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晚歌強忍心中悲痛,說:


    “一開始我想,太子那時候才九歲,應該也是不當心的。雖然難過,卻也不忍要他為我書兒的死負責什麽。可是,太子卻親自來告訴我,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成心要書兒的命。我是因為和先皇後長得像才得寵一事,也是太子親口和我說的。”


    “我乃武將之女,何等傲氣,怎堪如此?於是,我去和他對峙,結果也隻是遍體鱗傷,他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也不會為了書兒懲治太子。我算是看明白了,隻要他在世上一日,太子在他的庇護下,不管做什麽事,都隻會安然無恙。”


    黎晚歌抹淚,說:


    “可憐我書兒枉死一場,我是他的母親,卻無法為他報仇。我意欲求死,卻被他以女兒的命威脅,隻能與他長絕,苟活遁入佛前,此後日日夜夜輾轉反側,寢室難安,以淚洗麵。”


    說完,黎晚歌竟一時情緒激動,兩眼一翻,又有暈厥之兆。


    裴懐一直留意她的一舉一動,見狀,連忙起身到她身邊。


    他一手扶住她,一手抬起往黎晚歌的人中按了按。


    “母親?!”


    所幸此舉起效,黎晚歌平複了片刻心緒,轉而睜開眼,再複清明。


    她喘氣連連,很是疲累,裴懐拿起熱茶給她。


    黎晚歌喝了幾口,才自己坐直身軀,手擱在桌上。


    “我沒事,你別擔心。”


    裴懐複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蹙著眉望向她。


    “母親,您受苦了。”


    本來,裴懐對這個陌生女人帶著滿心的防備,也談不上有什麽感情。


    可是直到現在,他再無法心平氣和。


    人有是非之辨,裴懐已明白,眼前這個女人,不僅是個心中有情的好人,更是一個思念亡兒的慈母。


    他們共同的悲愴都來源於深宮,那個坐在高位上的男人,那個逍遙於東宮的太子。


    裴懐已心中真正認了黎晚歌為母,他對她說的那句‘母親,您受苦了’,亦是發自幾分真心。


    黎晚歌望了望他,略有寬慰地強顏歡笑。


    “懐兒,你與我有緣,也算是書兒的弟弟了,以後你就替書兒好好在宮中活著吧。”


    “母親,多謝。”


    裴懐感激地看著黎晚歌,黎晚歌頓了頓,忽而眼含愧疚。


    她對裴懐說:


    “我還有個女兒,雖然算作你姐姐,但名義上,以後就是你的妹妹了。回到宮中,你要多多照拂她,若你見到她,可以的話你幫我帶句話給她。”


    裴懐點點頭:


    “這是自然,母親請說。”


    黎晚歌隱忍地握了握拳,痛苦地說:


    “當年我心中有傷,隻一心不想再和那個地方有任何牽扯,為了趕快逃離他,我連剛出生的女兒都不要了。他有句話說得對,是我自私,害了女兒自小就沒有母親陪伴在身邊。這麽多年,我沒有盡到一點為人母的責任,無論怎麽樣,我最對不起的就是她……”


    她轉而側過身去,眼含熱淚地扯住裴懐的衣裳。


    “我的女兒,你的妹妹,她叫文月。你幫我和她說……就說、就說、就說母親黎晚歌今生對不住她,若可以,你叫她不要再惦記我,當我死了吧……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黎晚歌揮一揮衣袖,拂去淚水。


    “也罷,若有來世,不要投胎做我女兒……”


    空氣中充斥著悲傷,慈母戚戚垂淚,世間同悲,裴懐亦然。


    他沒有和黎晚歌說的是,自己早與這個裴文月有過牽扯了。


    當初她心生憐憫,好心送東西來冷宮裏給他時,他因此遭了一頓打,還暗地裏恨過她。


    自然,他也曾豔羨過她生來尊貴。


    如今才知,原來她並非過得如他想得那般好。


    貴為公主,可承帝不疼,生母不在身邊,一個人孤零零長大。


    細數來,剝去那些身外之物,他與她又有何不同?


    他們一樣,都是皇城下遭了上一輩恩怨的可憐人罷了。


    裴懐垂眸,隻談造化弄人,如今,他搖身一變,以後就要作她親兄長了。


    良久,他鄭重頷首,說:


    “母親放心,以後有兒子在,我與文月都會無礙的。”


    黎晚歌聞言,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哦對了……”


    她忽而又想起一些事,於是自袖中拿出一枚銀徽,上頭正中心刻了一個‘黎’字。


    黎晚歌把此物遞給裴懐,對他說:


    “懐兒,這個你拿著。”


    “母親,這是?”


