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拉托豐閣村周圍生長著一叢叢薄荷和一道迷迭香的矮樹牆,不知道是自然野生的,還是香料園裏栽培的。我在那裏轉來轉去,胸腔裏吸滿了香氣,尋找一條能到老奶媽賽巴斯蒂婭娜那裏去的通路。


    自從賽巴斯蒂婭娜在去麻風村的小路上消失之後,我更加經常地想到我是一個孤兒。我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感到很難過。我問過伽拉特奧,當他經過時我爬到一棵樹頂上向他大聲問話。可是伽拉特奧憎恨孩子,因為他們有時從樹上向他身上扔活的壁虎。他用那又尖細又甜蜜的聲音回答了幾句令人費解的取笑的話。現在我懷著要進麻風村的好奇心和想見奶媽的渴望,在清香撲鼻的溜木草叢中不停地轉悠。


    不料從一叢麝香草中站起一個穿淺色衣服的人,頭領一頂草帽,向村子裏走去。那是一個麻風病老頭,我想向他打聽奶媽,就走到不用喊也可以使他聽見我的聲音的距離之內,說道:“喂,站住,麻風病先生!"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也許是被我的說話聲驚醒了。另一個人正好在我的身邊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他有一張長滿魚鱗斑的臉,像是一塊樹皮,有—把又濃又硬的白胡須。他從衣裳裏掏出—個口哨,朝我吹出一聲尖嘯,好像是取笑我。我這才發現,午後的陽光下到處躺著麻風病人,他們隱藏在灌木叢中,現在慢吞吞地起身,穿著淺淡的衣服,逆光向布拉托豐閣走去。他們手裏拿著樂器或是園丁工具,用它們弄出音響。我朝後退了幾步躲開那個大胡子,可是又差一點兒撞到一個沒有鼻子的女麻風病人身上,她正在一株月掛樹下梳理頭發。我在叢樹中跑著,總是遇到麻風病人。我這才發覺我隻能朝布拉托豐閣村的方向走去了,它就在那個山坡腳下,裝飾著風箏和彩帶的茅草屋頂已近在眼前。


    麻風病人們隻是有時對我眨眨眼睛或吹一下口琴表示對我的注意,但是我覺得自己正好走在他們的隊伍的中心,像一頭他們捕獲的動物那樣被送往布拉托豐閣。走進村子.隻見房屋的牆壁上畫著紫丁香,一位半裸的女人站在窗口前,她的臉上和胸脯上也都刺著紫丁香花紋,懷抱著七弦琴,她喊了一聲:“園丁們回來了!”就彈起琴來。別的一些女人從窗口和陽台探出頭來,搖著手鈴,唱起來:“歡迎歸來,園丁們!"


    我在那條狹窄的街道上小心冀冀的走著,不敢觸碰任何人,但是我像是處於十字路口上,四周全是麻風病人,那些男男女女們都坐在自家的門檻上,衣衫襤褸,而且顏色消退,變得透明,連身上腫大的腹股勾淋巴腺和羞處都顯現出來了。他們個個頭發裏都插著山楂花和白牡丹。


    麻風病人舉行了一個小小的音樂會,我可以說是為歡迎我而開的。有些人朝著我躬身演奏小提琴,拉弓的姿式誇張有力,有些人隻要我看他們一眼就學青蛙叫,另一些人向我表演奇持的木偶戲,小木偶在一根繩子上跳上跳下。就是這些如此不協調的動作和音響組成了一台小型音樂會,但是有一句特別的歌詞他們不時重複詠唱:“沒有斑點的小公雞去采桑茬,也染上斑痕。”


    “我找我的奶媽,”我大聲說道,“賽巴斯蒂婭那老太太們知道她在那裏嗎?”


    他們大笑起來,很是得意而且居心叵測。


    “賽巴斯蒂姬繃?”我大聲呼喚,“賽巴斯蒂姬娜?你在那裏?”


    “在這裏,孩子,”一個男的麻風病人說,“乖乖的,孩子,"他指指一扇門。


    那扇門打開了,從裏麵出來一個橄欖膚色的女人,也許是個阿拉伯人,身上裸露出刺的花紋,係幾根風箏飄帶,她開始跳一種放蕩的舞。接著發生的事情我那時就不大明白了:男人們和女人們一個撲到另一個的身上,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開始了灑神節的狂歡。


    我被擠得無處容身,突然間,高大的賽巴斯蒂姬娜老太太撥開那群人走過來了。


    “醜髒鬼們,”她說,“至少在一個純潔無辜的靈魂麵前應當稍微檢點—些!”


