她掌心死死揪住裴懐背後衣料,痛心疾首。


    裴懐忽然明白了些什麽,他迷迷糊糊間,低頭看著懷裏中年女人,思索間,抬手也一下又一下,學著她安撫著。


    嗬出一口濁氣,裴懐對她耳畔說道:


    “母親,我也在。”


    黎晚歌聞言,如雷擊一般,身軀漸顫。


    最終她在裴懐懷中嚎啕大哭,口口聲聲都是‘書兒’二字。


    待黎晚歌情緒穩定下來,兩人才漸漸鬆開。


    裴懐雖臉上沒什麽太大的表情,但較之方才剛見到黎晚歌,已鬆動不少。


    黎晚歌抹幹淨臉上淚水,揚唇說:


    “瞧我,把你嚇到了吧?”


    她去拉裴懐的手,將人拉到桌前坐下,給裴懐和自己一人各自倒了一杯熱茶。


    “母親,這種事以後兒子來。”


    裴懐說完,黎晚歌擺擺手:


    “無礙,你莫要拘禮。”


    “母親,可願與我細說過往?”


    裴懐見黎晚歌剛剛哭得那般傷心,忍不住也有些好奇。


    他知道,黎晚歌定然是沒了個兒子,有了空缺,也才有他的位置。


    黎晚歌眼眶微紅,拿著茶杯的指尖抖了抖,良久,才聽她緩緩啟唇。


    “我原本是宮中的錦妃,當年初入宮闈年少無知,一心以為和他有情,為他生兒育女,卻沒想到,到頭來,他隻是把我當成先皇後孟氏的替身,隻因……”


    說到這裏,黎晚歌傷感地放下茶杯,抬手緩緩摸了摸自己的臉。


    “隻因,我竟與先皇後長得幾乎可算是一模一樣。”


    裴懐一聽,眼眶微微瞪大,隻覺得頓時有一股無名火竄上心頭。


    他知道,黎晚歌口中那個‘他’,指的是承帝。


    就聽黎晚歌繼續陳述:


    “我的第一個孩子叫裴枕書,他原本可以平安長大,可就在他三歲時,卻因太子生妒,竟狠心將他……將他推入水中,活活溺死了……”


    說到這裏,黎晚歌兩行清淚落下,邊說邊哭著。


    裴懐暗暗握拳,深呼吸著。


    太子……竟又是太子……


    他可沒忘,月韶曾說漏嘴,蘇皖未來會是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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