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泰拉爾巴的梅達爾多把自己的身體在他那匹愛蹦跳的馬的鞍子上拴牢之後,踏上高低起伏的山崗,忽上忽下地行走著。他向前探著頭,用鷹隼般的那隻獨眼搜索著下麵的山穀。於是他看見牧羊女帕梅拉和她的羊一起在—塊草地中間。


    子爵暗自思付道:“我發現在我的一切敏銳的情感中沒有與完整的人們稱為愛情的那種東西相應的感情。既然一種如此無聊的感情對於他們竟有那麽重要,我的與之相應的感情肯定將是極其美好和駭世驚俗的。”他決定去愛帕梅拉。她胖乎乎的,赤著腳,穿一件式樣簡樸的玫瑰色連衣裙,一會兒打磕睡,一會兒對羊兒說話,一會兒聞聞野花。


    可是,並不是他事先策劃好的這種冷冰冰的打算令他產生錯覺。一見到帕梅拉時,梅達爾多就感覺到了血液在異樣地流動,他很久沒有這種體驗了,血流得那麽快,衝擊著理智,讓他心驚膽顫。


    中午,帕梅拉在回家的路上看見草叢中的雛菊都隻有半朵花了,另一半上的花瓣都被扯碎了。“唉呀,”她心裏想道,“山穀裏有那麽多姑娘,他就該正好落到我頭上嗎?”她明白子爵看中了她。她摘下所有的半朵雛菊帶回家,把它們夾進彌撒書裏。下午她去修女草坪放鴨子,讓它們在池塘裏遊水。白色的歐洲防風根花撒滿草地,這些花也遭到了雛菊一樣的命運,每朵花從花蕊中間開始被剪刀剪去了一半。“我的天哪,”她自言自語“他想要的真是我呀!”她把那些半朵的防風根花收集起來紮成一束,準備插到梳妝台的鏡框上。


    後來她不再想這件事了,把辮子盤到頭上,脫去衣衫同她的鴨子一起在小池塘裏洗起澡來。


    傍晚,她踏著草地走回家,到處都長滿蒲公英,那草地叫“飛毛毛”。帕梅拉看見它們少了半邊的絨毛,好像有人曾趴在地上從一側向它們吹氣,或者是用半個嘴吹氣。帕梅拉摘下一些半邊的蒲公英,向上吹氣,它們的柔軟的絨毛便遠遠地飄走了。“我的老天啊,”她對自己說,“他就是要我。這可怎麽了結呢?”


    帕梅拉家的房子太小了,將鴨子趕進底層,把羊圈入樓上之後,他們一家人就無處安身了。房子四周被蜜蜂包圍住了,因為他們還養了幾箱蜂。地下盡是螞蟻窩,手不管伸到哪裏,抬起來時必定爬滿了密密麻麻一片黑的螞蟻。在如此處境中,帕梅拉的媽媽在幹草棚裏睡覺,爸爸睡在一隻空的酒桶裏,而帕梅拉則在掛於一棵無花果和一棵橄欖樹之間的吊床上過夜。


    帕梅拉在門口站住。有一隻蝴蝶死在那裏。一隻翅膀和半邊體腔都被用一塊石頭砸爛了。帕梅拉尖叫一聲,急忙叫爸爸媽媽。


    “誰來過這裏了?”帕梅拉問道。


    “不久前我們的子爵從這裏經過,"爸爸媽媽說,"他說他在追一隻叮過他的蝴蝶。”


    “蝴蝶什麽時候叮過人呢?”帕梅拉說。


    “可不是嘛,我們也這樣問過他。”


    “正經的事情是,”帕梅拉說,“子爵愛上了我,我們得準備應付更糟的情況。”


    “哼,哼,你別想入非非,別吹牛。”二老回答她。老人們總是習慣這麽對待年輕人,青年們可不敢這樣回敬老年人.第二天,當帕梅拉來到她平常放羊時常坐的那塊石頭邊時,失聲大叫起來。一些令人惡心的動物的殘剩肢體扔在石頭上:半隻蝙蝠和半個水母.前者滴著黑血,後者淌著粘汁;一個翅膀折斷了,另一個的觸角軟綿錦而粘糊糊。牧羊女明白這是—個通知。他要說的是:今晚在海邊約會。帕悔拉鼓足勇氣,前去赴約。


    她坐在海邊的碎石子上,聽著白色的海浪嘩啦啦響。後來響起一陣馬蹄踢動碎石子的聲音,梅達爾多騎著馬沿海灘而來。他勒住馬,解開係扣,從鞍子上下來。


    “我,帕梅拉,決心愛你。”他對她說道。


    "就是為了這個,”她跳起身來,“您把大自然的一切造物都撕碎嗎?”