    她拉住我的手,把我帶開。而那些人還在唱:“沒有斑點的小公雞去采桑巷,也染上斑痕!”


    賽巴斯蒂姬娜穿著很像法衣的滾淺色邊的紫色衣服,沒有波紋的麵頰上已經有了一些斑斑點點。我很高興與奶媽重逢,但是又很擔心,因為她抓著我的手,一定會把麻風病傳給我。我把這想法告訴她了。


    “別害怕,”賽巴斯蒂姬娜說,“我父親是海盜,我祖父是隱士。我知道每一種草藥的功效,會醫治本地人的疾病,也能治好摩爾人的病。他們服用薄荷花和錦莖來尋求刺激;而我悄悄地用琉璃苣和水堇煎水喝下,至死也染不上麻風病。”


    “奶媽,那你臉上的斑是怎麽回事呢?”我問道,心裏輕鬆多了,但還沒有完全放心。


    “是塗的希臘鬆脂。為了讓他們相信我也有麻風病。你跟我來,我讓你喝一種滾熱的藥湯。因為在這個地方四處走動,謹慎不是多餘的。”


    她把我帶到她的家裏,這間茅舍比較僻靜,很幹淨,東西擺放整齊。我們聊天。


    “梅達爾多,梅達爾多呢?”她問我,可是每次我的話還沒說完她就搶過去說了,“真是無賴!簡直像個土匪!戀愛上了!那可憐的女孩兒!而這裏呢,這裏,你們連想也想不到喲!我知道他們浪費多少東西!我們從嘴裏省下東西來施舍給伽拉持奧,可是你知道他們在這裏都幹些什麽嗎?那個伽拉特奧就不善,你想得到嗎?一個壞人,而且不是他一個人那麽壞?他們夜裏幹的那些好事!後來在大白天也幹!這些女人,這些不知羞恥的女人我從來沒見過!她們至少應該會縫縫補補吧,可是連這也不會!她們不愛整潔,穿著破衣爛衫!唉,我都對他們當麵說過這些話……可是他們,你知道是如何回答我的,他們?”這次見到奶媽,我很高興。第二天我去釣鰻魚。


    我把釣鉤拋進泉水湧集成的小湖裏,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響動聲把我驚醒。我睜開眼睛,看見一隻手懸在我的頭上,那手上捉著一隻長毛的紅蜘蛛。我扭頭一看,原來是我舅舅,披著他的黑鬥篷。


    我嚇得驚跳而起,可就在這時候紅蜘蛛咬了一口我舅舅的手,倏地不見了。我舅舅把手放進嘴裏輕輕地吮吸著傷口,說道:“你睡著了,我看見一隻長毛的紅蜘蛛正從上麵那根樹枝往你脖子上爬。我伸手攔住它,瞧,被它咬了。”


    他的話我是一句也不會信的:他用類似的方法害我,少說也有過三次了。但是現在他被紅蜘蛛咬了也是事實,並且手腫起來了。


    “你是我的外甥。”梅達爾多說。


    “是的,”我回答道,頗感詫異,因為這是他頭一回承認我。


    “我一下子就認出你來了。”他說,“唉,蜘蛛!我隻有一隻手,你偏要把它毒傷!不過當然,傷了我的手總比傷這個孩子的脖子好—些。”


    我知道舅舅從來不這樣說話。我很懷疑他居然講了實話,轉眼間變得善良了。我很快就想通了:裝假和欺騙是他慣用的伎倆。當然,他看上去有很大變化,表情不再那麽嚴峻而殘酷,顯得衰弱而哀傷,也許是為咬傷感到疼痛和擔憂吧。而且他的衣服沾滿塵土,式樣也與他乎時穿的不大相同,給人的印像是這樣的:他的黑色鬥篷有些破舊了,幹樹葉和栗子殼掛在衣邊上,裏麵的衣服也不是常穿著的那件黑絲絨的,而是粗毛呢做的,已經褪色;腳上穿的也不是高筒皮靴,而是藍白條紋的羊毛襪子。為了表示我對他不感興趣,我就去看是否有鰻魚上鉤。沒有鰻魚,我卻看見魚鉤上釣著一隻閃光發亮的鑲寶石的金戒指。我把它提上來,寶石上刻有泰拉爾巴家族的徽章。


    子爵的目光蹬著我,他說:“你不要驚奇。我從這裏走過,看見一條鰻魚在釣鉤上掙紮,讓我感到很不好受,就把它放了。後來我想到這樣做會損害釣魚人,我想用戒指來賠償,這是我最後一件值錢的東西了。”


