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輪就是吃油的機器,何況他們公司的那些船幾乎不間斷地在海上航行作業。


    隻靠國家的那點供應,根本就支應不開。


    楊建堂覺得他現在幹的工作,與他整日圍著灶台轉的老娘也沒什麽不同。


    家裏的供應糧不夠吃的時候,他老娘就得出去買溢價糧。


    漁輪的柴油不夠用了,他也得出去求爺爺告奶奶地買溢價油。


    楊建堂生怕這個女廠長,真的拿著他好不容易求來的柴油去送人情,再次強調道:“我們的工作首先是保證自己的船隻有足夠的柴油供給!你們廠要合作的那個秦皇島公司,有上百對漁輪在咱們這裏作業,你現在答應得輕鬆,到時候柴油從哪裏來?還不是得靠供應科和物資供應站的同誌出去求人!大家現在的能源壓力已經非常大了,這種人情咱們可送不起。當然,你們冷凍廠要是能自己弄來柴油,就隻當是我多嘴了。”


    他沒說什麽過火的話,但周向晚卻被噎得不輕,什麽叫送人情?


    這些柴油又不是白送給人家的!


    她緩了一下情緒,才語氣平靜地開口:“楊副經理,咱們隻是把柴油供應給他們,並不是送給他們!人家用油是要給錢的,怎麽就成了送人情?”


    “那你是不了解當前能源的行情,咱們買的是溢價油,即便是溢價油也不是隨時能買到的!為了保證咱們自己漁輪的柴油供應,供應部門已經捉襟見肘了。哪裏有那麽多油分給其他公司的上百對漁輪?”


    周向晚接道:“即使咱們想讓秦皇島公司的那上百對漁輪都來咱們的碼頭卸貨,人家也不可能答應。他們的船常年隻有幾十對在咱們附近的海域作業,能簽合同的隻有三十對船。而且他們60%的漁貨賣給公司,隻有40%在冷庫代凍。我們冷凍廠隻是代為出麵去談,收益的大頭是歸到公司的,到時候所有部門和工廠都能跟著受益!這並不是我們冷凍廠一家的事情!”


    “哪怕這個合作是由公司出麵談的,我也還是那句話。”楊建堂堅持道,“由咱們供應柴油的要求不能答應!誰答應的,誰負責去弄柴油!”


    周向晚被他這頑固不化的樣子氣得胸悶,扭頭去看宋恂,請他拿個主意。


    宋恂想到自己上午去漁輪修造廠調研時聽到的匯報,也有點頭疼。


    其實現在不止柴油要以高價從市場進貨,連修造廠要用的鋼材和木材也需要大量高價購買。


    這些緊俏物資在他們公司一直都有很大的缺口。


    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他便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咱們漁業公司雖然規模大,但是也隻是樣子貨。由於咱們拿不到國家投資,更新設備,擴大再生產靠的全是借貸。所以,大家提上來的許多撥款申請,明明很合理,我卻拒絕了,就是因為咱們手頭太緊了,得可著大事急事辦。如果冷凍廠能出麵談下那幾個漁業公司的合同,得到的收益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緩解咱們目前的資金壓力……”


    楊建堂一聽這個話音,就隱隱感覺不太妙。


    這是要答應冷凍廠的節奏啊?


    他趕緊打斷道:“宋經理,能源供應不是小事,柴油都給了別人,咱們自己怎麽辦?如果咱們的漁輪不能出海,損失的可不是小數!咱不能幹那丟西瓜撿芝麻的事吧!”


    宋恂伸手壓了壓,請他稍安勿躁。


    “事實上,現在不僅是柴油緊缺,鋼材和木材也是一樣的。咱們漁業公司,甚至是之前的水產供銷公司,一直過的都是這種緊巴巴的日子。”


    船廠的文濤再次點頭,他為了原料的事,也愁白了頭。


    宋恂繼續道:“大家有沒有想過,長久以來,咱們為什麽會一直能源緊缺?說起來,咱們公司與大多數國有企業一樣,講究的是小而全,大而全。我最近仔細考察了咱們公司的所有部門和工廠,可以說經營範疇五花八門,包羅萬象。大到輪船,小到螺絲釘、汽水冰棍,甚至國營飯店,衛生所,學校,應有盡有!”


    會議室裏的眾人,包括剛才還氣呼呼的周向晚,都露出與有榮焉的表情。


    這就是在國有企業當幹部和工人的優越感!


    宋恂覷著眾人的表情笑道:“咱們的經營範疇太多了,基本的物質生活需求,在自己單位內部就可以解決。有人說,咱們單位內部就是一個小社會了。無論是領導還是職工,都能做到‘萬事不求外人’!”


    眾人想想,似乎確實如此。


    有什麽事,單位內部就想辦法解決了。


    “但是,同誌們,”宋恂提高聲音道,“現在是商品經濟主導的市場了,還想繼續萬事不求人是不太可能的!咱們公司與很多單位差不多,都是相對比較獨立的個體,與其他單位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甚至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大家在生活中還知道結交朋友,怎麽到了工作中反而清高了起來呢?”


