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貝羅從放在櫃台的籃子裏拿出一顆柳橙給我。


    「吃吧。吃完後去廁所最裏麵的淋浴間把自己洗幹淨。我無法忍受髒臭的人。」


    找連著皮咬下柳橙。平常我都會先將皮剝幹淨,現在卻顧不了這麽多。甜甜的果汁在舌頭上擴散時,胸腹間激動地起伏不定。直到聲音溢出,我才發覺自己正在啜泣。


    龐貝羅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不過,生意很好吧。」


    我咬了三口柳橙,止住啜泣,將柳橙皮吐在手上。


    「什麽意思?」


    龐貝羅皺起眉頭。


    「雖然是會員製,但又幾乎是常客……一般不會這樣……」


    龐貝羅沒有說話,而是從口袋取出被壓扁的雪茄,將末端搓尖,按下打火機用竄得老高的火舌炙烤。等到火慢慢燒透雪茄末端,龐貝羅才拿至嘴裏叼著。安靜的店內響起雪茄滋滋燃燒的聲音。


    然後是完全的靜默。


    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耳朵深處鼓動。


    龐貝羅似乎在思考什麽。接著好像有了結論,吐出一口白煙後,他麵對麵地直視著我。


    「這裏的客人全殺過人。」


    「什麽?」


    「這裏是殺手專用的餐館。你的服務對象全以殺人為業。你要為殺了人的人點餐、為殺了人的人準備食物、為殺了人的人倒咖啡,也就是說,你要讓殺了人的人感到賓至如歸。這些人裏有不少難伺候的家夥。說得白一點,你有可能隻是因為盤子擺放的方式不對而從此消失。你或許覺得自己逃過一劫了,但那隻限於現在這個時間和這個地點。你不是這間店的第一位女服務生。這裏直到上周都不缺人,直到上個禮拜五……」


    龐貝羅走了幾步,指著收銀機後方的牆麵.


    上麵掛著八幅收在小相框中的女性照片。


    「這裏不見得不會有第九幅相框。我確信在不久的將來,你的照片也會出現在這上麵。」


    我再次感到暈眩,然後倒地不起。


    Ψ


    我被埋在土裏。無法呼吸,就像廚房角落裏被壓碎的高湯塊,在誰也不知道的情況下腐爛發臭。重若冰枕的泥沙覆蓋在臉上,意識卻出奇地還算清楚,還能心不在焉地想著「啊,原來人就是這樣慢慢死掉的……原來如此,就是這樣……。」其實這種事若能想得更明白透徹一點會比較好,但這麽一來,刻意以屏風阻隔開來的「深刻恐怖的絕望」就會打破藩籬,像雪崩般席卷而來,所以我決定還是不要想太深得好。


    我一定是失敗了。


    腦袋大概被鐵鍬打破了吧……想著這件事的時候,我卻發覺到最糟糕的情況——人一旦死了,應該不會像這樣腦袋裏還思考著各種念頭吧?死了就表示一切都結束了,應該不會再感到痛苦。如果明明死了卻還能像這樣注意到這些有的沒的,不就代表自己將從頭到尾完整的在這裏被永遠埋著、然後慢慢腐化?還有、還有,如果已經開始腐爛成滑溜黏膩的屍水時,若意識仍繼續存在該怎麽辦?我無法接受自己連轉世重生或脫胎換骨都沒辦法,就隻能成為蚯蚓或老鼠長年的窩。