    我驚得張開口,又不知說什麽。梅達爾多往下說:“我那時還不知道釣魚的是你。後來我看見你睡在草叢中。見到你我很高興,隨後發現那隻紅蜘蛛往你身上爬,又擔憂起來。後來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他說著憂慮不安地看了看那隻腫得發紫的手。


    也許這一切都是他設下的殘酷騙局。可是我想,如果他突然心腸變軟該有多麽好,會給賽巴斯蒂姬娜、帕梅拉和所有受他狠心殘害的人帶來多大的快樂啊。


    “舅舅,”我對梅達爾多說,“你在這裏等著我。我跑去找奶媽賽巴斯蒂姬娜,她認得草藥,我讓她弄—些治蜘蛛咬傷的藥來。”


    “奶媽賽巴斯蒂姬娜……”子爵說著,躺倒在地上,受傷的手擱在胸膛上,“她身體還好嗎?”


    我不敢告訴他賽巴斯蒂姬娜沒有得麻風病,隻是說:“哦,還好。我去了。”我趕緊跑開,最想做的事情是問問賽巴斯蒂姬娜,她對這些奇怪的現象如何看。


    我在茅屋裏找到奶媽。我連跑帶急,上氣不接下氣,對她講得有些顛三倒四的,但老太大對梅達爾多的咬傷比對他的善行更為關心。“你說是一隻紅蜘蛛?對,對,我知道該用的草藥……有一回他在一個小樹林裏也被咬腫過一隻胳膊……你說他變好了?我怎麽跟你說呢,他過去一直就是這麽個孩子.……他也應該懂得做個好人……我把草藥放在哪兒啦?替他做一塊敷藥布就行了。他從小就是一個搗亂鬼,這個梅達爾多!……草藥在這兒.我把它包在一個小布袋子裏存放著……不過,他總是這樣,什麽時候傷著了.就哭著來找奶媽……這回咬得很深嗎?”


    “他的左手腫成這樣了。”我比劃著說。


    “哈,哈,孩子……”奶媽笑了,“左手……梅達爾多的左手在哪裏呢?他留在波希米亞給那些土耳其人了,魔鬼會收拾那些家夥的,他把身體的左半邊全都留在那裏了……”


    “可不是嗎,”我說,“不過……他站在那邊,我在這邊,他的手是這麽伸著的……怎麽回事呢?”


    “你現在連左右都分不清了?”奶媽說,“你五歲時就學會過呀……”


    我不再費心思去想了。肯定是賽巴斯蒂姬娜有理,可是我記得的完全相反。


    “你把這草藥送給他,去吧,好好地送去。”奶媽說完,我就跑了。


    我氣喘籲籲地跑回小湖邊,可是舅舅不在那裏了。我向四處張望。他帶著那隻中毒腫脹的手不見了。


    天色巳晚,我在橄欖樹間來回尋找。我終於看見他了,他裹著黑鬥籠獨腿站在海邊,倚著一棵樹,背對著我向大海眺望。我感到恐懼又襲上心頭,我費力地擠出一絲聲音,勉強地說出:“舅舅,這是治咬傷的草藥……”


    那半邊臉馬上扭轉過來,緊繃著,顯出一種凶惡的醜相。


    “什麽草藥?什麽咬傷?”他惡狠狠地說。


    “草藥是治咬傷用的……”我說。他原先的溫和可親的表情蕩然無存,那原隻是縣花一現的時刻,也許現在正慢慢地複現,他板著臉微笑了,但看得清是裝出來的假笑。


    “對,好孩子……把它放進那個樹洞裏……我過一會兒再用……”他說道。


    我聽從地把手伸進樹洞。原來是個馬蜂窩。馬蜂全朝我撲過來。我拔腿就地,那一窩蜂緊追在我身後,我縱身跳進河裏。我在水下潛泳,這才甩掉馬蜂。我把頭伸出水麵,聽見子爵遠去的陰險笑聲。


    他又一次坑騙了我。但是,許多事情我弄不明白,就去找特裏勞尼大夫,想同他談談。這位英國人在那間掘墓人的房子裏,就著一盞小油燈俯身垂首於一本解剖學書籍之上。罕見的情景。


    “大夫,”我問他,“一個人被紅蜘蛛咬後能不受傷害嗎?”


    “你說紅蜘蛛嗎?”大夫跳起身來,“紅蜘蛛又咬了誰?”