    “以咱們公司目前需要的柴油量和鋼材木材損耗量,已經不適合在市場上零散的采購了。但是,咱們回頭盤點一下,海浦海洋漁業公司,與國內任何一家大型油田,大型鋼廠,大型木材廠,都沒有什麽往來聯係!咱們還有五艘漁輪被留在日本,一旦這些船也到埠了,對柴油的需求量將是翻倍的,到時候我們捉襟見肘的柴油儲備要如何應對?”


    幾個副經理麵麵相覷。


    楊建堂不禁抬手抹了一下額角的細汗。


    宋恂笑了笑道:“大家別緊張,我並沒有指責大家的意思,這是新的曆史時期下產生的新問題,咱們之前誰也沒有想到市場會變幻得這樣快。從前水產供銷公司沒有這麽大的柴油需求量,自然也想不到這裏。”


    周向晚替供應部門說了一句公道話:“確實是這樣的,以前我們隻有三五艘運輸船,用不到這麽多柴油。”


    但是鋼材和木材卻是一直緊缺的。


    宋恂笑著頷首,鼓勵道:“這樣吧,我聽說石化公司已經有海上加油船在海上巡回供油了。隻要咱們公司任何一個部門或個人,能夠談下這份供油合同,公司不但會給予提成獎勵,還可以從經理基金中拿出兩百塊進行嘉獎。當然,如果大家能用自己的私人關係幫助公司與各大油田,鋼廠,木材廠建立友好合作關係,屆時獎勵內容將與石化公司的合同等同!”


    第183章


    宋恂在辦公會上的發言被宣揚開來以後, 供應科裏突然就活躍了起來。


    不說提成獎金,光是經理基金獎勵的那兩百塊就相當於大家半年的工資了。


    “小鄭,你有木材廠的門路啊?”吳曉蓉等到對方放下了電話, 好奇地問。


    鄭國慶點頭說:“我老丈人家在臨省的林場,那邊有個全省最大的木材加工廠,雖然距離有點遠,但是可以走鐵路運輸, 點對點發貨到硯北港的火車站。我覺得漁輪修造廠可以試用一下他們的木材。”


    吳曉蓉見他語氣肯定,便羨慕地說:“你要是真的能幫公司聯係到大型木材廠,最少能拿到經理基金的兩百塊呢!要是還能拿點提成的話, 沒準兒都能買台電視機了!”


    她最近也在托關係找門路打聽大慶油田的情況。


    她有個表姨夫在那裏當工程師。


    要不是單位給的獎勵過於豐厚, 吳曉蓉真是懶得費勁聯係遠方親戚,畢竟雙方距離太遠, 已經很多年沒什麽往來了。


    鄭國慶卻猶豫道:“我其實不想要獎金, 想換點別的。”


    “謔——”吳曉蓉動作誇張地向後仰, 像是想要看清對方的表情,“這麽多的獎金你都不要?你想換成什麽啊?”


    “我想換個工作指標!”鄭國慶低聲道,“我妹妹去年底就返城了, 這都過去半年了,知青辦還沒給她安排工作呢!要是再不安置工作,她就要去馬路上擺攤兒了!我媽死活不讓她出去丟人, 母女倆整天在家裏吵吵,為了我自己的耳根子清淨,得趕緊給她找個工作才行。”


    吳曉蓉不看好地搖頭:“這事有點懸, 冷凍廠的正式工編製都叫價五百塊了, 這可比兩百塊的獎金值錢多了!隻要人來上班了, 就是旱澇保收的。”


    “正式工不成, 給個臨時工也行啊!”


    “那你可以趁著午飯時間,去問問宋經理。”吳曉蓉給他出主意,“宋經理每天中午都坐固定位置,大家有啥問題都直接坐到他對麵說,通常都能被解決。”


    “打擾領導吃飯不太好吧?”


    “他每天都坐同一個位置就是等著被人打擾的吧,哈哈,我看他還挺願意跟職工聊天的。”吳曉蓉笑道,“上次我特意端著飯盒從那桌經過,聽到他正跟財務科的小鄭聊子弟小學的話題。”


    屋裏的兩人正嘀咕著宋經理的八卦,同科室的小郭一陣風似地跑了進來,不帶停歇地問:“你們猜今年的勞動節福利是什麽?”


    “不是發兩雙勞保手套,就是發一條魚唄!”鄭國慶答得心不在焉。


    勞動節發福利不能跟過年福利比,就是意思意思。


    前幾年幾乎每年勞動節都是發勞保手套的,他們家的手套已經攢了半抽屜了。


    小郭搖頭說:“不是不是!今年鳥槍換炮了!公司居然組織咱們去縣城看電影!”


    “這麽多人怎麽去啊?”


    “每人發兩張電影票自行前往電影院,或者去漁輪修造廠的院子裏看露天電影也行,兩個方案擇其一!”