    “帕梅拉,”子爵歎息道,“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別的語言可以交談。世界上兩個造物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場相互撕咬。你跟著我吧,我對這種惡的本性有所了解,你會比跟別的人在一起更安全。因為我像大家一樣幹壞事,但是我與別人又不相同,我下手準確。”


    “您把我也像雛菊和水母一樣撕碎嗎?”


    “我不知道將會同你做些什麽。有了你我肯定將能把我現在想象不到的事情辦成功。我要把你帶進城堡,把你關在裏麵,別的任何人都不能再見到你,我們就將有整天整月的時間,可以想清楚我們該做什麽,可以設計我們—起生活的新方式。"帕梅拉躺倒在沙地上,梅達爾多跪在她身邊。他邊說邊打手勢,手在她身邊揮動,但是沒有去碰她。


    “好,我應當知道您要我做的第一件事情。現在您完全可以給我一點兒那種生活的嚐試,我將決定去不去城堡。”


    子爵將他纖細的、指頭彎彎的手慢慢地移近帕梅拉的臉頰。那隻手顫抖著,弄不清他是要撫摸還是要抓傷她。但是還沒有碰到她,他突然縮回手,站起身來。


    “到了城堡裏我再要你,”他邊說邊跳上馬,“我要去收拾讓你居住的塔樓。我再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然後你要做出決定。”說著他就揚鞭催馬離開了沙灘。


    第二天帕梅拉像往常一樣攀上桑樹采桑甚,聽見枝葉間有咕咕叫聲和撲翼聲。她嚇得險些跌下來。在一很高高的樹枝上接著一隻公雞,翅膀被捆緊了,許多淡藍色的大毛毛蟲正在咬它。那是一種寄生在鬆樹上的害蟲,現在被放在雞的冠子上。顯然,這又是子爵的一個可怕的通知。帕悔拉把它譯出來就是;“明天清早我們在森林裏見麵。”


    帕梅拉以采集一袋鬆果為借口,爬山越嶺,走進森林,梅達爾多柱著拐杖從一棵樹的樹幹後麵鑽出來。“那麽,”他問帕梅拉,“你決定來城堡了?”


    帕梅拉躺在鬆針上。“我決定不去。”她稍微轉過身來對他說“如果您需要我,就到森林中的這個地方來找我。”“你來城堡吧。你住的塔樓收拾好了,你將是它的唯一主人."


    “您要把我關在那裏麵當囚犯,以後甚至會放火燒死我或者讓老鼠咬死我。不,不去。我對您說過了,假如您要我,我將屬於您,但是您到這裏來。”


    於爵靠近她的頭部蹲下。他手上拿著一根鬆針。他把它放到她的脖子邊,繞她的脖子轉了一團。帕悔拉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但她一動也不動。她看到子爵的臉正俯在她身上,即使從正麵看過去那半邊臉也仍然隻是個側影,那半圈牙齒露出來,形成一個剪刀形的微笑。梅達爾多將鬆針攥進拳頭裏,把它捏碎了。他站起身來:“我要把你關進城堡!關進城堡!”


    帕梅拉明白她隻能豁出去了,就向空中踢蹬著赤腳說;“在這森林裏,我不說半個不字;關起來,死也不幹。"


    “我會把你好好地帶去的!”梅達爾多把手放到好慷是湊巧走到他身邊的馬的背上。他跨上馬蹬,策馬離去,順著林中小路走遠了。


    當夜帕梅拉睡在她在橄欖樹和無花果樹之間的吊床上,早上醒來,可嚇壞了!她的懷裏放著一隻血淋淋的小獸屍。那是半隻小鬆鼠,又是像往常一樣是被豎劈的,但是黃褐色的尾毛是完好未動的。


    “我真不幸哪,”她對雙親說,“這個子爵不讓我活了。”爸爸和媽媽傳看這隻鬆鼠的屍體。


    “不過,”爸爸說,“他留下了完整的尾巴.幸許是個吉兆"


    “也許他開始變好……”媽媽說。


    “他總是把所有的東西切成兩半,”爸爸說,“可是對鬆鼠最美麗的東西,那條尾巴,他還是尊重的……”


    “這個信息可能表示,”媽媽說,“他將尊重你所具有的美麗和善良。….”