    “我的舅舅子爵,”我說,“我覺得他變好了,去奶媽那兒替他拿了草藥,可是我回來他又變壞了,拒絕接受我的幫助。”


    “我剛才替子爵治了一隻被紅蜘蛛咬傷的手。”特裏勞尼說。


    “大夫,您告訴我:您覺得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於是大夫對我講了事情的經過。


    在我離開手腫脹著躺在草地上的子爵之後,特裏勞尼大夫經過那裏。他發現了子爵,就像以往一樣感到很害怕,想躲近樹林裏。可是梅達爾多聽到了腳步聲,站起身來喊道:“喂,誰在那邊?”英國人想:“如果他認出藏起來的是我,不知會怎麽處置了!”他立即逃跑,不想讓他看見。可是他一失足跌落湖裏,雖然在船上幹了一輩子,特裏勞尼大夫卻不會遊泳,他在湖水中亂撲騰,大喊救命。這時子爵說:“等著我。”他來到湖邊,用那隻傷痛的手抱住一棵大樹根,把腿伸向水麵,一直伸到腳被大夫抓住。那條腿又細又長,就傷條繩十把大夫拉上了岸。


    於是他得救了。大夫結結巴巴地說;“啊,啊,大人……謝謝,真的,大人……我如何能……”他直衝著他打了個噴嚏,因為他受涼感冒了。


    “祝您健康!”梅達爾多說,“請您披上吧。”他把自己的鬥篷披上他的肩頭。


    大夫推辭,比以往更顯慌亂。子爵說:“拿著吧.是您的了。”這時特裏勞尼發現梅達爾多的手腫了。


    “什麽東西咬了您?”


    “一隻紅蜘蛛。”


    “讓我來替您治,大人。”


    他把子爵帶到他那間掘墓人的小屋,替他在手上上了藥,包紮起來。子爵同他談話時彬彬有禮,通情達理。他們分手時約定盡快再見麵,加強友誼。


    “大夫!”我聽他講完後說,“您治好的子爵一會兒又變壞了,他騙我去捅馬蜂窩。”


    “他不是我治過的那個。”大夫說著,還眨了眨眼睛。


    “這怎麽說,大夫7”


    “你將來會知道的。現在你不要對別人講。你讓我搞我的研究,因為正醞釀著一次大衝突呢。”


    特裏勞尼大夫不再理睬我,他又埋頭看那本人體解剖學著作了。他腦子裏一定有一個計劃,從那以後他對此一直保持知而不言的緘默,天天聚精會神地從事研究。


    可是,從許多方麵傳來子爵有雙重性格的消息。孩子們在森林裏迷了路,他們膽顫心驚地被一個拄拐杖的半身人拉著手送回家,還得到他贈送的無花果和薄煎餅;他幫助可憐的寡婦們運送柴禾;他給被蛇咬的狗治傷,窮人們在窗台上和門檻上發現神秘的禮物;被風連根拔起的無花果樹還沒等主人出來就又重新種好了。


    然而,與此同時,半邊身子裹在黑鬥篷裏的子爵繼續為非作歹:孩子被劫走,後來發現被關在用石頭封住的山洞裏;樹枝和石頭子兒撤落在老太太的頭上;南瓜剛熟就被人弄碎,純粹是搞惡作劇。


    子爵有一段時間專門虐待燕子。他不弄死它們,而是使它們致殘。可是現在人們開始看見空中飛著爪子上纏綁帶和捆上小支棍的燕子,或者是翅膀粘好或上了藥的燕子;有時一群燕子像從鳥類醫院裏治愈出院,小心地飛著。傳說是梅達爾多本人治療的,真假莫辨。


    有一次帕梅拉趕著她的那隻羊和那隻鴨在遠處的一片荒野裏遇上暴風雨。她知道那附近有一個山洞,小得隻能說是山岩中的一個窟窿眼兒。她走到那裏,看見從裏麵伸出一隻磨破後又補好的靴子,洞裏蜷縮著裹在黑鬥篷裏的半個身子。她正要逃開,可是子爵已經看見她了,走出來站在瓢潑大雨之中,對她說:“你到洞裏來避雨吧,姑娘,進來吧。”


    “我不去裏麵避雨,”帕梅拉說,“裏麵剛能容得下一個人,您想擠扁我呀。”


    “別怕,”子爵說,“我留在外邊,你可以和你的羊和鴨子舒舒服服地躲在裏麵。”


    “羊和鴨丁不怕水。”


    “我們讓它們也避一避雨。”


    帕梅拉聽人說過子爵樂善好施的古怪行為,就說;“那我試一試吧。”她鑽進洞裏,同兩個小動物擠住一起。子爵挺立在洞前.把鬥篷像帳篷似地撐開,連羊相鴨子也不讓被雨淋著。帕梅拉看著他那隻舉起鬥篷的手,好—陣子顯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又看看自己的兩隻手,將它們比較一下,然後突然哈哈人笑起來。


    “我很高興看到你這麽快活,姑娘,”子爵說.“如果您允許的話,請告訴我你為什麽笑?”