    “那肯定得要電影票啊!”鄭國慶和吳曉蓉異口同聲道。


    即使自己沒時間去看,兩張票轉手還能賣好幾毛呢!


    *


    漁業公司購買的團體電影票在工人間的反響還不錯,今年沒有收到勞保手套,不少工人都覺得工會在發福利這方麵終於開竅了。


    五一節過後,冷凍廠跟天津和廣東的漁業公司簽訂了收購和代凍合同,但是因為無法保證柴油的供給,秦皇島的公司一直沒有給出答複。


    柴油采購的事情不是短期內能夠解決的,公司裏不少人已經被豐厚的獎金激勵得出去找門路找關係了。


    盡管暫時還沒聽到好消息,但宋恂對此是比較樂觀的。


    這天,他親自去秦皇島的漁船上與他們的漁輪中隊長懇談一番,約定回航以後由他請客吃飯,便匆匆坐上破吉普車返回了市裏。


    明天一早,地區行署有個會,全地區的大中型企業領導都被要求出席。


    為了能按時參會,今晚他跟郭書記都得住回市裏。


    宋恂已經好幾個月沒回先鋒路了,他這邊的院子剛有動靜,隔壁的大胖子吳科學就躥了出來。


    “讓你幫我帶個東西太費勁了!好幾個月都沒影子!”


    宋恂掂了掂手裏的袋子,笑道:“這不是給你帶過來了麽,你要是真著急怎麽不去瑤水找我要?回榮盛廠的時候,一腳油的事。”


    “我現在哪有時間往鄉下跑啊!”吳科學的小眼睛警覺地四下瞅瞅,然後低聲道,“鍾卉懷孕了!”


    “那是好事啊,你這是什麽表情!”跟做賊似的。


    “原本是件好事的,可是這時機可真不怎麽樣!”吳科學拉著他進屋,往沙發上一攤,愁道,“你在鄉下不知道,最近城裏搞起了計劃生育,鍾卉他們藥店已經明確要求了,已經生過孩子的,無論生了幾胎,都不能再生了。一經發現超生,輕則罰款,重則開除。”


    “這麽嚴重?”


    這幾年計生工作一直在推進,但是上麵一般都是宣傳提倡,並沒有強製要求過。


    像這種關係到飯碗的處罰更是沒有過。


    吳科學圓潤的胖臉都快皺成包子了,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說:“為了這事,我這段時間吃不好睡不香的,人都瘦了一圈。哪還有時間往鄉下跑!”


    宋恂仔細瞅了瞅,沒瞧出他哪裏瘦了,倒是下巴與脖子完美融合,已經快要融合得分不清彼此了。


    “那你們打算怎麽辦?這個孩子……”


    “我當然想要了,但是鍾卉是孩兒他媽,還得聽她的。她舍不得藥店的工作,怕人家真把她開了。”吳科學一邊翻著宋恂帶回來的大包,一邊說,“我丈母娘也勸她把孩子留下,都已經快四個月了,現在打掉對身體不好。天氣熱起來以後,她這肚子就蓋不住了,我丈母娘想先送她去鄉下舅舅家待一陣子,等生完了再回來。”


    “距離生產還有五六個月呢,去了鄉下,工作怎麽辦?一直躲著也不是辦法,以後孩子上戶口也是個問題?”宋恂建議道,“你們這個孩子是在正式通知下發之前懷上的,這種情況要跟單位說清楚,不應該搞一刀切。如果他們單位違規操作,鍾卉可以向上一級單位反應情況。”


    “她也就跟我嚷嚷得歡,在領導麵前可聽話了,哪敢向上級反映情況!這事八成還得落到我身上。”吳科學把包裏的所有快餐麵都翻出來,不滿意地問,“隻有這幾包啊?”


    “誰讓你自己不去拿的!”宋恂笑道,“我帶回來挺多的,不過吃的東西在我們家留不住,都被你兩個幹兒子翻出來造了。”


    吳科學對快餐麵生產線一直耿耿於懷,所以請他去日本出差的時候,幫忙帶一些當地的快餐麵回來。


    這玩意在日本還挺暢銷的,品牌和口味都很豐富,宋恂挑揀著每種口味買了兩包,結果帶回來以後,被兩個小屁孩發現了,趁著他不在家,偷偷吃了好幾包。


    要不是他發現得及時,如今的這幾包也剩不下。


    吳科學嘀咕:“上次我請他們吃肉蓉麵他倆嫌棄得要命,兩個人吃一碗都沒吃了。你家這倆崽,這麽小就開始崇洋媚外了!有國產的不吃,非得吃外國的!”


    盡管宋恂也挺煩兩個臭小子的,但是自己說說還行,別人說他就不樂意聽了。


    將那些快餐麵塞進他懷裏,讓他趕緊回家去。


    “時間不早了,我就不過去看鍾卉了,免得打擾她休息。”


    吳科學正要捧著快餐麵出門,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問:“你們單位最近還招不招正式工了?鍾卉他侄子從農村返城了,一直沒有正經工作呢。”


    “你自己就是廠長,怎麽還找到我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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