    帕梅拉把雙手插進頭發裏;“我還聽你們說什麽呢,父親,母親!這裏麵—定有名堂:子爵同你們談過了……”


    “談倒是末談過,”爸爸說,“但是他派人來告訴我們,他要來找我們,他將關心我們的窮日子。”


    “父親,假如他來找你說話,你就打開蜂箱蓋子,讓蜜蜂去對付他。”


    “女兒,也許梅達爾多正在變得好起來……”老婦人說。


    “母親,假如他來找你們談話,你們把他捆起來,放到螞蟻窩上,讓他在那裏挨咬好了。”


    就在那天夜裏,媽媽睡的幹草棚起了火,爸爸睡的酒桶被拆散。清早,正當兩位老人怔怔地望著災後的殘餘物時,子爵出現了。


    “我很抱歉昨天夜裏讓你們受驚,”他說,“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提起話頭.事情是我喜歡上了你們的女兒帕梅拉,並且我想把她帶到城堡裏去。因此我正式請求你們把她交給我。她的生活將會改變,你們的日子也會變得好過一些。”


    “您以為我們會不高興嗎,老爺!”老頭兒說道.“可是您不知道我女兒的脾氣!您想想著,她說放出蜂箱裏的蜜蜂來蟄您......"


    “您想一想,老爺……”母親說,“您想得到她說要把您捆起來放到螞蟻窩上嗎……”


    幸虧帕梅拉那天回家早。她發現父母嘴裏都被塞進東西堵住,一個被捆在蜂箱上,一個被捆起來扔在螞蟻窩上,幸喜蜜蜂們認得老頭子,螞蟻忙於別的事情沒有咬老太大。她才能救下兩個老人。


    “你們看到子爵變得多好啦?”帕梅拉說。


    可是兩位老胡塗卻密謀策劃。第二天他們把帕梅拉捆綁起來,和牲畜一起關在家裏,然後跑到城堡裏去告訴子爵,如果他要他們的女兒,隻管派人來接,他們已經安排好,可以把她交給他了。


    可是帕梅拉會同她的牲畜說話。鴨子用嘴把繩子解開,羊用角把門掩開。帕梅拉帶著她心愛的羊兒和鴨子逃跑了,跑進森林,在一個隻有她和一個男孩知道的山洞裏住下,那個男孩子給她送食物和傳消息。


    那個男孩就是我。我和帕梅拉在森林過的日子真好。我給她送去水果、奶酪和炸魚,她作為回贈給我羊奶和鴨蛋。她到池塘裏或小溪中洗澡時,我就當守衛,不讓別人看見她。


    我舅舅來過森林幾次,但是他離得遠遠的,還是以他常用的可悲方式表示他的到來。有時候一堆石頭崩裂塌落在帕梅拉和她的牲畜身上;有時候她倚靠著的鬆樹幹倒落下去,原來樹底下被用斧子砍斷了:有時候她發現一眼泉水被死去的動物屍首汙染。


    我舅舅開始打獵,他使用一張單臂可以撐開的弓。但是他變得表情更加陰沉,身體更加單薄,仿佛新的罪過在折磨著他那殘缺不全的身體。


    一天,特裏勞尼大夫同我一起在田野上行走,子爵騎馬朝我們走來,幾乎是向他直接過去,把他按倒在地上。那馬一隻蹄子踏在英國人的胸脯上停下來,我舅舅說:“大夫,您給我解釋一下:我覺得我的腿無論走多遠也不會疲勞,這是怎麽回事呢?”


    特裏勞尼照常又是誠惶誠恐,磕磕巴巴,子爵打馬走開了。可是這個問題一定打動了醫生的心,他開始用雙手托著腦袋思索起來。我過去沒有看見過他對人類的醫學問題有過這麽大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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