    “我笑是因為我明白了使我的鄉親們都變糊塗的事情。”


    “什麽事情?”


    “您有時好有時壞。現在看來這很自然。”


    “為什麽呢?”


    “因為我發現您是另外半個人。住在城堡裏的子爵,那個壞的,是一半。而您是另一半,人們以為在戰爭中失掉了,現在卻回來了。您是好的一半。


    “您說得很客氣,謝謝。”


    “哦,就是這樣嘛,我可不是為了討好您才這麽說的。”下麵便是帕梅拉那天晚上聽到的梅達爾多的故事了。原來炮彈並沒有把他的身體炸碎,而是劈成了兩半;一半被軍隊的收容人員收走了,另一半被理在基督教徒和土耳其人的屍體之下,沒有被發現。深夜,有兩個隱修的人路過戰場,弄不清他們是信奉宗教還是行巫術的,就像有些人在戰爭期間那樣,他們生活於兩軍陣地之間的荒野裏,或者按照現在人們的說法,他們將基督教的三位一體和回教的真主一起擁抱在懷裏,他們發現梅達爾多的半邊軀體之後,懷著古怪的憐惜之心,把他帶回他們的洞裏,用他們儲備的香脂和軟膏治療,救活了他。剛一恢複體力,傷員就辭別救命思人,技著拐杖瞞珊而行,成年累月地走過許多基督教國家,回到了他的城堡這裏,沿途他的善行義舉使人們欽佩不已。


    善良的半身子爵向帕梅拉講完自己的遭遇,又讓牧羊女講她的身世。帕梅拉講那壞的梅達爾多如何迫害她,她又如何離家出逃到森林裏。聽著帕梅拉的敘說,善良的梅達爾多深深地被打動了。他既同情被迫害的貞潔的牧羊女,也同情傷心而得不到安慰的邪惡的梅達爾多,又同情帕梅拉可憐而孤獨的父母。“還有他們!”帕梅拉說,“我的父母是兩個狠心的老人。您同情他們是不恰當的。”


    “啊,帕梅拉,想想他們這時在那破舊的家裏該是多麽地傷心,沒有人照顧他們,幫他們幹田地裏和牲口棚裏的活。””牲口棚在他們頭上塌下來才好哩!”帕梅拉說,“我開始看出您有點過份多情。您的另外半邊,幹了那麽多的壞事,您不生他的氣,反而對他也似乎很同情。”


    “怎麽不呢?我知道做一個半身人的滋味,我不能不同情他。”


    “可是你們並不相同。您也有點瘋顛,但是您是善良的。“於是善良的梅達爾多說:“帕梅拉,這就是做半個人的好處:理解世界上每個人由於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於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過去是完整的,那時我還不明白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傷痕之中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一個完整的人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帕梅拉,不僅我一個人是被撕裂的和殘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我現在懷有我從前完整時所不曾體驗過的仁愛之心:對世界上的一切殘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帕梅拉,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將會忍受眾人的缺點,並且學會在療救眾人的傷病的同時醫治自己。”


    “這非常好,”帕梅拉說,“可是您的另外那鬥使我陷入極度的苦惱之中,他愛上我,不知他會把我怎麽樣。”


    我舅舅鬆開手,讓鬥篷垂落下去,因為暴風雨已經過去了。“我也愛上了你,帕梅拉。”


    帕梅拉跳到洞外:“太高興了!天上出了彩虹,而我找到一個新的愛慕者。這人也是半邊身子,但是心地善良。”他們在還滴著雨水的樹枝下麵踏著泥濘的小路行走。子爵的半張嘴露出甜蜜的、不完整的微笑。


    “那麽,我們做什麽呢?”帕梅拉說。


    “我說上你父母那裏去,他們太可憐了,幫他們幹些活吧。”


    “你樂意你去吧。”帕梅拉說。


    “我是樂意去的,親愛的。”子爵說。


    “我留在這裏。”帕梅拉說著,同她的鴨子和山羊一起停下不往前走了。


    “一起行善施樂是我們相愛的唯一方式。”


    “可惜。我相信還有其他的方式。”


    “再見,親愛的。我將給你帶些蘋果餡餅來。”他拄著拐杖從小路上走遠了。


    “你對這件事情怎麽看,小羊?你怎麽看,鴨子?”帕梅拉問道,她孤零零地同兩隻家畜在一起,“所有這樣的人都該攤到我頭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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