    我忍不住想呼救卻開不了口。在掙紮的過程中,腳上卻傳來陣陣鈍痛。好像是被什麽給咬了。腳動不了。隻有痛,因為隻有痛覺留了下來,所以才會繼續感到痛苦。


    ……這就是我生命的終結。


    呼——我知道自己逸出了長長的一口氣。


    一睜開眼就被燈光眩花了視線。我的腳邊蹲了一名男子。刺痛也還持續著。


    「呃」,一發出無聲的短音,嘴角叼著雪茄的男子隨即轉過頭來。


    那張臉上充滿仿佛被迫觀看一大堆無趣時代劇的厭煩表情。


    我想起來了,男子的名字是——龐貝羅。


    「啊,糟了……」


    「你還活著啊?」


    龐貝羅拿下雪茄,站起來在褲腰邊彈了彈。


    我躺在收銀機前的地板上。


    「嗯,好像還活著。」


    「看你突然倒下,我還以為你一定是因為腦溢血還是什麽的就死了。畢竟也有人年紀輕輕就因為這樣死掉。既然沒死就起來做事。」


    「啊?好。」


    「把散在那裏的工具拿回倉庫的架子上收好,結束後去把自己洗幹淨。小便幹掉的味道就像爛掉的哈密瓜一樣臭,你知不知道,我從剛才起就覺得你死了還比較好。」


    龐貝羅說著走入了櫃台的另一邊。


    我發現自己的膝蓋頭下方有一條橫著劃過的線,而且還微微出血,旁邊則有黑色塑膠袋、鉗子、線鋸,還有切牛排用的刀子。


    「本來打算切小塊一點的,誰知道鋸子一劃下去就聽到你在呻吟。」


    龐貝羅邊說邊檢查放在櫃台上的方形瓶子裏的醃菜與堅果。


    「切小塊?」


    「就是你,得分成三份才放得進手提袋裏。畢竟整個搬出去太麻煩了。我想或許會有人想要頭部、胸部還有那裏,所以打算留下來……」


    我不想聽他敘違細節,站起來就將工具拿好往裏麵走。


    位在走廊深處的倉庫有道厚實的木門,門的正中央鑲著一塊像舷窗般以金屬外框裝飾的圓形玻璃。一進入倉庫,便發現四周都是露出水泥塗麵的牆壁,倉庫兩側則是置物架。左手邊最下麵是放工具類物品的架子。我將應該是用在自己身上的線鋸與鉗子放在那裏,塑膠袋放在旁邊的箱子上麵,至於剩下的牛排刀,我找了找,卻沒發現收納刀子的地方。


    我轉過頭,正好發現那扇舷窗竟是隻能從裏麵看出去的魔術鏡。


    我回到大廳,問向隔著櫃台、站在島台前方的龐貝羅。


    「我不知道刀子該放在哪裏。」


    「丟過來。」


    龐貝羅將做漢堡用的麵包與裝滿黃色物體的瓶子並排在手邊。


    「啊?」


    「丟過來。幹脆點。」


    發現我沒有任何動作,龐貝羅抬起了頭。他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和我的距離不到三公尺遠。


    我的內心開始掙紮。


    這應該是某個詭異的圈套。但是,我完全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麽樣的陷阱。


    「怕了嗎?大場加奈子?」


    龐貝羅嗤笑道。


    「如果我照做,你也會以牙還牙吧?而且是用非常殘忍的方式。」


    「不會。」


    「為什麽?」


    「因為你不過是在執行我的命令。」


    龐貝羅打開瓶子,開始將裏麵的黃芥末醬塗在漢堡麵包上。


    我看著拿在右手的牛排刀,刀刃上閃著銀光。從刀尖至刀柄全以不鏽鋼製成的牛排刀,重量沒看起來的輕,拿得愈久反而覺得愈沉。從這種距離丟過去,就算沒死也會重陽。


    「你要抗命?而且還是我的命令?在這問店裏……」


    他原本平淡的口吻變得摻雜著失望與怒氣。


    我打開雙腳與肩同寬。


    他叫我丟那我也隻能丟了……。我暗暗下決心。


    「我要丟了。」


    「bitte……請。」(注:bitte為德語中的「請」。)


    龐貝羅一副完全不戚興趣的樣子,連看都不看我這裏。


    我舉起刀子。


    「我真的要丟了。」


    我最後一次高聲說道。


    但是,龐貝羅依舊專注在他的漢堡麵包上。


    那種高高在上、蔑視一切的側臉,一瞬間和「那個人」重疊了。


    死了也好,我暗忖著,手臂同時自然地畫了一個弧。


    龐貝羅猛地晃了一晃。


    ——他直到最後都沒往我這裏看過一眼。我隻能很確定地這麽說。龐貝羅從我動手投擲刀子到結束投擲動作時,眼睛始終看向他的手邊,但他的上半身,尤其是肩膀與右手臂,卻像完全不同的個體似地做出了反應。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那把牛排刀正握在龐貝羅的右手裏,而且是確實地被握住刀柄。


    這種心情就像有個小人從大象的私處跑出來,而且還狠狠地扇了你一巴掌一樣。親眼目睹卻無法相信時的感覺——就像腦子裏下起了驟雨般。


    「去洗澡。」


    龐貝羅完全不在意我內心有多麽震驚,將手中的牛排刀放在台子上後,吃起了中間夾著生菜與spam罐頭肉的漢堡麵包。(注:spam是一豬肉罐頭的品牌,內容物是將豬肉加工成粉紅色的磚塊狀肉製品。)


    我忘了應聲,移動自己僵硬不已的身體。


    「喂。」


    「是。」


    在我彎過轉角時,他出聲叫住我。


    「想死的時候跟我說一聲,讓我動手會比你自己來要輕鬆許多。這是給員工的福利,我可以不收費。」


    那個聲音裏,連一點點開玩笑的成分都沒有。


    我又再次感到輕微的暈眩。


    Ψ


    淋浴間除了出入口的門以外,其他三麵是用類似馬口鐵的鐵板圍起來,既單調又呆板。牆壁上裝了一隻箱子,裏麵放著肥皂、男用洗發精、潤絲精以及擦澡巾,排水口很大,而且非常醒目。將洗發精抹上頭發搓揉時,還能摸到黏附在頭發上的沙粒。我出神地盯著流入自己腳下的水,不敢相信自己現在會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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