    見裴懐疑惑,黎晚歌回答道:


    “自我多年前離開皇城,黎家一脈也低調離開,舉家帶著勢力遁入南部,休養生息,保存實力。這是我黎氏的信物,你既已歸入我膝下,母親怎還忍心看你在那吃人的地方孤身奮戰、步步維艱?


    有了這信物,以後你就可以去南部淮山,找黎家人幫忙。我是家中嫡幼女,備受寵愛,當年的事,如果對方不是帝皇,黎家是不會這樣善罷甘休的……


    往事不提,母親的意思是,你才剛從冷宮出來,若身後無人,怎能對付那些明槍暗箭?今日我們初見,這是母親的心意,你且好好收著。”


    黎晚歌思慮周全,正解了裴懐燃眉之急,他心知如果隻靠自己,不知還要多少年才能走到巔峰,走到日思夜想之人麵前,如今有了黎晚歌的幫襯,他終於也不是一個人了。


    他以後有母親,有妹妹,也有母族作後盾了!


    裴懐難掩激動之色,緊緊握住手中銀徽。


    “不瞞母親,兒子需要太多東西了,若不是母親,兒子隻怕以後,不知道還要自己撞牆幾回。”


    黎晚歌看著他難以啟齒的樣子,笑道:


    “既是母子,無需言謝。”


    她細細思索裴懐的話,對他說:


    “懐兒,黎家是武官出身,隱於南部淮山,屯有……”


    黎晚歌壓低聲音,“屯有私兵。”


    聞言,裴懐瞪大雙眼,臉色都紅潤幾分,眼底滿是興奮。


    他對黎晚歌點點頭,心中已有了盤算。


    黎晚歌微咳幾聲,繼續說:


    “還有,黎氏手底下有幾個人。


    第一個名喚江別塵,他精通醫術。若非多年前,我黎家先祖有恩於他,隻怕也不能驅策此等大才。


    第二個人,他叫方聞洲,此人武藝高強,若能為你所用,自然最好。


    第三個是陳言徹,他掌管一支實力非凡的暗衛,也定能助你成就大能。”


    幾番言語下來,裴懐激動地看著黎晚歌,也不在乎黎晚歌說過‘無需言謝’。


    他撩起衣擺,走到一旁,跪在黎晚歌麵前,沒有了第一次跪黎晚歌的糾結和拘謹。


    裴懐鄭重其事,對黎晚歌磕頭三次。


    “母親大恩,兒子裴懐今生今世,無以為報,唯有叩首三計!”


    黎晚歌連忙去攙扶起他。


    “傻孩子!”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


    “母親隻希望,下次你再來看我,能別這麽瘦就好了。”


    裴懐正經地點頭應下。


    “母親放心,我努力多吃些。”


    此話一出,引得黎晚歌破涕為笑。


    裴懐在心中默念那幾個名字。


    江別塵、方聞洲、陳言徹……


    他記下了。


    黎晚歌感歎一聲:


    “好了,該交代的,我都交代給你了,你回吧,回去風風光光做我黎晚歌的兒子,做錦妃之子,我倒要看看,此番還有誰再敢小瞧你!”


    裴懐說不感動,是假的。


    他深深對黎晚歌看了又看,最終在離去時彎腰道:


    “母親,兒子還有一事求……”


    “你說。”


    “若以後我在皇城裏站穩腳跟,我想……為生母正名,母親,您別介意。”


    此話一出,黎晚歌說:


    “我與你母親都是苦命人,她很不容易。雖無緣養你長大,但我同為母親,我相信,若她還能在,定拚盡全力也不會讓你這般艱難地走到今天。你有此念,我很欣慰,放手去做吧,我們都相信你。”


    裴懐眼眶終是紅了,他沒有流淚,隻再三拜別黎晚歌。


    推開門時,風霜颯颯,裴懐對黎晚歌說:


    “母親信我,我再回來,一定榮光加身、不負所托。”


    黎晚歌走出房門,一路送著裴懐到佛寺台階前,目送著他離去。


    她盯著他的背影,喃喃道:


    “我當然信你,信你此等心性,定能讓裴宗承和裴濟光登高跌重,叫我痛快借刀,為我書兒報仇!”


    黎晚歌不複慈母之色,滿臉隻剩下隱晦忍耐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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